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席 | 人心中的《鳄鱼》和《鳄鱼》肚子里的人

作家莫言的原创话剧《鳄鱼》，近日由"央华戏剧"制作并首演之后，引发了各方面的热情关注与好评。依我看，这部作品之所以获得成功，源于文学文本及舞台演绎所体现的三个独特性。

一是独特的取材角度。此剧虽涉及了当下社会热点之一的反腐败问题，但又不是讨论法规、制度或道德良心的"社会问题剧"。莫言先生从他熟悉的一些昔日同事朋友、后来"升官发财"的腐败分子身上受到启示，在作品中着重开掘了人性的主题。人性是复杂的，人没有天生的善与恶。剧中的单无惮出身"根正苗红"，论能力也算得上"才智双全"，他可以因年幼时受到同村农妇半筐地瓜的帮助而念念不忘，当官初期也曾想为人民办点好事。但一旦在得到某种权力、陷入某种气候环境时，贪婪的欲望就像换到一个大鱼缸中的鳄鱼一样，野蛮生长，最终被欲望反噬与毁灭。他口中的"人民"也只剩下一个空洞而讽刺性的口号。这也使此剧高出一般见事不见人、见人不见心的"问题剧"。

二是独特的人物形象。莫言在剧本的后记里说，他当年决定写这部以逃亡贪官为主人公的话剧时曾想到，"不为英雄树碑立传，却为贪官写话剧，这分明是找挨骂呀。但骂就骂吧，因为，我认为这是一个独特的角度，是一个能够比较深刻地揭示人性的角度，也是一个也许能够触及读者（尤其是贪官）灵魂的角度。"把单无惮这样的"反面典型"作为主要角色，而且不用简单的漫画式描写，在反腐题材的作品中不多见，但这恰恰是作家与舞台艺术家们深入剖析人性的需要。剧中的单无惮确实与众不同，他不是人们在屏幕上常见的事发前嚣张跋扈，事发后痛哭流涕的贪官形象，而是一个在逃亡的最后十年中饱受煎熬、悔恨不及的负罪的灵魂。

戏剧情节的起点是单无惮在55岁生日派对上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贺礼——小鳄鱼，随后围绕他与鳄鱼的关系，真实细致地展现了他的心理活动与变化过程。刚出场时，这位"仪表堂堂、派头十足"的前市长，还留着一副官气，言谈中锋芒犹存，还不乏高人一等的幽默感，连要求前秘书"不要再叫我市长"、关照女仆"不要叫我老爷"的口气也是那么颐指气使。但他的一句"我都这样了"的口头禅，却暴露了内心的焦虑、虚弱与无奈。小鳄鱼的到来给了他意外的惊喜，当听说鳄鱼的生长速度会根据饲养它的鱼缸大小而变化后，他决定作一番观察和"研究"。

第二幕开始，这个贪官渐渐地在鳄鱼这面镜子前照见了自己，发现"鳄鱼舒坦了，我就舒坦了。鳄鱼就是我，我就是鳄鱼"。于是，他对周边人的讽刺、调侃，更多地转向了自责与自嘲——"因为我心中养着一条鳄鱼"。鳄鱼日益狂长，单无惮也越来越"疯"。面对情妇、秘书的背叛，他觉得自己的无耻欲望与亲手扼杀未出生孩子的勾当，更不可原谅；他也看到报复心切的情妇"瘦马"、送他鳄鱼的商人老黑、招摇撞骗的"外甥"牛布等人，一个个心中也都养着"鳄鱼"，只是他们的邪念比起自己当官时的犯罪，可谓小巫见大巫！最后，单无惮终于承认自己成了"鳄鱼肚子里的人"。他让老黑做一个棺材样式的鱼柜，"是为我度身定制的嘛——给我预备个盖子"，并坚持要在上面刻上盖棺定论的"罪该万死"四个字。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任何忏悔都无济于事，"世界上什么果都有，就是没有‘如果’……"

三是独特的表现风格。与莎士比亚的《马克白》、奥尼尔的《榆树下的欲望》等描写欲望悲剧的作品不同，《鳄鱼》显然更具有现实的社会意义。莫言坦言，我们并不反对人类正当的欲望，但是"欲望一过度就会成为贪欲，而满足贪欲的行为就会成为对公共利益和他人利益的侵占与夺取，这就会造成社会不公、人心败坏，乃至引发动乱与灾难"。对此，在艺术上仅使用传统的写实方法，恐怕还不足以表现人的欲望失控之后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这也许就是作家采取"魔幻现实主义"叙事风格的原因。外表凶恶可怕、生性贪得无厌的"鳄鱼"出场，是本剧巧妙构思中的点睛之笔，它的象征寓意不言而喻。

此次央华版《鳄鱼》在演出中首次将大屏幕电影的视觉制作技术应用在戏剧舞台上。3D渲染模型技术赋予了鳄鱼更丰满、更立体的视觉效果，让观众叹为观止。然而该剧的文学性对剧场性的挑战还在于；如何将"鳄鱼"这一象征性意象，深层次地融入剧情发展与人物心理活动之中。因为剧本中的鳄鱼并非一种静止的、对照性的物体，它是鲜活的生命，还与剧中人物不断"互动"，由此产生一系列夸张、变形，甚至奇幻、荒诞的场面。如鳄鱼能听懂单无惮的话，关键时刻多次"扑腾"回应；高潮戏中，毒瘾发作的儿子在单无惮面前开枪自杀后，鳄鱼竟跃出大鱼缸与单直接对话，并宣判他的死刑，而单无惮也应声扑向鳄鱼……

这种植根于现实主义基础上的"魔幻"手法，成了一种对现实的"特殊表现"，而且更加直观化。或许舞台艺术家们可以运用诸如即摄即投的影像、机械装置等技术，或者发挥舞台假定性的写意手段，来进一步解决舞台表现上的难题，让整体艺术形象更加震感人心、耐人寻味。（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作者：丁罗男

文：丁罗男 图：大力 摄 编辑：王筱丽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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