小学毕业去考研，一个厂妹的人生重启计划

近两年，“孔乙己文学”爆火，越来越多的大学生成为蓝领，进厂打工，做体力活。

就业的艰难让人们不由地质疑高等教育的意义，“读书到底有没有用”再一次引发了广泛讨论。

“教育改变命运”虽然已不再是流行叙事，但我们观察到，仍有一些年轻人，拼尽全力只为得到大学校园的一个座位。

出生于1995年的贵州女孩周周初中辍学，做过流水线女工，当过洗脚小妹，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在不到20岁的年纪成为一名单亲妈妈。

上大学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去年9月，当她踏入研究生的课堂，这个迟到10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以下是周周的故事。

我叫周周，今年28岁，是贵州遵义市习水县人。

记得小时候，家里很穷。虽然义务教育早在2006年开始推行，但在一些偏远山区，政策落实得不到位，读书依然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的父母当了一辈子农民。为了让我和弟弟读书，他们帮人打井，抬棺，去人迹罕至的荒山找草药和菌子，什么都肯干。

在农村，重男轻女是常态，但父母对我和弟弟一视同仁，我爸甚至会自豪地跟村里人说，谁说女孩读书没用？女孩不比男孩差，读好书也能报答国家。

就在我们对未来充满了无限憧憬时，辍学的消息却砸得我们措手不及。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从不在我们面前显露出脆弱的爸爸，垂着脑袋，搓着手，对我和弟弟说，家里实在没钱了，只能供一个人读书。

那年我上初二，弟弟上初一，家里接连遭遇意外：

种了玉米和土豆的农田被人下药，一整年的辛苦白费；妈妈割草时不小心用镰刀砍到了手，伤势严重，落下残疾。

妈妈抹着眼泪告诉我们，为了让我和弟弟上学，爸爸求遍了人，跪也跪了，头也磕了，还是借不到钱。

最后爸爸说，爸没本事，对不起你们两个，你们期末考试谁的分高，谁就继续读书。

那场期末考，我比弟弟低两分。纵使心里有再多遗憾和不甘，我只能接受。

寒假没过完，我就去深圳的一个服装厂打工了。

在员工宿舍收拾行李时，我发现弟弟居然把我的课本塞进了我的箱子，还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姐姐，不要放弃学习。”

弟弟小时候在笔记本上写，“希望姐姐好好学习”

服装厂的生活单调乏味。我每天工作14小时，几乎看不到太阳，一个月休息一天，月薪1500。

流水线的工作虽然不累，但容易麻木，每天一睁眼就是上工，生活如一潭死水。

当时我特别羡慕厂里的文员，她们每天只用工作10个小时，不用上晚班，一个月休息四天，工资还跟我们差不多，但是文员都要求初中学历，会用电脑。

厂里招聘文员走内部推荐机制，带我来厂里的中介大叔是我的老乡，我送他一条好烟，他告诉我，会基础电脑操作的文员工资1800，要是会粤语，工资就能有2000，要是会说简单的英语，工资能有2500。

我突然燃起了一股斗志。粤语我不懂，但我在校时是班里的英语课代表，现在再把英语捡起来，应该不难。

中介大叔帮了我很多。他带我去书店淘二手书，帮我选择学电脑合适的书，还借给我他的磁带机，将他儿子从小学到初中的英语书和英语磁带送给我。

当时工厂管得不严，我每天干活时都戴着耳机听英语磁带，连睡觉都在听英语。

下班之后洗漱完，我就去网吧，按照书本的内容，学习操作电脑两个小时。

中介大叔送给周周的书

四个月后，赶在招聘终止的前一个星期，我被大叔推荐去面试，才发现以前觉得遥不可及的工作，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所谓“会英语”，只要看得懂英语邮件就可以了，邮件内容大多很简单，都是固定的货物产期的问题。至于电脑操作，会用word排版和Excel做表格就行。

工作上手后，我的工资也在逐年上涨。进厂第四年，我的工资达到了文员的最高档——4000元，而听磁带学英语也成了我的日常习惯。

后来我把磁带换成随身听，下载了许多英文歌和英语演讲节目，当初蹩脚的口语一点点变得流利，看美剧也不用再看字幕。

因为英语好，我经常跟着厂长去出差。

我们厂做出口服装贸易，客户都是国外的经销商，我的任务就是介绍产品，以及帮厂长翻译日常对话。工作愈发熟练，我也收获了很多成就感。

18岁时，我到了适婚年纪。

过年回家，妈妈开始张罗着帮我相亲。十年前，年轻人对婚姻不像现在这样排斥，看着老家的同龄人陆陆续续都成家了，我觉得自己也该迈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我欣然接受了母亲的相亲安排，并在其中选择了一个条件最好的人结婚，这个人就是我的前夫，也是我的噩梦。

