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见证人生的两头

*本文为《品读》2024年第5期内容

儿子小满出生在10年前炎热的夏季。每天一大早，我都抱着他在小区广场上晒太阳。一来二去，结识了许多晨练的老人，也见证了人生的两头。

早晨6点半，82岁的党奶奶准时来到广场。她穿一件白色暗花无袖汗衫配黑底白点的裙子，边摇着蒲扇，边和人打招呼。党奶奶是位退休老干部，花白头发，瘦瘦小小，精神头十足。她说话在理，待人很亲，每次见了小满，总要逗一逗。她说：“人在怀里的时候最幸福。”我说“是啊，有人管吃管喝”。她接上，“哭了还有人哄，啥心都不用操。”党奶奶最喜欢小满冲她笑，说，“没扎牙的孩儿对我笑，说明我还能再活几年。”

立秋后的一天，又遇见党奶奶，她说自己的岁数在小区里数第三，第二是王奶奶。说话间，王奶奶就来了。

83岁的王奶奶是位独居老人，平时爱穿件淡绿色上衣。她身形高大，行动迟缓，不爱说话，但和党奶奶无话不谈。往常，王奶奶一到广场就在健身器上锻炼，7：15准时离开。今天王奶奶破天荒拿把蒲扇，佝偻着身子坐在了我身旁，说：“今天有点风了，预报还是36℃。太热了，昨天我只吃了一顿饭。”

小满在童车里坐烦了，开始闹，我抱起孩子和王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王奶奶说：“我有些头晕，哎——这一身的病，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这时，小满打嗝了，我喂水，他往外吐，我手忙脚乱地擦拭。王奶奶不作声了。

我把小满放进童车，推着来回溜达。没走两圈，就见王奶奶手里的芭蕉扇不摇了，头也渐渐低下去，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我怕她有闪失，连忙对党奶奶说：“您看王阿姨怎么了？她刚才还说头晕。”党奶奶快步走到王奶奶跟前，拿蒲扇对着她扇了几下，王奶奶慢慢抬起头睁开了眼。几个人见状围了过来。

党奶奶坐下，对王奶奶说：“你要是不舒服，就给孩子们说一声，带你去看看。你儿子昨天没来？”王奶奶说：“没有。学校事儿多。他们都忙。昨天我只吃了个鸡蛋，喝了碗豆浆。我有关节炎，不能吹空调，热得头晕，不想吃饭。”有人问：“学校不是放假了吗？”党奶奶打圆场：“虽然没开学，但老师8月底就备课了。当老师——忙啊。”

围观者慢慢散去了，只有党奶奶还在劝王奶奶：“不想吃饭也得吃。你出门带个水杯，带两颗糖。万一不舒服，吃个糖也能缓过劲儿来。”见我抱着孩子，党奶奶说：“昨天看电视，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因为他妈不给钱就要掯死他妈。咱都没见过有母亲扔孩子的吧？父母对孩子十分好，可孩子对父母的好都到不了十分之一啊！”我连连称是。

一会儿，党奶奶去别处转悠了，我坐在王奶奶身旁，见她嘴唇发紫，两眼无神，就说：“阿姨，让孩子们跟你住吧。你这么大年纪了，孩子也该退休了吧？” 王奶奶说，“老大58岁，该退休了。儿女都在郑州，离得不远。” 正说着，党奶奶又摇着蒲扇回来了，坐下来细细开导王奶奶。7点半，党奶奶搀着王奶奶离开了广场。我目送着她们的背影，想，也许明天就见不到她们了。

看看怀里的小满，两眼忽闪忽闪的，一天一个样儿。不到仨月，已经长到六十多公分，快14斤重了。小满的头已经能直起来，竖着抱也不费劲儿了。现在，我不辞劳苦地养育他，不知道将来我老了，是不是也一样没人陪？一个念头闪过，忽然有点心酸。

不久，王奶奶被儿子接走了，从此再没跟小区里见到过她。

第二年立春，党奶奶将她自己剪的春燕送了我一个——黑色的纸燕仿佛能飞起来似的。端午节，党奶奶又做了许多香包，给每个孩子都发了一个。香包针脚匀称、做工精致，心灵手巧、会生活的党奶奶，很让我佩服。我问她为何要花这么大的功夫做针线呢？她说：“我又没其他事儿，哄小孩玩呗。”

党奶奶的老伴比她小两岁，平时不让她干家务。她的大儿子已经退休，就住她的楼上；二儿子家和我们小区仅隔条马路；女儿虽然远些，但也在同一个城市里。儿女不让老两口出院子，有事情他们来办，所以党奶奶挺清闲。

有一天，党奶奶把我领到她家，拿给我10本《老年生活》杂志，说看完可以再来拿。还书时，她说：“书你留着吧，我的眼睛花了，也看不成了。这是单位订的杂志，没人看挺可惜的。”

两年后，小满上幼儿园了，我们开始逐校而居，回小区的次数少了，好久没见党奶奶。2018年秋天再看到她时，见她身边多了个保姆。和党奶奶打招呼，她却不认识我了。保姆告诉我，党奶奶大病一场后，就不认识人了。彼时，党奶奶还能自己走路。

2020年，党奶奶只能扶着轮椅行走了。她的头发全白了，目光呆滞，腿瘦得像别人的胳膊。党奶奶的保姆已经换了好几个，有一次我问起党奶奶的情况，保姆说：“党奶奶啥都不知道了，也不认识自己的儿女了。话都说不清，还整天嘟嘟囔囔。晚上只睡俩小时，大半夜还在闹腾。她看见老头就哭闹，我不让她见老头。”保姆每天带着党奶奶，让她推着轮椅缓慢行走。半年后，再也见不到党奶奶了。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而今，小满已经长成少年，1.56米的个头，早就自己坐地铁去踢球了。

两相对比，不禁唏嘘：老人像秋叶，逐一飘零；幼儿如春笋，茁壮成长。小小的院落里，见证着人生的消亡与伊始。

作者：张月华

责编：张子晴 / 校对：秦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