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冰 独自深入非洲三年，在与世界的摩擦中脱胎换骨｜艺术栗子

刘冰在玉兰堂最新个展“世界的词根”现场，二三十张绘画，近三百张艺术家主要取材于非洲的照片，地面上如诗般散佚的文字，联同白色展柜上功能陌生，带有远方气息的棕色“标本”，它们交织在一起，或明或暗，以一种灵动的运行规律，将空间构造为一本拥有巨大信息量与迷人意象的“立体书”。刘冰眼中的世界，正在观众面前徐徐摊开。

勇敢的人先体验世界

如同策展人阿改对刘冰的描述，这位“看见”过世界的艺术家，以这些跳跃的视觉切片，试图唤起观者自身的遭遇与记忆，从而“吟哦属于自己的‘世界的词根’”。每一个视觉切片，都像一个无法复刻的，艺术家用来描述她眼中、心中世界的美丽“词语”，它们有着万花筒般的炫目变化，令人流连。词根则属于刘冰以双目注视，脚步行走，指尖触摸，用全身心所投入和领会的世界。

“刘冰：世界的词根”展览现场

2024.5.18-6.11 玉兰堂（北京）

在一些作品里，刘冰会给画赋予一个与世界某个角落发生具体关联的名字，例如《炽热撒哈拉》《东非烧烤》《阿布吉措的肖像》《桑给巴尔水果摊》等，就像旅人路上的几行日记，或是几笔简洁又不失精辟的速写。

作品和地上的文字相映成趣，这些字有时俏皮——“事已至此，先吃火锅吧”，有时为观者提供更具体的情景——“那年冬天，朋友邀请我去华山，我因为要在家照顾孙西美而没能去成。”画里所描绘的意象总是如诗如谜，仿佛在邀请观者作为一个侦探，破解艺术家视觉切片中的细微情绪。刘冰的作品颇受欢迎，正是因为这些来自画面的投射。

“刘冰：世界的词根”展览现场

2024.5.18-6.11 玉兰堂（北京）

刘冰《炽热撒哈拉》

布面油画 120×90cm 2023

刘冰《黑珍珠》

布面油画 81×100cm 2023

展览中大量取材自非洲、拉美，中国印度、云南各地的作品，大多绘制于2022年刘冰从坦桑尼亚回京后的日子，酝酿于她在燕郊工作室里平静而规律的日常工作中。人们难免把她数次往返非洲的经历，视作艺术化的“采风”，把她的画看作某种写生，但实际上，旅行的意义之于刘冰，更多是发生在人生尺度上的一次次“脱胎换骨”。

“刘冰：世界的词根”展览现场

2024.5.18-6.11 玉兰堂（北京）

刘冰《女巫和她的狗》

布面油画 60×80cm 2018

刘冰《猫戏》

布面油画 80×60cm 2023

很多人会羡慕刘冰拥有“不坐班”的自由，艺术家似乎可以在动心起念间，就跋涉到世界尽头。而最初鼓舞她向往远方的动力，是出于对动物的热爱。1985年在北京出生，刘冰的童年总是有各种小动物相伴。她热爱动物的单纯、野性、自由与生命力，她画里的动物种类堪比诺亚方舟里的客人，最特别的是陪伴她多年的宠物犬孙西美。动物，是刘冰生命中最宝贵的朋友。

被高压电击打坠落的非洲秃鹳

非洲期间的手稿

在西安美术学院油画系度过本科和硕士阶段，刘冰毕业后不久，就决定跟随内心野性的呼唤，探索她心中野生动物的乐园。2012年，刘冰第一次踏上非洲，即使有了完全的心理准备，随之而来的体验依旧冲破想象。

“当地工业不发达，污染少，环境接近原生态，街道上随处可见狒狒、猴子和各种各样的鸟类。”刘冰为非洲深深着迷，在随后的几年里，她的足迹贯穿东非与西非，感受着不同非洲国家的风土人情。体验过西非国家的无拘无束，散漫狂野，以及与危险并存的当地人挥洒自由的创造性，也感受过东非国家相对西非国家更加彬彬有礼与循规蹈矩的性格。

