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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劳改20年,见到我时问:同志,你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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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霞姐。

周三我们讲了远征军老兵李义彭撤退野人山的惨烈:

他踩着战友的尸骨,徒步四个月,背回了最好兄弟的骨灰(点击就能看)

大家都在关心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英雄,他的后半生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今天的故事是他的后续,也是他们一家人命运的开始。

长久以来,战争故事里更多描写的都是走上战场的男人们,家人似乎总是被几笔带过。

但对无数中国抗日老兵的家人,我们很难说战场和生活哪一个更残酷。

男人守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女人守家亦如是。

人生海海 作者:李雪山

有天下午,家里突然来了两位干部,要带我和弟弟去保卫科。

一向勇猛的外婆一声没吭,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我俩带走。

到了办公室,干部叫我们每人写一行字——

“打倒反动派!毛主席万岁!”

那时我只有九岁,弟弟连字都不会写。我懵懵懂懂也没害怕,写完了就走了。

外婆看到我和弟弟回来后,一下扑过来把我们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怕被谁抢了去。

后才知道,原来是医院男厕所里发现了反动标语,揪着我们两个查,是因为我们的父亲——李义彭。

那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从出生起,我们的身上就被打上了特殊的“耻辱”印记。

我用了一生来挣脱它。

我两岁父亲就不知所踪,家里一直是女人说了算。

裹小脚的外婆是全家的顶梁柱,她的大腿面上有一个紫色深凹的大伤疤,小时候我常用手指去抠,外婆从来不说伤疤的来由。

问多了她就不耐烦地说,生下来就是这样。

后来妈告诉我,那是外公病危时,一个游方老道说用活人肉做药引可救外公一命。

但已是民国,大清朝的剮刑早已取消,哪里能找到活人肉?

救夫心切的外婆信了,找来一把锋利的大剪刀,坐在板凳上,撩起自己的灯笼裤腿,左手在左腿上捏住腿面上的肉往上提,右手拿着剪刀,一咬牙——就这么在没有麻醉药的情况下活生生剪下了一块肉。

一剪刀下去,血流如注,外婆疼得昏了过去。

老太爷吓得六神无主,双手直哆嗦,孩子们哭成一团。还是佣人刘妈冷静,她用手帕紧紧按住伤口说:“快叫药铺王掌柜”。

王掌柜在伤口敷上止血药,用绷带扎紧,又灌了一服三七汤,外婆双目紧闭脸色惨白。

老太爷唠叨着,“媳妇儿,你不该啊,我儿造孽!我给你磕头。”

大家忙把老太爷扶住,“不能啊!您这样会折了媳妇的寿。”

老太爷民国初期曾任北平法院副院长,他的父亲是新疆伊犁知府,在北京建有一个大四合院,十多间正房,院子中间有一棵枣树,邻居是京剧名角谭鑫培。

都说富不过三代,老太爷只有我外公一根独苗,外公虽然开了个中药铺,但整天出入于酒肆茶楼之中,是个游手好闲抽大烟的纨绔子弟。

外婆剐肉也没能把败家子丈夫给救活,家里还是老太爷说了算。外公娶妻两房,留下五个子女,老太爷最宠我的母亲,从小被当作掌上明珠娇生惯养着。

每当老太爷在书房时,母亲就在一边碾墨,老太爷手把手教她,母亲习得了一手漂亮的颜体,浑厚有力,别人都不敢相信那出于一个女子之手。

宅院门口随时停着一辆洋车,专门负责接送老太爷出行和我母亲上学放学,家里的男孩子可没有这个待遇。

母亲和谭家姑娘是同学,常在一起练功学戏, 还串过几场。她曾想进谭家班,老太爷说学着玩可以,不能误了学业,我家书香门第,当戏子有辱门风。

后来母亲毕业于燕大政经系,又在北大读了两年医学营养。老太爷颇为得意,常说我家闺女出嫁时,陪嫁就是大学文凭。

全亏了老太爷的高瞻远瞩,解放后一切财产化为乌有,唯独攒下的知识谁也抢不走。

老太爷临危时把我母亲叫到跟前,母亲泪眼汪汪的跪在床前,拉着老太爷枯槁的手,老太爷支撑着说: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太善太相信别人,性格懦弱,世道险恶我不能再呵护你了,你的路还长着呢……”

妈泣不成声。

老太爷又挣扎着说:“任何事都要听你妈妈的,她是穷苦人出身,有男子汉性格和一颗慈母的心。”

正因为老太爷的临终嘱咐,母亲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外婆,外婆照顾完我妈又照顾我们姐弟三个,成了我们家顶梁柱,活菩萨。

而父亲,那个本该成为全家主心骨的男人,直到我9岁“查笔迹”事件后,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存在。

