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是心灵的呐喊。
——《逃离》
严肃文学作家的破圈往往通过两种方式,第一种方式是拿诺贝尔文学奖,第二种方式是通过“丑闻”。
已经故去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门罗很不幸因为丑闻第二次破圈。
按中国人的观念,人死为大,对于一个已经逝去的作家,再拿她的丑闻来做文章似乎多少有点不地道,但这个丑闻不是一般的丑闻,而是触及到了人性的某种底线和不易察觉的阴暗面,将它摊开来讨论,具有警世的作用。
再者,对于这起事件的受害者、门罗的亲生女儿来说,她选择在隐忍多年后将事件曝光,一定是因为不堪承受痛苦在体内的堆积以及多年来蒙受的种种委屈,而这种不可承受之痛苦,除了直接加害人,很大程度上还来自包庇直接加害人的门罗。
受害人将事件曝出,大约也存着让外界和世人评判一番,说个公道话的心理,以减轻自己的苦痛。
基于此,我不敢避讳对于逝者的禁忌,选择写下饱蘸同情的文字,说几句公道话,以彰显生者的委屈,慰藉难言的苦痛。
1992年,门罗的女儿安德莉亚,给母亲写了一封信。
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妈妈,在阅读这封信前,请找个独处的地方……十六年来,我一直保守着一个可怕的秘密,在我九岁那年,杰里(门罗的第二任丈夫)对我实施了性侵犯,我一直都在害怕你会因为这件事责备我。
这封信的开头,透露出三个关键信息,第一个关键信息是安德莉亚在九岁时遭到继父杰里性侵;第二个关键信息是安德莉亚将这件性侵往事埋藏在心里长达16年;第三个关键信息是遭受性侵的受害者安德莉亚竟然会害怕母亲责备自己。
性侵继女一事被曝光之后,杰里供认不讳,并以威胁侵犯罪被判处两年缓刑,但两个直接当事人对于性侵经过的描述,却迥然不同,甚至有几分罗生门的意味。
先来看安德莉亚的陈述。
1976年,9岁的安德莉亚与母亲门罗、继父杰里共同居住在加拿大安大略省休伦县的一个木屋里。
一天夜里,门罗外出,杰里爬上了安德莉亚的床,开始抚摸她的私处,用安德莉亚自己的话说,杰里“试图让我握住他的penis,但我的手总是无力地垂下,因为我假装睡得很熟”。
此后,杰里继续骚扰安德莉亚,据安德莉亚说,不是触摸她,而是对她暴露自己,向她提出性要求——直至她进入青春期,他对她失去了兴趣。
这就是安德莉亚对自己遭受的性侵的描述,下面我们来看加害者杰里的说法。
杰里将安德莉亚说成是一个“洛丽塔”,那天夜里,是9岁的安德莉亚为了寻求性冒险,而“侵入”了他的卧室。
杰里套用纳博科夫的小说,将他跟安德莉亚说成是小说里的两个主角——亨伯特和洛丽塔。杰里甚至用露骨的细节描述了性侵的整个过程,包括用自己的东西摩擦安德莉亚的外部(genitals),并承认自己的性取向不符合大众的道德标准。
看到杰里对自己的性侵行为的陈述,不得不说,他不愧是诺贝尔奖得主门罗的丈夫,他是“懂”文学的,用洛丽塔这个大众熟知的文学形象往安德莉亚头上一扣,多少有点让对方百口莫辩。
这让我想起台湾省作家林奕含被性侵的遭遇,与安德莉亚类似,林奕含少时遭老师性侵,在性侵林奕含的过程中,那个老师一直谈论着文学,说着巧言令色的情诗情话。
因这段经历,林奕含长大后写出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在书中再现了她被性侵的遭遇,并直指文学艺术的虚伪,以及在性侵事件中起到的“帮凶”作用。
杰里性侵幼女的丑事曝光,他拉来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垫背,其行径与性侵林奕含的败德老师类似,都是通过文学的矫饰,为自己的兽行找到了借口,甚至平添了一层“审美”的色彩。
林奕含长大后,始终跨不过年少时被性侵的阴影,最后于自家卧室上吊自杀。
9岁遭性侵的安德莉亚同样被梦魇般的童年阴影困扰,形成了一生的创伤,在大学里痛苦挣扎,频繁偏头痛,患上贪食症等。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门罗作为母亲,对孩子遭自己丈夫性侵之事一无所知,她对安德莉亚的异常表现感到失望,并加以指责:“我不能相信你这样浪费你的生命”。
这类指责断断续续,直到1992年,25岁的安德莉亚给母亲门罗写了一封信,揭露了她隐瞒16年、被继父性侵的秘密。
吊诡的是,深谙人性的作家门罗,在得知女儿的遭遇后,给予她的不是安慰和补偿,而是进一步的伤害。
在多年前杰里性侵安德莉亚的那个夜晚,事过之后,杰里让安德莉亚千万不能告诉母亲门罗,否则,门罗会伤心欲绝。
那个暑假结束后,安德莉亚回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也就是门罗的第一任丈夫吉姆·门罗家里。
吉姆得知此事后,没有去质问前妻,也没有与女儿深度交谈,而是指示安德莉亚及她的姐妹们对此事保密,不要告诉她们的母亲爱丽丝·门罗。
这些细节给我的第一感觉是作家爱丽丝·门罗的魅力之大,似乎她身边的家人,包括她的现任丈夫杰里、前任丈夫吉姆以及她的女儿们,都在为了顾及她的感受而隐瞒性侵事件,尤其是她的女儿、受害者安德莉亚生生将这件事埋在心里长达16年,几乎家里所有人都知道了,单单她不知道,这究竟是基于一种怎样的情愫?