前夫比我大五岁，长相端正，是贵阳本地人。他大专毕业，家里在广州做餐饮生意，在广州有两套房子。

那时候很多人都觉得，我嫁给他，是我的福气。

我们当地的传统是，婚后，女方要跟着丈夫去他所在的城市生活。于是我向领导提出辞职，婚礼结束就随前夫和公婆去了广州。

到了广州，丈夫和公婆逐渐露出真面目。他们把我当成家里的保姆，我需要伺候一家人的吃喝，无论我做什么，他们总能挑出不满意的地方。

我提出想找工作，他们千方百计地阻挠我：媳妇不照顾公婆吗？你不做饭，丈夫下班了吃什么？都结婚了，还不开始备孕吗？

前夫有家暴的恶习，每次争吵，他都会打我，羞辱我学历低，没文化。公婆从不阻拦，甚至会在我们打架时压着我，不让我反抗。

后来我才知道，当初前夫愿意娶我，只是看中了我的容貌，以及我的父母老实厚道，不图彩礼。

我想逃，但我身上没有钱，先前工作攒下的存款也早已被前夫拿走。我报过警，但当时家暴连警察都不管。

更绝望的是，我怀孕了。那时的我年少，稚嫩，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地狼藉的生活。

我不敢告诉父母，害怕让父母本就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只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心里还暗自希望，会不会我生了孩子，他们就对我好了？

结果，前夫在我孕八月时出轨。生完孩子，婆家迫不及待地把我扫地出门，连孙子也不要了，理由是不想耽误前夫找下一任。

我抱着孩子，灰头土脸地回了娘家。那是我人生中的至暗时刻，没有学历，没有工作，没有存款，在不到20岁的年纪，成了一个单亲妈妈。

而厄运到此时还没有结束。我回家后不久，2014年7月，父亲因脑溢血去世——他上午还在田里忙活，下午人就没了。

身为家里的长女，面对父亲的猝然离世，我甚至都来不及悲伤，眼下最紧要的问题是，顶梁柱没了，我们这一大家子人该怎么活？

弟弟刚刚考上大学，学费和生活费还没有着落；母亲残疾做不了活，还患有尿毒症，每个月医药费高昂；家里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沉重的担子一下子全部压到了我的肩上。

弟弟很懂事，当即说他不读书了，要去外面打工，养活全家人。但我坚决反对。

我深知他能考上贵州数一数二的大学有多不容易，我不想看到他抱憾终身，更不想看到他重复我的老路。

周周和弟弟的旧照

我找到之前帮了我很多的中介大叔，问他还有没有合适的工作机会能介绍给我，苦点累点都不要紧，只要能多赚些钱就好。

第二天大叔发来消息，问我愿不愿意去东莞做足浴技师？

那时，东莞的足浴行业臭名远扬，所有人都认为，去东莞做足浴按摩等同于去当小姐，我心里也十分抵触。

但大叔再三向我保证，他推荐我去的那家会所很正规。出于对他的信任，以及现实层面的考量，我挣扎很久，还是答应了。

就这样，我成为了一名足浴技师，月薪6500。我告诉自己，即使入了这行，也要守住底线，干干净净地挣钱。

我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省吃俭用，把挣到的大部分钱寄给老家的母亲。

2017年年初，前夫提出想把儿子要回去。孩子那时3岁了，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

考虑到孩子以后上学的问题，我同意前夫将孩子带去广州，同时要求前夫补偿我10万元，作为迟来的抚养费，以及退回我的积蓄。

前夫答应了。我的经济压力减轻了大半，终于不必在温饱线上挣扎。

周周陪妈妈做透析

隔年六月，弟弟大学毕业，准备到深圳找工作，先来我这边落脚。

弟弟很好学，即使毕业了，每天依然书不离手。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书，但是看着他安静读书的侧影，我的书瘾一下子就被勾了上来，想到小时候我们一起背书的场景。

弟弟带来的专业书籍中，我唯一看得懂的就是他的英语书。

我本以为，这么久没有学习英语，我应该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但当我拿起书，却发现我对那些内容并不陌生。单词我大部分都认得，有些句子我甚至可以读出来。

弟弟惊讶于我竟然可以看懂他的大学英语。他问我，是不是一直在学英语？我说这几年没有刻意学过，只是喜欢看国外的电影和电视剧，也保留着听英文歌的习惯。

弟弟很兴奋：“姐，你想不想继续读书，提升一下学历？”

由于信息壁垒，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有成人自考这个途径可以提升学历。我的内心猛然一颤。