但家里依然鲜少提及他,一件事似乎只要和“父亲”沾边,就会沾上厄运。

父亲李义彭出生于 1918 年,浙江临海黄坦乡的地主家庭,中学毕业后在乡下小学教书。

抗战爆发后,父亲毅然弃笔从军报考黄埔军校十四期,后随中国远征军第五军入缅作战,任第五军独立炮兵团第一营第三连连长。

入缅之初,他带领全连弟兄抱着以死报国的决心,与日寇浴血奋战,救援200师突围,参加了彬文娜、曼德勒等战斗。因后路被切断,按命令退入“野人山”绕道回国。

在惨绝人寰的野人山中,父亲背着战友的骨灰,牵着瞎了的勤务兵,踩着战友的累累白骨,九死一生才回到祖国。

他的三连出国时有130 多名战士,最后只有40人活了下来。

父亲撤退回国后在昆明整编,参加滇西大反攻等多场血战,直到将日军彻底赶出中国。

抗战胜利后,第五集团军撤番,父亲随杜聿明将军赴沈阳,任东北保安司令部少校参谋。

那时从抗日前线回来的军官享有很高的荣誉,掀起一股军官结婚潮,我的母亲就是经父亲的师长朱茂榛介绍认识的。

那时老太爷、外公已经去世,家境开始衰败,时局又混乱,佃农们的租金来交就收一点,不交外婆也不敢下乡去催,靠变卖一些家产度日。

母亲能嫁给父亲这样的抗日英雄,一家人也算有了主心骨。只是好景不长,国共内战爆发了。

1948年秋,辽沈战役打响,解放军25万大军包围了父亲所在的锦州城,父亲时任国军第54军57师炮兵独立营中校营长。

父亲的阵地突然被围,大家一枪未发纷纷缴械投降,父亲也慌忙换上士兵服混在其中伺机逃跑。

没想到解放军集中被俘官兵训话:“谁是你们的营长?”

几十只黑爪子指向了父亲。

父亲是黄埔军校炮科毕业生,又受过美军教官正规训练,山炮野炮榴弹炮迫击炮样样精通。

解放军要他入伍当教官,生活上优待,行军时可骑马,每月香烟一条。

但父亲是个职业军人,不愿投降,坚定选择回家。在历史的关键岔口,父亲走错了。

落魄军官不如狗。父亲一路步行,沿途乞讨,蓬头垢面地回到北平,和曾经英姿飒爽的抗日英雄判若两人,我妈简直不敢上前相认。

此时解放军也日益逼近北平,城外风声很紧,城内人心惶惶,有钱人都纷纷出逃。

外婆不得不带着我惶恐的父亲、茫然无措的母亲,和仅有的十几根金条,离开北平大院,辗转长沙投靠开运输公司的大舅舅,求条活路。

没想到大舅舅竟在运输途中被土匪打死,一家人没了依靠,父亲思来想去,只能前往上海找他的老师长朱茂榛,想办法前往台湾。

当时国民党撤台的军舰轮船,都停在黄埔江码头,去台湾的船票,市面上黄金都换不到。好在朱师长念及旧情,帮父亲搞到了三张船票。

但临行那天,外婆突然变卦不愿去了,她的两亲儿子还在北平的中法大学读书。

父亲急得不行,去请师长,师长对外婆说:“共产党来了你家不会有好果子吃,义彭跟了我这么多年,出生入死就如我的亲兄弟,到了台湾我不会亏待他。”

手心手背都是肉,外婆说:“除非现在你把我两个儿子接来,我就去。”

可船就要开了,北平已经沦陷,怎么接?

我妈一贯是听外婆的,“妈去我就去,妈不去我也不去。”

师长见说不动外婆,又劝说父亲,“你留下来只有凶多吉少,我不愿看你往火坑里跳。”

父亲明白外婆的心思,这一走,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外婆想尚且想保全自己的小家,自己又何尝不是?