关于门罗的两次婚姻,有个细节,门罗与杰里二婚时,恳求杰里允许她保留自己首任丈夫的姓——门罗,杰里欣然允诺。
看来,尽管离了婚,门罗与前夫的情感依然深厚,而杰里允许老婆保留前夫姓氏的“雅量”也验证了他对门罗的“忠贞不渝”,尽管忠贞不渝这个词听着有点讽刺。
安德莉亚用一封诚惶诚恐的信捅破真相后,门罗最初的反应尚属正常,她离开了丈夫杰里,逃离到了她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公寓。
门罗逃离后,杰里伤心欲绝,但从他对整个性侵事件的“洛丽塔式”描述来看,他对安德莉亚没有一丝歉意,只是因老婆跑了而抓狂,甚至扬言威胁要自杀。
逃离了一段时间后,门罗又回到了杰里身边,用门罗自己的话说——没有他,我活不下去。
随着小说的接连发表,门罗的文豪声誉开始飙升,其女儿的性侵遭遇成了房间里的大象,每个家庭成员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最沉重的压力几乎都压在安德莉亚一个人身上。
安德莉亚努力去隐藏和忘记性侵梦魇,淡化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但在2002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让她无法继续“假装”。
安德莉亚怀了双胞胎。
当上母亲后,安德莉亚给母亲门罗去电话,宣告杰里永远不能靠近她的孩子,谁料,门罗冷冰冰地说,这样会非常不便,因为她不会开车。
那一刻,安德莉亚彻底失控,积压了多年的痛苦委屈如火山爆发,对着电话尖叫,质问门罗,怎么能和一个性侵她女儿的人恩爱如常?
第二天,门罗给安德莉亚回电话,说她原谅了安德莉亚。
安德莉亚惊呆了,原来自己才是那个需要被原谅的人。
此后,安德莉亚与门罗绝交,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远离了家人。
门罗的文学事业越来越红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门罗充满爱意地称杰里为“我的夫君”,称自己第一次见到杰里,就立刻爱上了他。
这篇秀恩爱的报道令安德莉亚大受打击,她向安大略省警察报了警,并提供了信件等证据。
2005年,杰里在法庭上对威胁侵犯罪名供认不讳,被判缓刑,但这丝毫没有影响门罗的生活和事业,她继续与杰里恩爱如初,继续她的巡回签售。
2013年,杰里死了,同年,门罗斩获诺贝尔文学奖。
在自己的写作事业领域,门罗无疑有一颗强壮的心脏,而作家这个行当提供了让她将生活中的苦痛提炼成作品的点石成金的机会和能力。
在门罗因获悉女儿被丈夫性侵而“逃离”的那段日子里,门罗写出了她的代表作——《逃离》。
作为一个拥有小说写作经验的码字者,我深知小说写作虚构外皮下的真实内核,正如王朔所说,小说写的都是真事,怕别人受刺激,这才“小声说”,故名小说。
在门罗的小说《逃离》中,有这样一个值得玩味的“不道德”的细节:
卡拉和克拉克是一对夫妻,他们准备向自己的邻居贾米森太太敲一笔钱,因他们握有刚死不久的知名诗人贾米森先生的短处,威胁要登报,以此来实施敲诈计划。
卡拉对丈夫克拉克说,贾米森曾几度调戏她,乘没人的时候,将她叫进房间。
这种事死无对证,有“吹嘘”成分。
但克拉克听到这里,显得非常兴奋,迫不及待地问卡拉,那你当时是怎么做的?你进他房间了吗?
卡拉作出羞怯的样子。
这种男女间具有暗示性的一问一答,往往是在卡拉和克拉克在床上翻云覆雨时进行的,用门罗的话说,这是一种闺房腻语,所有的细节都很重要,而且每次都要添油加醋,同时配合以很起作用的延宕、羞怯和下流的咯咯痴笑。
说这些话时,不只克拉克感到兴奋,卡拉也乐在其中。
在床上,卡拉通过这种方式讨克拉克喜欢,并刺激他,同时也让自己兴奋起来,每回都会起作用。
《逃离》毕竟是小说,不该去按图索骥,拿着放大镜在门罗的真实生活中去找契合之处,更不应将这个小说桥段跟门罗的丈夫性侵女儿的事件联系起来,认为门罗在真实的生活中,也跟丈夫杰里有这种“闺房之趣”。
否则,人性的幽暗深邃就太令人恐惧了。
最后,我想说的是,门罗在她“被性侵的女儿”这件事上无疑是德行有亏的,我们应该将她的为人和作品分开来看,甚至恰恰是这些充满黑暗的生活细节,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其作品的深度和饱满。
但正如林奕含用生命发出的质问,是否文学和艺术从来只是巧言令色?
全文完
本文作者:哲空空,蓝钻读书主编,午夜遛狗的哲学家。
部分参考资料
《In the home of Alice Munro, a dark secret lurked. Now, her children want the world to know》《多伦多星报》(Toronto Star)
《逃离》,门罗 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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