我不确定地问弟弟，我真的可以继续读书吗？我已经结婚了，我还生过孩子，我只有小学学历，我只是给别人按脚的洗脚妹，我真的可以 吗？

看到弟弟肯定的目光，我的心情就像中彩票一样，狂喜到不知所措。

弟弟跟我分析，自考的含金量最高，让我先用一年半自考大专，再用两年自考本科。他说我的基础差，最好报个网课，不到四年，我就可以拥有本科学历了。

弟弟问我，姐姐你能坚持吗？读书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笑他小瞧我。读书能有我这些年难吗？而且他忘了，曾经我也是很擅长读书的人。

弟弟帮我报名了网课课程。去深圳工作前，他抱了抱我，还是那句话：“姐姐，不要放弃学习。”

弟弟走后不久，我动了辞职备考的念头。

足浴技师的工作强度太大，根本无法兼顾学习，这几年我有了一些存款，加上前夫给的补偿，这笔钱足够支持我去读书。

我信心满满地跟朋友和同事说，我要辞职考大学。大多数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认为我一把年纪了还要裸辞读书非常不理智，趁着年轻多赚点钱才是正事。

只有弟弟和中介大叔支持我。弟弟说，“姐，做自己吧，家里有我呢”。大叔说，“别人怎么想，和你有啥关系？我当初要是听了他们的话，现在还在种地”。

为了节省房租，我辞职回到老家备考。

弟弟担心我学不好理科，给我报考了不需要考数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我起初想得很简单，文科不就是死记硬背吗，有什么难的？

开始学了才知道，对于初中辍学的我来说，专业课里那些晦涩的名词宛如天书，我既看不懂，也记不住。别人一个单元学完了，我第一小节的内容才刚刚学完。

我只能用笨办法，挨个查那些术语的解释，反复抄上十几遍，找记忆力最好的时间段背诵重难点，每天在脑内自问自答。

记不住的时候，我也崩溃过，将笔和书本砸在地上，发狂般地拉扯自己的头发，等情绪稳定之后，又将东西捡起来继续学，周而复始。

我拿出当初在工厂学英语的毅力，废寝忘食地学习，生活中几乎再没有社交和娱乐。

渐渐地，我感觉自己浮躁的心沉了下来，从刚开始一看书就烦躁地胡思乱想，忍不住玩手机刷视频，到后来我可以看书看一整天，还觉得意犹未尽。

自学考试的资料

2021年年末，我26岁，顺利通过了成人自考，拿到本科学历证。一个阶段的目标完成，我不得不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

回忆起最初听到自己可以继续读书的惊喜，我突然意识到，我想要的不光是学历，更是重返校园，真正意义上的读大学！

我忐忑地查资料，自考本科生可以读全日制研究生吗？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考研的念头在我心里疯长。我没有任何犹豫，打算拼一把，考上就去读书，没考上再去找工作。

在弟弟的建议下，我报考了贵州一所二本院校的研究生。

研究生课程更加深入和专业，不仅需要我具备扎实的基础知识，还要能够在专业领域内展开深入的学术研究。

我再次投入新一轮的疯狂学习。毫不夸张地说，2022年一整年，四门专业课的卷子都快被我刷烂了，我连上厕所都要拿着试卷看错题。

那年12月，我参加了全国统一的研究生考试；次年4月，我通过学校复试；7月，我收到录取通知书；9月，我正式研究生入学，穿上了梦寐以求的“长衫”。

周周成功考上研究生

确定考上研究生后，妈妈陪着我到爸爸的坟前报喜。

妈妈流着欣慰的眼泪，诉说这一路走来的种种不易，我看着纸灰随风飘向天空，心头感慨万千——

14岁时被放弃的梦想，兜兜转转14年后，终于实现。

也许有人会说读书无用，研究生毕业后照样难找工作。但对于我来说，考上研究生带给我的不仅仅是一纸文凭，更是宝贵的信心。

周周第一次进入大学课堂

28岁的我，当过天真无知的厂妹，当过被人轻贱的洗脚妹，当过不合格的单亲妈妈，经历过惨烈的婚姻，如今能够凭自己的努力重返校园，这是一次证明，更是一次自救。

我终于摆脱了自卑自弃的泥淖，让人生步入了正轨，过上了和大部分人一样普普通通但充满希望的生活。

周周第一次吃到大学食堂的石锅饭

开学第一天做自我介绍，我站在讲台上紧张得发抖。

但是当我说出，“大家好，我叫周周，今年28岁，很高兴能和大家在一个课堂里学习”，我打从心底里相信，属于我的人生篇章，从这一刻开始重新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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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解读：柳永《雨霖铃》

作者 | 元枝，来源：十点人物志（ID：sdrenwu）

主播 | 夏萌，用我的声音温暖你的睡前时光。

图片 | 视觉中国，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