在外婆的坚持下,父亲没有登上那条驶向海峡对岸的船,留了下来。

去了台湾的朱茂榛师长,后任高雄市市长,晚年全家移民美国,安享天伦之乐。

而父亲却开始了另外一段无法想象的人生。

留下来的父亲为赚钱养家,带着外婆、母亲来到杭州,这里离老家临海近。

他跟外婆死缠烂打,要到了外婆从家带出来的黄金,买了一辆美国小道奇旧卡车,准备去老家收购蜜橘。

途中遇到穷困潦倒的老战友,他一个营的副营长,好心的父亲收留了他,说只要我有饭吃,你就不会挨饿。

没想到第二天,副营长趁半夜偷偷起来把卡车开跑了,车、货都卷走了,父亲血本无归。两手空空,沮丧地回了杭州。

父亲又软磨硬泡让外婆出钱,在杭州郊区买了十几亩地,他想种地为生。没想到,1949年5月杭州解放,土地改革开始了。

父亲的第一茬稻谷还没收上,地就被没收。

当初外婆就不同意父亲这两次冒险的生意,现在家里的钱财被父亲折腾一空,仅剩下一两黄金,全家生活陷入困境。

外婆和父亲从此结下嫌隙,终身未解。

更糟糕的是,父亲的身份就像个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

杭州客栈房租已经欠了两个月,好在房东是个心地慈善的大娘,见外婆是诚信之人,也没有为难,给缓了期。

但居委会一查,父亲不仅是蒋伪人员,在杭无职业,无固定住所,限父亲在一星期内必须离开。

此时,北平解放,外婆北平的宅院已被当作伪产没收了。临海老家也来信,叮嘱父亲千万不要回乡,有可能连累家人被枪毙。

走投无路之际,父亲在街上遇到老家的一个族兄,对方给父亲指了一条路:改名。

为了全家的安危,父亲把跟着自己上过战场、刻在了生死名牌上的本名“李义彭”改为了“李义鼓”。

族兄为“李义鼓”在横河桥附近租到了房子,又在他朋友的公司开了一张职员证,在横河桥派出所给父亲报上了户口。

以“李义鼓”之名,父亲终于找到一份会计的工作,暂时解决了燃眉之急。

父亲稳定了,看到驻杭华东军区附属 96 医院征聘医生,母亲也隐瞒了父亲的身份,凭着北大和燕大两张文凭,顺利进了医院,当了营养医师。

不得不佩服老太爷的高瞻远瞩。

新中国成立后,我妈属于解放前参加革命的干部,她是杭州市第一个正式医科出身的营养医生,每月工资121元,还有20元的部队津贴。

那时一般人工资30到40元,就能养活一个五口之家。母亲一个人养活我们一大家人,绰绰有余。

因为母亲,我们全家搬入了医院,住入一栋小别墅内。

抗美援朝爆发后,大舅参加了第一批入朝志愿军,外婆成了光荣妈妈,一块刻着“光荣之家”红底金字的木牌挂在我家堂屋正中。

街道里经常敲锣打鼓的来慰问,我家也风光了一回。

但很快,全国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因为父亲的国民党军官身份,全家提心吊胆过日子。

厄运终于降临。

母亲记得那天的夜很黑,两个公安人员突然出现在家里。

俩人先对父亲出示了逮捕证,全家人一下子呆住,还没有反应过来,父亲就被戴上了手铐。

他们认为父亲有窝藏的手枪,就把我家抄了,抽屉、箱子翻过来直接往地上倒。

北平的家中确实有过一把手枪,那时世道很乱,父亲还派了一个勤务兵打杂护院,但我妈胆小,见枪就发抖,一定要父亲拿走。母亲的“胆小”救了全家人的命。

一个红色的绒布包“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一杆子人一阵欣喜以为找到手枪了,打开一看——是外婆那最后一两黄金和一些不值钱的首饰。

手镯摔成了两半,地上一片狼藉。

他们不容分说地将父亲铐走了,父亲流着泪,撇下了母亲、外婆和我们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第二天,公安局和医院保卫科的人又来了,要将我们全家扫地出门,驱逐到临海农村老家。

外婆是小脚,走路都困难,母亲手无缚鸡之力,捏笔的手怎么拿得动锄头把子。没有男人,又拖拉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回乡下无疑是上了黄泉路。

外婆流着泪苦苦哀求,忽然保卫科的人看见了我们家挂在堂屋正中“光荣之家”的牌子。

那时正在拥军爱民的风头上,志愿军被称为最可爱的人,家属享有很高的政治待遇,外婆眼疾手快地拿出军属证。

在军属证面前,这帮喊打喊砸的人犹豫了。

大舅在前线用生命保卫祖国,他们没有胆量把志愿军家属驱逐到乡下。


这张军属证像一道铁卷丹书,护下了这一家老小。就这样,我们一家老小留在了医院。

父亲被捕后关进了小车桥监狱,母亲去探望时,才知父亲竟然在这里碰到了偷他车的副营长。

父亲怒火中烧,一拳挥过去,正要揍他个满地找牙被看守阻止。

因滋事斗殴,父亲被关了一个星期的黑牢。再次碰见副营长,对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反正都在牢里了,还不知道谁先死呢。

后来得知,副营长窃走车后,路上做贼心慌一不小心翻了车,橘子撒了一地,人晕了过去。等醒来,橘子被抢光卡车不知去向。

副营长因为和人民有血债,被镇压了。父亲没有向解放军开过一枪一炮,经历了八年抗战,参加了三次重大战役,枪林弹雨九死一生,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

