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程式之内 程式之外—试论麒派表演艺术家陈少云的角色塑造

中国京剧表演艺术流派纷呈，各具特色。其中周信芳代表的“麒派”是京剧流派中具有鲜明色彩的艺术流派。陈少云先生继承并创造性地发扬了麒派艺术表演魅力和艺术精神。在他所塑造的角色呈现中，情感体验细腻,艺术技巧丰富多样且极具感染力，唱做并重，人物形象富有张力且充满生活化、性格化。陈少云先生所塑造出的一系列舞台形象照见了关于程式之内与程式之外的麒派表演特性。笔者以为，他的这些表演特性提供了一个在戏曲表演艺术中如何成功塑造人物的范例，抑或提供了一种创作思考的方向：它是演员塑造人物情感的入口，也是抵达观众心灵的桥梁。

探索人物表导思维

麒派在中国京剧表演艺术众多流派之中，拥有独一无二的位置。麒派的独特之处，从外部看来，它被聚焦于麒派性格化的表演、个性鲜明的舞台表现力和充沛的情感，写意美学与写实美学恰如其分地结合，使得舞台上的人物既散发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又有形而上的表达，这种难以忘怀的艺术感受，为它的表演拓宽了内涵。而这种内涵和艺术风格的呈现，在陈少云先生的身上，一点一滴地渗透在他所诠释的各类角色之中，栩栩如生。

京剧《成败萧何》

思想观念以及审美是决定一个艺术流派的高度和精神要义，也是丈量麒派艺术可以在历史的长河中走得多远的标尺。陈少云先生沿袭了周信芳大师的创作观念，即麒派演剧精神—从人物出发，从人物性格和思想情感出发。陈少云先生抓住了创作规律的根本，他常常强调“熟读剧本，弄懂人物。剧本熟读是基础，弄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分析人物的性格特点，演人物不能千人一面”。他对这种创作观念的秉承和坚持，恰是当下导演排戏导戏最为关键且核心的工作—以塑造人物为纲。不难发现：杰出的艺术家，必须是会演戏的；而会演戏的前提是会看人、识人，是懂得探索人物、研究人物的。

任何艺术，人是中心。京剧艺术亦如此。如何塑造好人物是一个剧目成功的关键。纵观这些年陈少云先生参演的剧目，比如《十五贯》中的况钟、《三娘教子》中的老薛保、《乌龙院》中的宋江、《狸猫换太子》中的陈琳以及《成败萧何》中的萧何、《金缕曲》中的吴兆骞等，全是通过分析他们的情感世界，身份地位与所处的环境，人物性格的差异，再以艺术手法加以刻画，使得一个个角色都拥有其内在力量和人性光辉。创作角色，还须从情着手，从人物的身份，品性、思想情感着手，并不是先从寻求技术的格式入手。麒派这一创作理念，实质上打破了戏曲程式化思维的创作模式。它不会刻意强调髯口甩得如何漂亮、举手投足如何合乎旧格式所规定的标准，如何在踱台步上面、抖水袖上面找规矩，而是将戏曲中程式化的“规矩”与生活和情感相融合，与人物的性格化、情绪点相连接，使故事情节背景的情境化运用得更合理，让戏曲的技巧展示与人物的心境、心情以及思想情感体现得更加恰当且愈加的丰盈。这些处理使戏曲的程式赋予了新的生命力和内在动力，也使得麒派的表演特性既在程式之内，又在程式之外的特色更加地彰显和有效。如《金缕曲》第四场“心裂”，吴兆骞这一人物有了转变，他学会了官场的溜须拍马。陈少云先生在表现中运用了戏曲的【扑灯蛾】，夹杂着念白，以一段擦鞋的生活化动作，有进有退，角色有紧张有松弛，有不甘的愤怒，有无奈的妥协。将人物的心理矛盾推向高潮。在节奏愈发加强时，陈少云先生又加上了戏曲技巧的“跪搓”，使得吴兆骞这一人物在此处的卑微，对明珠大人卑躬屈膝的奴才形象，以一系列朴素且自然的生活化动作获得典型化塑造，将这样一个小人物展现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令观众对吴兆骞这一人物形象产生了极大的理解、同情和心疼。由此可见，程式是戏曲表演的技术手段，是角色表达的载体。没有程式，将失去原则，抑或不能称其为“戏曲”。但被程式束缚，不懂得将程式化为人物，不能为形象服务，为剧中的情感和生活服务，那么程式的表演形式，将是呆板僵硬的形式，也将缺少了鲜活的生命和呼吸。运用程式是为完成行动，不是为程式而程式。如此，程式就有了灵魂，有了血液。陈少云先生的表演，不但没有脱离程式，他是在这程式之内，使它充分发挥。他也因此突破束缚，是一种程式的外扩和延伸，是给程式几分自由，是赋予程式为塑造人物和开掘新内涵及新景象以更科学的方式、方法。