“刘冰：世界的词根”展览现场

2024.5.18-6.11 玉兰堂（北京）

刘冰《华山秘计》

布面油画 146×114cm 2023

随着探索的逐渐深入，最初的美学冲击与新鲜感渐渐褪去，刘冰开始意识到，体验所谓异域文化的浮光掠影，已经让她感到不再满足。

旅行的意义不是逃离日常

“当我真的去过很多国家，会发现无论是国家公园，还是野生状态下的动物，外表和状态其实是十分近似的。持续吸引我长期留在非洲的，其实还是人。”当地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人与人的处世之道与生存状态的巨大差异，根源又是什么？

“刘冰：世界的词根”展览现场

2024.5.18-6.11 玉兰堂（北京）

刘冰《桑给巴尔水果摊》

布面油画 80×60cm 2020

对世界各个角落生存着的同类们的强烈好奇心，驱使刘冰向旅行意义的深处探寻。《艺术栗子》问起刘冰在旅行中的精彩故事，她停顿了一下，思考半晌后真挚地回答：“也许深刻的经历太多，也不知该从哪一件讲起。”

艺术家将她无法用言语悉数传达，她曾感受到的所有交织着新奇、满足、温暖、恐惧、沉静、不安和幸福的大量记忆，提炼出最直觉，也最精粹的部分，灌注在她看似带有浓厚异域色彩，熙熙攘攘又热闹非凡，带有些许狂欢节氛围的画中世界。

“刘冰：世界的词根”展览现场

2024.5.18-6.11 玉兰堂（北京）

刘冰《哈努曼之舞》

布面油画 130×97cm 2021

刘冰《观看》

布面油画 97×130cm 2021

对于科班出身的画家来说，来自艺术史的影响，同样有迹可循。包括如《哈努曼之舞》《漂浮岛》《美人鱼》《冲浪》《燃》《鱼市场》等画作中，对异域文化的好奇与沉浸，和对他者的自觉体认，平面化处理方式，与偏向装饰性的风格，令人很容易想起向往远方世界的高更。如梦似幻的超现实味道，带有神秘感的符号与象征意味，天真如孩童般的自然主义视野，也许来自刘冰一直热爱的画家卢梭。

“还包括弗里达、里维拉等，我一直都非常喜欢这些大师，对他们的画百看不厌。除此之外，也很喜欢培根、蒙克等‘猛’一点的画家。虽然我画里好像没有什么蒙克的影子，但我很欣赏直抵人心的艺术家。”

刘冰《凝望》

布面油画 30×40cm 2023

刘冰《香格里拉的肖像》

布面综合材料 24×30cm 2023

有趣的是，在她画里或凝视画框之外，或各自行动，或簇拥在同一场景里的人物，仿佛都分享着一张近似孩子般的脸，或许，也很像刘冰自己。对此，画家并不回避：“我的画面里的确有很多自我投射，比如说比较‘呆’的眼神，跟我自己还挺像的。但也不自画像，只是潜移默化地把自己的状态引入画面，或许只是传递出我在不同心情下，不一样的灵魂状态。”刘冰对《艺术栗子》说。

旅行对其艺术的影响，也不局限于画里浓艳、高纯度，颇具非洲、拉美与印度民族气息的色彩系统，不在于她热衷描绘的肤色黝黑，身着当地服饰的妇女、男人与孩童，也不局限在画家对哈努曼神猴、老虎、雨林、佛像、沙漠、骷髅、火焰等元素的运用，而是从生命经验维度，长远地改变了刘冰观察、体会和思考“如何理解世界”的视角。

“刘冰：世界的词根”展览现场

2024.5.18-6.11 玉兰堂（北京）

刘冰《在维多利亚湖边》

布面油画 80×100cm 2022

比如，她第一次在加纳首都阿克拉见到当地的棺材文化，工匠会根据死者生前的职业、爱好等设计棺材的形状，如逝者生前是渔民或者种菠萝的农民，就会选用鱼形棺和菠萝棺，甚至还有手机、可口可乐、鞋、照相机等形状。

让她印象最深刻的是，见到一个小巧的儿童棺材，当地人把它制成了一架鲜艳的飞机。就像墨西哥的亡灵节，原来看待死亡可以从这种角度，甚至激发出另一种文化所难以想象的创造力。