仅仅因为将名字“彭”改为“鼓”,这一字之别,以“化名潜居”之罪判了五年徒刑,先在劳改大队修铁路,后押到杭州钱江公司劳改农场继续服刑。

就这样,父亲缺席了我们的生活。家里是外婆说了算,母亲一个人足以养活了我们一大家。

她所在的医院后来改为南京军区附属117 医院,院内环境优美,绿树成荫,好像一个大公园。

三年困难时期,母亲领到一本高级知识分子供应卡,每月可买一斤糖,两斤鸡蛋,两斤肉,五斤富强粉,香烟一条。

这卡比钱更金贵,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有钱也买不到东西。

但因为父亲的存在,一家人还是过得提心吊胆,坚持到1960年,鞋子终于落地,母亲被下放到市卫生局新成立的第四医院,我们也搬出了大花园一样的军区医院。

外婆免不了要抱怨,母亲却总是不说话。从逃离北平开始,外婆和母亲经历了太多的颠沛流离、担惊受怕、贫困潦倒,但她们挺过来了。

到1961年的夏天,母亲收到父亲的来信,信中说他很想三个孩子,邀请两个儿子暑假去他工作的农场看看,姐姐不方便去。

我心里好奇又有些担心。

母亲和外婆商议后,同意我们去看望陌生的父亲。

当时我五年级,我弟三年级,我们一路打听找到了农场,只见父亲和上百号人住在一个很大的竹子搭的简易工棚里。

地是泥土夯的,棚子四面透风,住在医院别墅的我想象不出,他们要怎么在这样的地方度过冬天。

工棚外铁丝网密布,进口有个木制的高脚岗亭,下面挂着一段铁轨,铛铛的铁轨声控制着劳改犯的起床、出工、熄灯。

上下铺的木板床一张连着一张,排列着就像在大礼堂内的长椅,大家挤在一起,简直是个集中营。

上铺的人把床让了出来,我和弟弟睡上面,父亲睡下面。

早晚三餐从食堂买回来,只有稀饭干饭和青菜萝卜,没有桌椅,我们坐在床沿上吃。

白天所有人出工去了,整个“集中营”内静悄悄的,属于我们的只有父亲的一张单人床,发黄的蚊帐就是我们的墙。我们就在这张小小的床上度过一整天。

晚上环境更糟,过道上都是光着膀子的汉子,声音嘈杂,汗酸气脚臭气弥漫,一熄灯就鼾声四起。

天哪!我们要在这种环境中度过两个月,才一天我已经想家了。

在父亲的要求下,场部同意我和弟弟住到废弃的浴室。

这是一间孤零零的小房子,背后是群山,四周是杂草丛生的空地,门口有条小路通向山上,简直是世外桃源。

空空的浴室内,父亲在水泥地上铺了两张草席,这就是我们临时的“家”了。

早上父亲出工后,我们趴在地上做完每天的暑假作业,然后就在野地里和小山坡上捉蚂蚱、蜻蜓。

山坡上一个废弃的采石场积了水,形成一个天然水库,水深十几米,父亲嘱咐我们千万不能去那里玩,怕我们出事。

钱江农场附属果园的水蜜桃驰名全国,咬一口又香又甜,蜜汁会顺着腮帮子往下流。

每天放工后,父亲会买些残次的桃子回来,在难以下咽的饭菜之外,有烂桃子吃我们还是很开心的。

父亲教我们打草鞋,为我们每人打了一双,初穿觉得挺新鲜,但不到一天脚就磨起了水泡。

我们去水库洗澡,父亲在水中游来游去,玩到天黑我们才回来。

我们在门口乘凉,天上闪烁着星星,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蟋蟀在低鸣,萤火虫在周围飞来飞去,像是一盏盏黄绿色的小灯笼在空中飞舞。

我们摇着芭蕉扇,听父亲念叨一个个地名:临海老家、缅甸、北平、锦州……我并不能完全懂,更多是觉得神奇,一个人是怎么靠双脚走过那么多地方的?

兴致来的时候,父亲还会给我们唱大刀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悲壮的年代。远征军的经历就是那时讲给我们听的。

他说三个国军士兵拼刺刀打不过一个日本兵,日本兵不仅训练有素体质强,更主要的是有不怕死的武士道精神。

国军很多是抓壮丁来的,父亲曾当众殴打逃兵以杀鸡儆猴,打断了一根扁担。

说起这些的时候,父亲的样子很神气,我很难将他和白天奴隶般干活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农场之行,我对父亲模糊的印象更加困惑了,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到底是英雄还是囚犯?

农场回来后,老师发来了升学志愿表,我早已想好要报杭五中。

但其中一项“家庭成分”使我很为难。

照父亲的身份,我应该填“反动军官”,心里很不甘,只觉得那是父亲造了孽,为什么要让无辜的我往自己脸上抹黑?

母亲没管那么多,让我填自由职业,说“你是跟我长大的。”

我照办。

但我从此都在不安中度过,我很担心政审发现我有个丢人的父亲,那我将被剥夺读书的权利。

暑假快结束时,同学们都陆续接到了录取通知书,我急得快哭了。终于有一天,我收到了我的那封,打开信封——杭五中录取通知书。

母亲的“自由职业”四个字救了我,我欣喜若狂,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但这样的侥幸只在我身上发生过这么一次。

初三结束,中考将近,又要填升学志愿表,我又填了杭五中。

只是当时风声很紧,母亲没敢让我隐瞒家庭成分,我战战兢兢地填上了“反动军官”四个蝇头小字。

同学们填的“工人、农民、干部”,我好羡慕。招生简章中明确规定,在同等条件下,优先录取工农子弟和革命干部子弟。

什么人是不宜录取的呢?当然是我这样出身不好的。怕别人看见我的“反动军官”父亲,我把表格翻转,拖到最后一个才交。

那个年代,家庭出身的影响太大了,我和姐姐弟弟的命运,打娘胎起就注定了是多灾多难的。

我姐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第一名,被誉为女状元,她的档案本来已经被重点中学调走,就是在政审中被刷下来了。

姐姐背着“反动军官之女”的枷锁,悄悄偷了户口本离开了家,第一个报名去插队了。母亲和外婆半夜里为姐姐偷偷哭,命运就是这么不公平。

我知道自己升学机会渺茫,拍摄全班同学的毕业照时我没有参加。不能升学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我不想留下一张全是痛苦回忆的照片。