贯穿情感活学融化

陈少云先生的表演，擅用“劲头、尺寸、节奏和神韵”。劲头，则是哪里要使劲，要给足；尺寸，则是分寸感，多点不能少点不可的火候，是不失毫厘的尺寸把握；节奏，是强弱的对比关系；神韵，是演员与角色合而为一、形神兼备的精气神。这四个方面，构成了陈少云先生“重外在”的创作方法。“重外在”当然不是注重“外在”，是重丰富内心的外在表演，让观众看到一个鲜活的“人”。他扮演的角色总是让人过目不忘，无论是《乌龙院》《清风亭》这样的传统戏，还是《狸猫换太子》《成败萧何》《金缕曲》等新编剧，无不活色生香、感人肺腑，并极具角色的感染力、表现力和艺术创造力。笔者看陈少云先生的戏，像中了魔法一样。事后，每每想起一个个由他扮演的角色总是历历在目。这种强烈的观赏感受源于陈少云先生创作方法的另一面，这就是“重外在”的同时“重内在”。“重内在”是注重角色的心灵，也就是情感部分。由他塑造的所有角色都饱含一个“真”字。这个“真”，不仅是表演技巧娴熟的真打真摔，还是演员运用自身情感体验和理解，用真情实感、真情流露，在用心领会人物之后为他的“塑造”所带来的情感充沛和通达。陈少云先生认为，演员的感情不能凭技术表演表现出来，要有感情，要充分调动感情积累，要遵循感情宣泄的自然法则，这个法则必须先使演员在舞台上找到行动的目的，用自己的想象唤起一种内心动作的冲动，然后才是外化。因此，演员在舞台上不是装作有感情的模样，不是故意去表演喜、怒、哀、爱、乐的形式等，而是从真情真性开始，唤起欲望，激动心弦，从而将感情诱导出来。用心去体验人物，才能用心感染观众。

《金缕曲》最后结尾处，吴兆骞念道：“倘有来世，兆骞还想做回人。”这是吴兆骞感慨这二十年来不为人知的悲惨遭遇，也是他与顾贞观的挚友之情、惺惺相惜之情依依不舍地流露，是他对自我命运的哀叹激愤又无奈的悲绝。此处，陈少云先生使用了“摔僵尸”的程式来表示人物的气绝身亡。他利用腿和腰的动作，那种形体的力度和眼神的决然悲怆，完美地体现着人物此时的丰富情感。再如《成败萧何》中，萧何与吕后的交锋，吕后逼迫萧何去追韩信并将其剿戮，萧何一句“天哪”，悲愤而出，陈少云先生运用并吸收了话剧的台词方式，结合了京剧的程式，在声音的处理和气息的运用上，稍加以融合，散发出了一种既是戏曲，却也有别于戏曲的效果，更加有穿透力，充满悲情且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之音。那是略带一点哭音，调动起全身的情感强调痛苦来感染观众，让内心体验和外部技巧完美地结合的“声音塑造”。可见，技巧可以让人夺目，且振奋人心，但情感无法用技巧完全代替，它貌似可以伪装，但无法令人信服。没有情感上的真实、可信和丰满，技巧就成了鸡肋，成了机械化的无血无肉的表演。

麒派的唱，是一唱三叹的深长意味。麒派唱的是情，是千头万绪的纠结和情感，是悲怆沉郁的气度。京剧流派老生的唱，多是以饶有意味感的“小调”令观众千回百转地咀嚼其味。而麒派的唱，则是以粗犷且热烈的情感“大调”来贯穿人物，使得演员和角色产生一种情感的“黏”度。陈少云先生的唱，时时会让你感到唱不似唱，有种好像是念的节奏和方式在与观众交流和倾诉，而念白中有时又好似觉得是在唱，有语气、有音律又有韵味，在与观众交心、共情。这种唱念结合的意味，表达上的“倒置”，使得麒派的唱，充满了人物表达情感的一种真实感和生活化，陈少云先生唱的是人物的情，演的是人物的内心。他以情动人，以心化人。作为流派的继承人，他认为不能局限于一种流派、一种行当以及某一种单一的表演模式，要有眼界，要有大局观。所以，有效地借鉴和适宜地精准表达，离不开分寸和尺度的把握。也基于陈少云先生这份博采众长、南北兼容的开阔胸襟和艺术自觉，使得他在台上的角色呈现，既在人物的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令他的一个个舞台角色饱含着生命的品格和精神的力量。