刘冰《漂浮岛》

布面油画 100×80cm 2020

刘冰《石头人》

布面综合材料 40×30cm 2023

后来，她参加了一次当地人的葬礼，没有眼泪、哭嚎与悲痛。“就像一次普通的亲戚聚会，大家坐在地上轻声交谈。”刘冰对《艺术栗子》说，那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十分接近坦然，其中似乎包含着另一种文化，对生命无常的接纳和对死亡的开放，甚至是“把死亡当成了另一个开始”。

绘画是媒介，引领观者透过这些无机物的油彩和布面，神奇地拥有了刘冰的双眼，去感知个体无法复刻，也无法被具体言说的生命经验。在走向世界的过程中，她真正学会了接纳，甚至拥抱变化。

刘冰《鱼市场》

布面油画 146×114cm 2023

2019年7月，刘冰出发去往坦桑尼亚，计划在三个月的旅行后前往向往多年的拉美。最终，被迫成为在非洲工作、生活的旅居者，三年时间里，几乎是生硬地把她从原本的生活轨迹里，拽到了另一条通往坦桑尼亚日常的路。

每个人都是一本巨著

非洲这几年，刘冰最大的收获，不是多画了一批作品，而是她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滞留在坦桑尼亚，刘冰找到一份翻译工作，负责中国人与当地人的沟通，她的日常开始往来于英语、中文和斯瓦希里语之间。这让她真正有机会潜入另一种文化内部，不再是一个淡入淡出的旅人。

刘冰在坦桑尼亚

刘冰手稿

“景区里人们永远都看到美好的一面，如果真的想要了解一片土地，就必须和当地人一起工作，一起面对和解决问题。只要是人与人的接触，就一定充斥着大大小小的问题，既是最有趣的地方，也同样是烦恼所在。”

旅行的目的，并不是刘冰逃离自己的日常，去投向他者的日常。“去非洲之前，在国内生活得挺好，只是缺少了一点儿什么，会觉得生活过于单薄。比如，我不太懂怎么和人打交道，也欠缺解决问题的能力。去非洲之前，跟任何人说话都很容易脸红，也很害怕跟陌生人说话。”

艺术家刘冰

刘冰工作室

在清晰地意识到这一问题后，刘冰开始探寻一个更强大的内核支撑，以此对抗艺术家职业特有的局限性。之前规律的创作生活里，她与生活的摩擦“点”，只存在于她跟画布之间，旅行让她与生活，与世界的摩擦面骤然增大，即使并不总是那样舒适、稳妥、尽遂人愿，但人生中缺失的一课，终于被填补了。

如刘冰自己所说，她最关心的仍旧是人。“我非常核心的艺术表达，还是在于人的状态。我始终觉得，改变世界的人，可能是大人物，更可能是许许多多的小人物。每个人都是一本巨著，只是有时因为各种局限，我们无法深入了解彼此。人是什么样的？以怎样的价值观、世界观生活？这是真正吸引我的东西，即真正走入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的吸引力。”

“刘冰：世界的词根”展览现场

2024.5.18-6.11 玉兰堂（北京）

刘冰《天下人间》

布面油画 146×228cm 2024

刘冰《天下人间》局部

就像《天下人间》里，大量的人和动物在同一个舞台登场，共同组成这个复杂的，仿佛时刻将要沸腾起来的世界。这张2023年创作于画家在香格里拉驻留时期的画作，里边的每一个人，既是她自己，也是她曾偶遇过的每一个人，人是她了解和打开世界秘密的钥匙。

《天下人间》定格的那一天，刘冰独自面对一望无际的纳帕海，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坦桑尼亚草原，一切如此富有生机，又如此安静，特别像一个异常空旷的舞台，让人们可以在这个舞台上充分地创作，纵情想象自己曾感受到的人间。投射艺术家对生命力的本质感动的，依旧是画面中的动物与人群。

2023年在香格里拉驻留

刘冰《香格里拉》

布面油画 30×40cm 2023

或许，刘冰的作品正从早期的自然天真，走向着更严肃的主题。刘冰说：“这也是我现阶段对自己的一个期待。随着年龄的长大，希望作品变得厚重起来，不单单是最初对外部世界的猎奇，而是归来后，面对同样的画布，如何展现我从生命体验中沉淀出的东西。”

文字｜罗雯

图片｜玉兰堂画廊、刘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