我还是接到了通知书信封,不出所料,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不录取通知书”。

母亲感叹说,风水轮流转,解放前我们能上大学,现在轮到穷人的孩子念书了,哪天所有人家的孩子都能上大学,那就好了。

上不了学,摆在我眼前的下一道坎,就是工作。

我们班有十几个同学没有能够升学,一部分下乡了,剩下几个都陆续进了工厂。每个同学进厂对我都是一次触动。

进全民企业是非分之想,我的要求很低,只要不去农村。

一天晚上,我家来了个街道干部和四个妇女,动员我去宁夏插队落户。他们讲了一堆大道理,什么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啦,一直忽悠我到半夜。

全家一声不吭,他们讲得口干舌燥,向我们要水喝,外婆拿了一杯自来水给他们。

该说的都说了,他们自己也觉得没趣了,屋里像死水一潭,那个干部终于按捺不住,拍着我家的桌子破口大骂,“你这个国民党的孝子贤孙,只有到宁夏去接受改造,才是唯一的出路。”

一连折腾了三个晚上,见我顽固不化,干部放了狠话,“你别想逃出我的手心!只要我在这里一天,你的出路就只有宁夏一条,就是死也得死到宁夏去!”

我当时想,我算是完了,只能在家待一辈子了。

一直拖到1968 年下半年,我的姐姐弟弟已经主动下了乡,三个子女两个下乡,我符合留城条件。

江干区二轻局属下集体企业开始招工,麻绳厂、竹器厂、木桶厂相继而来,但他们宁愿要不识字的大妈,也不要我这个“知识青年”。

我成了街道唯一剩下的待业男生,谁愿担风险接收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儿子?升学无望,就业也无门,我的面前似乎只有去宁夏的一条路。

我不知道劳改农场里的父亲会是怎么样。有一天,母亲让我去给父亲送点衣服,这是我第二次去见父亲,当时农场已被解放军军管会接管。

父亲正在烈日下扛木头,光着上身,披着帆布的护肩,穿着山袜草鞋。

原木有三四十公分粗,三米多长,两头各有一人把原木抬起,父亲在木头中间蹲下,然后杠起一两百斤重的原木,艰难地迈着步子,扛到锯木车间。

大颗的汗水顺着脸往下淌,身上晒得黝黑,汗水粘满了细木粉,披肩已被汗水湿透。

解放军持枪站在树荫下监督他们劳动,我震惊于这如此残忍的苦役,仿佛看到了地狱。

我向看守说明来意,对方是如此威严,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蚂蚁,他一脚就能把我踩死。他给了父亲十分钟的暂停。

我们在树荫下坐下,父亲抽出掖在腰间的毛巾,擦去脸上的汗水,解下水壶递给我,然后自己喝了几大口,接过我的包裹。

我担心地问,“木头很重吗?”

“很重,不必为爸担心,爸扛得动,这不算什么,比这更苦的我都过来了。修筑杭金铁路时抬石块铁轨,夏天烈日炎炎头昏目眩,冬天寒风刺骨手脚开裂,有人试图逃跑,抓回来后戴上十几斤的脚镣……”

“李义彭!十分钟到了!”看守喊道。

父亲无奈地站起身来,摸着我的头说:“回去吧。”末了还不放心,含混半天吐出一句——

“听妈的话,别给她惹事。”

这次探望父亲回来后,我整个人都很颓废,“反动军官的儿子”这个包袱沉重地压在我身上,我直不起腰,抬不起头,喘不过气。

母亲担心我这样下去废掉,求爷爷告奶奶,终于找到红光金属制品厂革委会的陈主任,打点各种关系,终于让我进了厂。

但我刚进厂,陈主任就被揪了出来,厂里大字报铺天盖地,其中一条“招收国民党军官的儿子和海外资本家的小姐进厂,强力要求军管会把他们开除。”

国民党军官的儿子说到的是我,海外资本家小姐指的是大妹,我女朋友。

那时陈主任去我家家访,正好遇到大妹经过,被青春靓丽的大妹一下吸引住,临时把大妹的名字也加上了。

陈主任为我们背了黑锅,说他犯有打、砸、抢的行为判了三年劳教,从革委会主任变成阶下囚,想不开疯了,不几年就去世了。

陈主任的事还没有完,更可怕的风暴来了。

1969 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厂里突然召开职工大会,宣布发现一件十分严重的现行反革命事件:一张贴在木柱上的毛主席像上,发现有被刀扎过的痕迹。

这个案件被定为江干区第一大案,限令厂革委会十天内破案。大会动员大家积极检举揭发,知情不报者以同犯论处。

我被定为重点怀疑对象,因为反革命子女有作案的动机。

这一次怀疑,不像9岁被保卫科叫去对笔迹那么简单,因为我和这倒霉的事偏偏有关。

那是我进厂不久一天下午,我和学徒工朱某每人拿了一根断锯条,想各自磨一把水果刀。

刀磨成后我们来到宿舍,房间里空无一人,他无意中在木柱上扎了两下,正巧柱子上贴着一张香烟盒大小的毛主席像,碰巧被我看见了。

我说:“你怎么随便乱扎,也不看看地方。”

他半转过身才注意到,随意说:“我没看见”。

我们当时没有意识到闯下了大祸,要知道把画撕了就没事。

大会宣布知情不报者以同犯论处,回家以后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报?还是不报?

