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王若虚：“糟糕”的食物

　　在有些情况下，小说角色们要吃的食物反而更需要“糟糕”一点。

　　很多文学作品里都写到过美食，不少桥段甚至成为了经典，比如李锐《银城故事》里的“退秋鲜鱼”和“火边子牛肉”，陆文夫《美食家》最开始的头汤面和最后的炒虾仁、三套鸭，莫言《四十一炮》里的各种吃肉，《冰与火之歌》里姐妹群岛的海鲜炖菜，更不必说汪曾祺先生的散文作品。甚至阿城《棋王》里的吃米饭、吃蛇肉，鲁迅《奔月》里的乌鸦炸酱面配麻雀汤，契诃夫《胜利者的胜利》里的鹅油饼，这些看似简易的食物，都在作家如魔法般的笔触下变得如此生动。民以食为天，一个作家如果不能描写好食物，总归是有些缺憾的。

　　小说当中的美食，要么承担锦上添花的描写增色作用，要么是不可或缺的情节道具：《银城故事》里的火边子牛肉，其制作手法最后变成对革命者的刑罚；《冰与火之歌》里的婚礼鸽子派，是促成新郎官乔佛里国王饮酒中毒的重要铺垫；《银色白额马》里的咖喱羊肉，《二十四只黑画眉》里的番茄浓汤、黑莓布丁，甚至为福尔摩斯和波洛这两位英伦大侦探破案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启发。

　　但在有些情况下，小说角色们要吃的食物反而更需要“糟糕”一点，也同样可以起到“美食”所赋予的相同功能。最为经典的，我个人认为莫过于大仲马《三个火枪手》里，火枪手波尔多斯以“表弟”的名义前往情人科克纳尔夫人家中共进午餐。科克纳尔先生是一位很“节俭”的律师，他是如何款待妻子的“表弟”以及平时为他律所工作的年轻办事员的呢？

　　“‘真见鬼，他们从浓汤里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啦？’波尔多斯一见淡淡的、满满的，但却非常浑浑的热汤说。稀少得可数得出的几片面包皮，犹如群岛中的几个孤岛，漂浮在汤面上。”汤之后，上的是第一道肉食。“女佣端来一只白煮老母鸡，使食客们膨胀了的眼皮似乎随时就可裂开……可怜的老母鸡是瘦弱的，裹一张带有细毛茬的厚皮，尽管骨头用足了力气，但从没有刺穿它。”科克纳尔夫人是这样分配这只骨瘦如柴的老母鸡的：两只乌黑的大爪放进她丈夫的餐盘，切下鸡脖连同鸡头留给自己，撕下一只翅膀送给波尔多斯……然后把所有剩余的递给女佣，撤了下去。

　　母鸡之后，是用羊骨头装模作样点缀的蚕豆，而上的葡萄酒则是“蒙特勒伊产的难喝的酒……训练有素的味觉真厉害”。即便如此难喝的红酒，也喝得很有性价比：“科克纳尔先生为每位年轻人的杯子里倒上三分之一的葡萄酒……年轻人在这三分之一的酒中倒满水，他们喝到一半时又把杯子装得满满的，并且一直这样干下去……”我在初中时代第一次读这部小说时，对这种喝法一点也不陌生，父母对我喝碳酸饮料限制很严，我经常用这种兑水的方式喝下一罐可乐或者雪碧。

　　但这顿饭还没完，科克纳尔先生就让办事员们先离席，餐厅里只剩下夫妻俩和“表弟”波尔多斯了：“科克纳尔太太从一个碗橱里拿出一块奶酪，一些木瓜甜酱，以及一块她用杏仁和蜂蜜亲手做的蛋糕。科克纳尔眉锋紧蹙，因为他看见拿出的菜太多了；波尔多斯则紧锁双唇，因为他看到没有什么可吃的。”这段情节虽然对整个小说主线而言不是什么大事，但每道菜、每杯酒、每句话和每个细微动作，都力道十足，让读者仿佛就坐在科克纳尔家的餐桌上，尴尬地一起就餐，借用网络流行句子，“脚趾可以在地上抠出两室一厅来”。

　　但同样也是《三个火枪手》里，主人公达达尼昂去劝说已经清心寡欲、茹素戒酒、准备将余生奉献给教士生涯的好伙伴阿拉密斯，让他重归火枪手队伍、与好伙伴继续冒险。经过劝说后的阿拉密斯用对食物的态度宣告了他的抉择——

　　这时，巴赞（阿拉密斯的仆人）端着煮菠菜和炒鸡蛋进来了。阿拉密斯：“滚开，倒霉鬼！这些讨厌的蔬菜，什么地方端来的就端回什么地方去！去要一盘煎野兔肉，一盘肥阉鸡，一盘大蒜煨羊腿和四瓶勃艮第陈年葡萄酒！”巴赞望着主人，面对这种变化简直不知所措，手里的炒鸡蛋落到了煮菠菜上，而菠菜全掉到了地板上。

　　一边是清淡的菠菜和鸡蛋，符合阿拉密斯选择宗教生涯的风格，另一边则是有点欧罗巴“水泊梁山”风格的酒肉，可见无论中外，豪爽好汉们的饮食都是一致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就是可惜了那作为反派角色的“糟糕食物”——菠菜和炒鸡蛋了，也是很有营养的。

　　也许，下次在我自己的小说里，主人公会吃到开洋烧冬瓜，于我而言那是世界上最糟糕的食物啦。（王若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