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商业，戛纳电影节的“第二幕”如何上演？

在颁奖典礼上，

比诺什对梅丽尔深情说道：

“你改变了我们看待电影世界中女性的方式。

你也帮助我们对自己有了新的认知。”

邀请同样来自美国的女性创作者梅丽尔·斯特里普和格蕾塔·葛韦格独霸开幕式，加之电影节早期宣传期间，多次提及今年奥斯卡包含多部上届戛纳的入围影片，这些重要举措无疑反映着电影节、乃至电影市场的选择，优质影片在全球流通的同时，某种特性、规则是否也正随着边界模糊？

1989年，梅丽尔·斯特里普凭借《暗夜哭声（Evil Angels）》第一次获得戛纳最佳女演员奖，此后在奥斯卡获奖无数的她却并未与戛纳再续前缘。戛纳艺术总监福茂在自己的自传《我与戛纳》里写过2016年当他得知柏林电影节宣布了梅丽尔为评审团主席时自己的失意：“这挫伤了我们原本打算再选一位女性评审团主席的热忱，不管我们选择谁，媒体朋友们肯定都会指手画脚：谁能和这位纽约大腕相提并论？”

为梅丽尔颁授“荣誉金棕榈”奖前，放映了戛纳官方为她制作了一支长达三分半的角色混剪视频，其中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女性多样性，也经由她超群又无痕的演技将她们的痛苦挣扎内心世界展示给全世界。“就像坐在疾驰的列车上看窗外的风景一样，一晃眼，我就从少年到五十岁，一直到今天站在这里。那么多各异的角色，那么多不同的地方，都让我记忆犹新。”她可以是气场十足不怒自威的时尚女魔头，也可以是铁娘子撒切尔，还可以是魅力不俗的老妈唐娜。从出道被因为“不够漂亮”而受到否定，到成为拿下百余个奖项世界优秀女演员的代名词，梅丽尔自己便足以构建一个女性世界群像。她说，“愿上帝和电影，眷顾女人的每一面。”

在戛纳的梅丽尔大师班上，她分享了自己作为女演员从业五十多年来的经历和感悟，还不忘调侃：“当今世界上最大牌的明星，不都是女明星吗？”

梅丽尔自己的从影经历，无疑也是一部女性演员的进化和抗争史。在梅丽尔表演生涯的初期——更多以男性为主角，更多呈现男性视角的时期，她已然开始尝试加入更多的女性视角。在拍摄《猎鹿人（The Deer Hunter）》时，这位来自新泽西小镇的女孩对于周遭的了解，多数来源于家庭所处的环境，以及同乡人的境遇，她非常熟悉这部作品中所呈现的风暴。相反，导演对于“女孩会说什么”却知之甚少，她意识到，男性很难在当时的女主角身上看到自己，或经由女性角色想象自己的生活。相反不止一个男性在看完《穿普拉达的女王（The Devil Wears Prada）》之后对梅丽尔说，“我完全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知道做决定的人是怎么想的”。于是梅丽尔有机会自己写自己饰演的这部分，尽管只占片头片尾很少的部分，其精彩程度却令导演惊叹，在有限的机会内，她带着“电影中没有其他男性，只有一个女性，她会如何生活”的想象去创作，让自己饰演的女性角色开口。不久后她便看到了《克莱姆夫妇（Kramer vs. Kramer）》的小说原著，她很快意识到作者艾弗利·科尔曼写作是出于女性运动萌芽时的愤怒，而对于女性脱离传统角色，让男性独自抚养孩子的行为，在当时无疑引发了大量批评。她试着从角色的视角来思考和发声，最后自己编写了片中那段著名的自白。回顾这段电影，所以我认为每件事都反映了他的时代，但克雷默绝对是在女权主义时代遭到强烈反对时与之相遇，而这条坎坷之路把我们也引向了今天。