如果不报,万一被查出后,将以现行反革命论处。如果报,我实在做不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煎熬了一个星期,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恐怖的想法:如果朱某说这件事是我干的,那我就跳进钱塘江也洗不清了。

判几年徒刑是轻的,判个死刑也说不定。我越想越害怕,这时我考虑的已经不是报与不报的问题,而是如何自保的方法。

万不得已,我找到了朱某的好友,把事情经过告诉他,想要万一事发后,证明不是我干的就行。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革委会成员来到我家,要我写一封事情发生的经过,和知情不报的检讨书。

我以为是朱某好友告发的,没想到他把我说的经过,告诉他的师傅,是他师傅告发的。这是个烫手的山芋,谁接到谁倒霉。

当天全厂就举行了揪斗大会,朱挂着打了红x 的大牌子,脸色惨白地站在台上。

积极分子上台发言,声嘶力竭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震耳欲聋,顶棚上的灰尘震得刷刷地往下掉。

全厂职工义愤填膺,我在台下恐惧万分,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担心随时可能会冒出一句“将现行反革命的同犯,国民党的孝子贤孙揪上台来!”

那我就会像朱一样挂上牌子,扭转双臂按下脑袋,被押上台去。

老天保佑,我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可能是检讨写的深刻为人低调。大会宣布对朱实行隔离审查,朱被关进了“牛棚”,为了防止他自杀,电线拆了,窗门用木板钉住,裤带也被没收了。

看见他那副滞呆麻木的样子,我心里很难过也很内疚,虽然我没有举报他,如果我不告诉任何人,他也不会受如此折磨,事出于我。

有一天我看看四周没人,就偷偷递给他一个苹果,他木讷地接了过去,我俩什么话也没说,我只是想表示我的愧疚。

后来,朱某又经过两次万人批斗大会,和他一起上台的都被判了重刑,只有他被当作坦白从宽的典型当场开释。

可能是因为他认罪态度好,也可能是他太年轻了,造反派起了恻隐之心而放过了他。

朱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后来听说他入了党当了车间主任。我的心里也稍微好受一些。

但新的难题又出现在我眼前。

我弟当时在桐庐插队落户了,他表现很出色,无论是劳动还是政治方面都很积极,1973 年开始招工,他被大队公社推荐到县里。

弟弟是跟母亲长大的,成分应该随母亲,县政审这关通过当地关系能过,唯一的问题是招工单位的要求——工农兵子女优先。

如果能够证明我们的父亲不戴反革命的帽子,这事还有希望。

这给我们出了难题,我想花钱收买父亲所在地的大队支书,出一张假证明,但仔细一想,在文革的刀尖浪口上办这事,很冒险。

情急之下,我想起了一个歪招:用草酸水浸泡能去掉墨水迹。

我做了个实验,在信纸上写了一行字,盖上一个红色的印章,在草酸水中浸了一会儿,果然字迹全部褪去,只剩下鲜红的印迹。

看着那个红印,我主意已定:去临海老家,找父亲大队开一张证明。

无论写什么都没关系,我要的只是那个红印,字迹褪去后,我就能为弟弟写下他的出路。

我一早坐上长途汽车,从临海到墴坦还没有通车,三十公里的崎岖山路,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人。

钱江劳改农场解散后,所有留场人员遣返原籍。父亲虽然不能和我团聚,但他很高兴,以为可以脱离苦海,回老家开始自由的田园生活。

没想到已被摘掉的历史反革命帽子又被戴上,他是被押回原籍监督劳动。离家 37 年的抗日英雄,竟以这种方式回到故乡。

农村的运动比城里更严酷。父亲不仅失去了工资,失去了做人的尊严,50 岁的他每天以番薯充饥,比铁丝网中的劳改农场还不如。

这是我第一次去临海老家,都是上坡路,我走了三个小时才走了一半路。累了就在大石块上休息,渴了就在小溪边洗把脸,喝了几口溪水。风涛阵阵我却不敢久停,必须在天黑以前赶到墴坦,否则深山老林中漆黑一片。

我紧赶慢赶,四周寂静无声,我渐渐害怕起来,不想露宿山野,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终于在夜色降临时到了村口。

这是一个隐藏在丛山之中的小村落,几十户人家袅袅炊烟,伴随着几声狗吠。

我摸到了父亲的住处,门开着,昏暗的小屋里,一个孤独老人正在向灶里塞着柴火。

借着灶火,我看见父亲老了许多,背也驼了。父亲原来是个挺拔的军人,他已经让这残酷的处境压垮了。

我轻轻敲了敲门,他回过头来,“同志,你找谁?”

“爸!您不认得我了?”