内在激情自知自省

品读陈少云先生的戏，如同品尝一杯烈酒。时而清冽、时而滚烫。无论是传统老戏的古朴沉淀，还是新编戏的积极探索，都让观者的心，感到一种由演员真挚的表演而被激发出的一种内在的激情。那是麒派勇猛精进的精气神，是时刻寻找、时刻突破、时刻抵达的艺术力量和格局，是一种往上走的精神作为。这种力量，不断重复轮回并能一再激活，是麒派无形有形的精神魅力，是永恒地镌刻在了陈少云先生气脉之中的“logo”。在陈少云先生所扮演《狸猫换太子》中的陈琳、《金缕曲》中的吴兆骞、《成败萧何》里的萧何等角色中，展现了角色的情感共性和悲剧精神，他们念兄弟手足之情，守君臣道义之礼，仿佛在他们的身上，映照出了演员生命的自我。这叫人无不感到“戏格即人格”的感叹，戏格所呈现的不同面向、深度，需要演员对自我内在的观察与觉知来呼应、来聚合。

京剧《狸猫换太子》

演戏离不开做人，离不开深入的阅读和积累，更离不开自身经历，它与艺术家的心境与感悟的觉知相连。舞台下的陈少云先生，十分低调，生活也十分朴素。平日他的关注点，也都是研究周信芳大师的演出视频，琢磨大师的表演细节。麒派文章看了又看，记着创作心得的本子翻了几十年，越翻越旧，道理却是常看常新。生活和演戏是分不开的，就像读和写之间的殊遇。

热爱戏曲事业的人很多，可陈少云先生爱戏如命，在他身上，有着老艺人“戏比天大”的敬业精神。尽管陈少云先生已经到了古稀之年，可他依然活跃于舞台，从不会因为年龄的逐渐衰老而停止自我修身，也没有疏于对学生的教学和演出，为了提携后辈，他总是有求必应。演戏，是他的生活，近乎成了他的生命本身。至于受伤，早已是家常便饭。但受伤，从来没有成为阻碍陈少云先生前进的步伐，他像个铁血战士，有着顽强拼搏的斗志，坚韧不拔，永不退却的舞台热情。京剧《金缕曲》中，为了表现人物吴兆骞的死，陈少云先生不顾自己的高龄，选择了“摔僵尸”这一技巧来呈现角色的悲情和悲壮，这无疑对一个70多岁的老人而言，是非常危险的。但在他的艺术世界里，他似乎已经把自己放到了一边，他眼里心里只有角色的需要。在拍摄京剧电影《萧何月下追韩信》时，导演考虑到陈少云先生的年龄，争取一条通过“吊毛”身段动作。陈少云先生将“吊毛”完成得非常完美，导演也很满意。但陈少云先生说：“为了保险，我再翻两个拍着备用吧。”结果他一下子又翻了三个“吊毛”。是的，这就是陈少云先生，他的内在激情，他的自知自省，他用自己的热烈、热爱和热情，在燃烧角色，成全角色，完美角色。在他的身上，似乎有一座艺术的灯塔，那是生活的根基，是艺术上的严格要求。他有一颗自然的平常心，静水流深，润物无声，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和坚守，一辈子的艺术良心和良知。一次次对疼痛的隐忍也许算不了什么，一次次突破自我的艰苦、脱胎换骨的重塑，那才是常人所不及的。一次次默默承受，一切为了舞台，一切为了观众，为了奉献那最光彩的艺术一瞬。抉择的胆识，承担的勇气，毅然决然的战斗精神，潜移默化在陈少云先生的精气神里，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全力以赴，合成一股内在的力量，启发并引领着台上和台下的我们，珍惜艺术发生的每一个时刻。

结语

麒派表演艺术是中国京剧发展史上一面独树一帜的旗。这面旗帜，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剧种，乃至其他行业，都具有借鉴性。他的演剧方法论和戏剧追求具有前瞻性与恒久性的同时，也是一份精神财富。陈少云先生作为当代麒派艺术的传承人和掌门人，承载着发扬光大麒派表演特性的重任。他在程式之内，演绎着京剧的气韵；他在程式之外，延续并创造着麒派艺术新的艺术精神和风格价值，而这份精神和风格“全在戏中”“又在弦外”。

作者 ：北方昆曲剧院创研中心青年导演罗静文

本文转载自“上海艺术评论”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