此后，梅丽尔在《铁娘子：坚固柔情（The Iron Lady）》中扮演与自己政见截然不同的女性，原因是她本身对于撒切尔的政治生涯，做事方式产生了浓厚兴趣，她认为这是一部堪比《李尔王》的作品，作品落脚于权力关系的得与失，更多呈现的是一种去性别化的人类处境。也令人反思自己与世界的相处方式，以及自身的位置。

她总结自己的从影之路，从来没有想过要一鸣惊人，吸引她的永远是有趣的鲜活的角色，她喜爱不同女性的性格，哪怕完全不符合浪漫叙事的规则，但一定要有动人的故事。如今，越来越多的女性参与电影制作，这令梅丽尔非常敬佩，但不愿在晚上7点后还接到电话的她并没有自己参与电影制作的打算，所以她饰演什么通常取决于收到的剧本，或许有趣或许严肃，谁也无法预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喜欢这样，像某种缘分。”

与格蕾塔的相遇或许就是缘分的一种，两人在2019年上映的电影《小妇人（Little Women）》中便有合作。同样以演员身份跨入电影行业，在“呢喃核电影运动”中展露头角的格蕾塔，以天赋与创新跻身女性导演界，展现出了女性导演从独立电影到获得全球票房和奖项肯定的清晰路径，成为了新的女性创作范例。女性创作浪潮之下，女性题材已经成为了必须革新的社会议题，拥有迫切的表达需求。这也是本届戛纳会选择年仅40岁的格蕾塔作为首位担任评委会主席的美国女性的重要原因之一。

《芭比（Barbie）》中有个场景是芭比与现实世界的年长女性见面时，脱口而出的“你很漂亮”，老人自信回答“我知道”。而早在《芭比》上映期间，梅丽尔就曾表示，它不仅拯救了当年暑期档，还拯救了无数女演员的演艺之路。这或许正可以代表戛纳颁奖礼上的梅丽尔与格蕾塔两代女性创作者之间的互相鼓励，惺惺相惜。这份赞美跃于电影节的评价体系之上，是女性之间不带任何评判标准的单纯赞美。

“我热爱电影，电影对于我来说是神圣的。我最喜欢的事情莫过于坐在黑暗中，感受一部电影的开始，它将我带去一个我不知道、也无法预测的地方，而那正是我想去的地方。”在颁奖典礼现场，格蕾塔哽咽说道。

和梅丽尔所塑造的众多女性形象一样，格蕾塔的女性角色们同样表现出了强烈的自由度。她们保有原生的活力和自信，勇于凭借本能打破社会固有桎梏，可以接受失败和不完美，关注自我、梦想、未来。从《弗朗西斯·哈（Frances Ha）》到《伯德小姐（Lady Bird）》《小妇人（Little Women）》，格蕾塔镜头中的女孩总在自由奔跑，芭比更成为了女性打破限制，实现自我的代名词。这并非肯定一个强大到无所不能的女性形象，而在于肯定其自发的生命力，发现和定义新的自我，活出自我，取悦自我。

与传统男性单一叙事的成功之路和唯结果论不同，梅丽尔和格蕾塔都更加着重于表现女性的当下境遇，这些不同年龄层的女性用更加敏感的感受力体味生活的快乐与伤害，将成长中的烦忧、窘迫替换为甜蜜，直言不讳表达自己的不完美，探索除“成功”之外的自我本质。

美国著名演员、编剧及导演

格蕾塔 Gerwig（格蕾塔·格蕾塔）

身着Saint Laurent by Anthony Vaccarello

亮相第77届戛纳电影节开幕式红毯

格蕾塔所拥有的全球高票房、人气流量、文化探讨、艺术品质，无疑是戛纳乃至全球电影奖项所迫切稀缺的。同时，这也意味着对于女性创作的艺术和商业价值的双重肯定。通常一部来自工业体系的电影难以获得戛纳青睐，而女性创作者聚集的低成本独立电影领域也难以获得票房高度成功。格蕾塔的成功打破了这一固有偏见，寻找到了电影经济和电影价值间的平衡点，也给予了电影节展更多发展的可能性。