父亲愣住了,突然上前抱住我,老泪纵横,“儿啊!我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父亲的小屋阴暗潮湿,泥地凹凸不平,只有一张小桌子和一张木板床,我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家徒四壁。

父亲正在煮番薯。我说和他一起吃番薯就行了,他无论如何不同意,给我煮了碗面,放了点盐。

“除了番薯我什么都没有,这碗面你就将就着吃吧。”苍老的父亲一脸内疚。

就这番薯还是他原来的勤务兵送来的,勤务兵是父亲带出去的本家老乡,跟随父亲入缅作战,一直跟到锦州都在父亲身边。

俩人在锦州被俘后,勤务兵参加了解放军,算投诚人员,退伍后回乡种地了。

他知道父亲被押回老家监督劳动,经常去照看父亲,见父亲在饥饿线上挣扎,他省下自己的口粮来接济父亲。

父亲常跟他说:“ 你不要管我了,你家这么贫困,我过意不去。我是带帽反革命被监督管制人员,我会拖累你的。”

“营长,我不怕,我是贫农。”他常和父亲说,当年翻越高黎贡山,自己得了眼疾什么也看不见,他也说过让父亲不要管他了,但父亲没有抛下他,牵着他的手回到祖国,救了他的命。

“现在你落难了,我也绝对不会抛下你不管。”

没有别人时,勤务兵总是叫父亲“营长”,父亲说了多少回叫老李,他总是不改。

翻越野人山时,因为吃树皮草根父亲落下了胃溃疡,加上多年的牢狱折磨经常发胃病。面条是为犯病时准备的。

我们父子俩面对面坐在小板凳上,为了使他高兴,我很快吃完了这碗毫无滋味的清水挂面。

“不能带你去给爷爷奶奶上坟,免得找麻烦。”他一脸无奈。

我向父亲说明了来意。

“没有留在解放军害了我自己,也害了你们子女三个。”他遗憾万分地说。

当晚我们去了大队书记家,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一副傲慢的样子坐在桌边,父亲低声地请求他开一张现在政治状况的证明。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个在战场上英武不屈正气凛然的抗日战士,为了儿子的前途,不得不向一个大队支书卑躬屈膝。

我在心里骂道:什么东西,不就是一个小小的支书吗,狗眼看人低。

我把钢笔和信纸递了过去,他接过信纸,没想到他没有接我的钢笔,他掏出一只圆珠笔,在信纸上写道:“李义彭戴历史反革命帽子,剥夺公民权利,在本大队监督劳动改造。”

然后盖上了那颗血色的大印。我知道圆珠笔迹草酸是褪不掉的,这张证明毫无用处。

回到父亲的住处我很颓废,一句话也不想说,得到的只是一张废纸。

父亲比我更伤心,觉得过错全在于他,不停地说:“是我害了林儿,是我害了林儿。”

这一夜我和父亲睡在同一张铺着稻草的硬板床上,思绪万千,辗转不能成眠。父亲的这般处境,我的眼泪默默顺着眼角流在了木板上。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就起床了,我看见父亲还在穿草鞋,忍不住问,“你没有一双鞋子吗?”父亲无奈地一笑,“草鞋穿惯了,舒服。”

解放都二十多年了,父亲还在穿草鞋,我只觉得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到了村口,我说:“你回去吧,我认得路。”

父亲依依不舍,说:“再送你一程。”

我俩默默无言,能说些什么呢,心情很沉重,只有一种屈辱和悲凉的感觉。

天渐渐的亮了,那是一个阴天,铅灰色的天空就像我们的心情,路漫漫,心沉沉,一路无语泪欲穿。

就像父子的十八相送,父亲一直把我送到了县城,他还要走六小时的回程路。

上车前我欲说无语,把所有的钱和粮票都给了他,这样能使我心里好受一点。父亲双眼含着泪花,挥动着手,直到我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不知我这个儿子的背影,在他心里会留下什么样的记忆。

假证明没有办成,但世道终归往好的地方变了。

文革结束后,我弟在知青报名点报了名,招工进了杭丝联,当了三班制的工人,后考入电大,作为电气工程师退休。

我姐下乡务农5年,当民办教师6年,终于回城顶了我妈的职。而我妈以国家干部身份退休后,继续在医院4年,培养新的营养医生。

1976年我以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的身份进了杭州汽车驾驶技校,后回印铁制罐厂当了驾驶员。这绝对是当时最吃香的职业。

就在一家人被迫分离了近30年,终于要团聚的时候,外婆突然中风,昏迷不醒住进医院。

我记忆里那个勇猛的老太太静静地躺着,一声不吭。过去嫌她唠叨,现在真希望她起来唠叨我几句。

几天后医生说外婆不行了,让我们准备后事,全家人泪流满面。常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态,但降临到外婆身上,我们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外婆是苦命人,生来就是伺候别人的命,年轻守寡,培养了我妈、大舅、小舅,三个大学生。后来又担惊受怕含辛茹苦扯大了我们姐弟三个,她把心血都浇注在了我们身上。

她常说,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我们。现在全家都有了工作,可以让她过上好一点的日子了,她却要离开了。

外婆经常说,北平老道算过她的命,有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为她送终,她深信不疑。

所以大舅去朝鲜打仗,外婆虽然担心,但坚信大舅能活着回来。果然大舅从战场平安归来,复原后当了中学老师。

而小舅中法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广州外事处,做接待外宾的工作。广州到杭州的火车最快也要两天两夜。我们知道外婆最后的时候是在等他。

为了实现外婆的信念,野山参能吊命,我们买来了最好的野山参给外婆含在嘴里。

两天后,小舅赶到了,他握着外婆的手说:“妈,我来了,我就在您跟前,您就放心吧。”

全家人都到齐了,外婆心里踏实了,这次她坚定地登上了那条属于她的船,安详地去了,享年74岁。

外婆从中风到去世仅仅五天,她连死都不愿给我们增添麻烦。

我已经习惯一回到家里,东西一扔,喊一句“外婆我回来了。”

“饿了吗?我给你做吃的。”敞开的家门,外婆的音容,曾经每天重复无比熟悉的这一幕再也找不回来了。每次回家,看见冰冷的铁锁我就忍不住要落泪。

我们不愿外婆孤身一人待在冰冷寂寞的坟墓里,外婆的骨灰盒就一直放在梳妆台的玻璃柜里,

外婆还和我们在一起,每天默默地注视着我们,保佑着我们。

而我也很快面临一个更加重要的抉择:出国。

文革结束以前,申请出国和叛国投敌是同义词。

八十年代后,政策逐渐放松,只要外国同意移民,公安局就放人。

女朋友大妹的父亲是资本家,解放前开有面粉厂和木材厂,快解放时她的三个叔叔都去了香港,她父亲抛不下两个工厂留了下来。

留下来的他比我父亲惨,经受不住运动批斗,跳楼自杀摔断了一条腿,不得已只能想尽一切办法逃出去。

五十年代,大妹的爷爷在香港去世,全家申请去继承遗产。最后批复六个孩子只准带三个,其他三个孩子留在大陆为人质。

这对父母来说是多么痛苦残酷的选择,手心手背都是肉谁去谁留 ? 最后大妹小妹和大哥留了下来,那时大妹只有13岁,一个家庭被分成了两半,后来父母辗转到了巴西。

大妹的父母一直在想办法让她出去,但公安局审批控制极严,只有夫妻关系和未满十八岁的未婚子女才能申请出国,他们都不符合条件。

现在政策放松,只要外国同意移民公安局就放人。大妹的父亲有个朋友是政府要人,和移民局有关系,终于全家取得了移民资格,不久都拿到了护照。

大妹是单身,父母要她结了婚以后来巴西,将来也许能带一个人出去。在出发的前几天,我和大妹仓促地领了结婚证。

没有婚礼没有仪式,我们成了名义上的夫妻。

大妹只带了随身用品,把房子家具和所有东西都留给了我,我开卡车送她们去了火车站。

两年后的 1982 年,岳父给我办好了移民签证,寄来了飞机票,我第一时间办了辞职手续。

十五年的工龄换得2000元的辞职费,加上我微薄的积蓄,凭护照去浙江省人民银行换了1000 美元,这就是我的全部财产。

我飞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背井离乡,开始了完全陌生的生活。

每当我脆弱坚持不下去时,我想起的不是父亲,而是大字不识的外婆。我好想像当年那样,委屈了能够回家抱着外婆的骨灰盒痛哭一场。

就好像小时候被外婆抱在怀里哭泣,哭完了,她就会笑眯眯地看着你,于是一切痛苦和委屈都会烟消云散,人又重新振作起来。

我出国几年后,外婆才按照入土为安的传统,在墓园安葬了。

而我和父亲终归是缘浅,2007年我回国,和他见了最后一面。

当时父亲已有90岁高龄,精神矍铄,身板硬朗,仍旧保持着军人风格。他平反后摘掉了历史反革命帽子,在临海城里的台州师范学校,找到一份传达室的工作。

小小的房间里仅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书刊、杂志、文稿、笔墨,整齐有序,床上的被子四四方方有棱有角,像一块豆腐干。

就在这小书桌前,他一字一句写下参加中国远征军的那段回忆,记录败退“野人山”的惨痛,怀念那些和泥土野花融为一体的战友。

父亲于2012年去世,长眠于临海老家的一个山坡上,面朝着东升的太阳,俯瞰着家乡的原野,从此再也不受那人间的痛苦。

他犹如沙漠里的一棵野草,石缝中的一株老树,在那残酷的环境中顽强度过了九十四个春秋。

回望父亲的这一生,站在历史的关口,几乎“做错”了每个重大决定,这些决定差点要了他的命,甚至他家人的命。

这一切错误的原因,只是因为他选择走上抗日的战场。

直到临终,他也没有得到那枚渴望的“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的纪念章。

这也成了绵延至我心里的遗憾,至今没有愈合。

2015年,国家为现在的抗日老兵都颁发了“纪念抗战胜利70纪念章”,不分国共。

李义彭的遗愿终于实现了。

而他早已移民海外的儿子,写下这些回忆,不是记录苦难,而是记录那些绝望中诞生的幸运,以及艰苦中卓绝的品德。

无论他们曾经历过多少苦难,遭受过多少不公平的待遇,甚至迫害,他们只希望祖国不要重蹈覆辙,希望后代能够顺利成长。

那些苦难过去了,永远不要再发生。

编辑: 霞姐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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