戛纳对于梅丽尔和格蕾塔的肯定，也意在强调，女性题材电影必须由女性创作，才得以弥补影史上这部分的缺失——女性一直有创造自己的历史的渴望和能力，却长期被忽视。

很多人认为戛纳开幕上聚焦于两位美国人，同时让众多好莱坞明星深入到主竞赛单元意在为了提升电影节的大众度，但其实作为欧洲艺术电影大本营的戛纳一直与好莱坞明星、大众类型电影息息相关。传统与进步，艺术与工业的紧张关系在不同时代如何具体表现，是经久不衰的问题。

1982年好莱坞类型片大导斯皮尔伯格的《ET外星人（E.T. the Extra-Terrestrial）》就在戛纳受到热烈欢迎，马丁·西科塞斯也是因为《电影手册》对于《出租车司机（Taxi Driver）》《好家伙（GoodFellas）》的大肆推崇才在全球成为导演领军人物。纵观戛纳历史，不乏众多得到奥斯卡肯定的创作者在戛纳担任评委会主席。

好莱坞作品和明星的加入，意味着戛纳和奥斯卡这两大商业艺术代表性节展无可避免的同质化。但在全球时代精神和主流价值观趋同的语境下，电影节展迫切要做的是在两种文化和批评体系外，先肯定第一批成熟创作者。毕竟“作者”才是电影节神圣意义的根源。

同时，作为全球最大的电影交易市场，对于电影投资方和发行方而言，戛纳是帮助影片获得前期口碑的最重要宣传机器。2023年获得戛纳金棕榈奖的《坠落的审判（Anatomie d'une chute）》就凭借在戛纳斩获的高口碑顺利在中国国内上映，并且成为世界第三大票仓。艺术的背后永远离不开商业，如果说迪士尼可以凭借品牌的影响力为电影带来天然热度，那么《坠楼》这样的电影想获得世界范围内的成功，就几乎唯有戛纳一条路径。

以往我们可以笃定电影节优雅狂热的荣光不会被小荧幕所取代，或者高呼戛纳坚决支持院线电影，尤其近几年，戛纳与网飞的争执之声不绝于耳。戛纳国际电影节艺术总监蒂耶里·福茂（Thierry Frémaux）就曾公开质疑过，与致力于挖掘人才和优秀电影新人的电影节相较，流媒体平台完全缺乏对电影创作者的培养能力，福茂因此笃言“不管是Netflix还是别的什么流媒体平台，我不觉得他们想要发展，就能离得开我们戛纳电影节。”如今，距离说这些话（2021年）不过过去三年，但在经历过停办之后，很难断言被大流行病挟持的阴影已经彻底离开戛纳。尤其流媒体作为一种经济和文化的力量被大流行病加强后，流媒体、人工智能对于电影行业的革新，逐渐演变成以更快速度向艺术电影领域扩张。正当观众翘首等待着今次戛纳，双方会将什么摆上台面时，戛纳宣布将昆汀·杜皮约的新片《第二幕（Le Deuxième Acte）》选为开幕影片，为本届电影节拉开序幕，而作为影片序幕的，正是那个令全影厅在观影前就率先爆发出笑声的，Netflix的logo。更别论出现在这部元电影、戏中戏影片末尾的，带着自嘲性质的AI导演，仿佛观众也一同进入了杜皮约的戏中戏里，再难辨清现实与虚构。

走出影厅，感受着五月微凉的海风与一年一度的灯火通明，节庆氛围的背后，是几周来与METOO有关指控引发的异议和不安，是逐年被愈发诟病的PC逻辑和“光圈2025”计划，加上持续至今的从业者罢工，还有更多的问题值得警醒。纵然掌握了女性创作和商业路径，未来成果依然如在灯火之下愈加隐匿的海，遁入黑色，难以窥见。

监制：舒朕萌

撰文：蜉蝣

编辑：Anson

设计：C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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