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尘埃——长安！长安！

原创 范西园

大唐咸通八年（867年），距离张议潮自沙州举义，克复河西，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将归义军交给侄子张淮深，自己亲身入朝，觐见天子。

这个决定，当然也是在归义军内部复杂的情势下做出的。侄儿张淮深，是张议潮留在长安做人质的哥哥张议潭的儿子。当初张议潭入朝前，与张议潮之间也许就有过一番承诺，此后张淮深就隐然是归义军中的二把手，被作为继承人来培养。随着归义军的壮大，张淮深的影响力渐渐已经有了盖过张议潮本人的势头。不久之前张议潭在长安去世，张议潮便顺水推舟申请入朝，接替哥哥担任归义军在长安的人质，这也是避免内部矛盾进一步升级的无奈之举。

但尽管如此，张议潮选择入朝为官的这个念头，也是来源于他内心最深处的一个愿望——离开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河西，去长安看一看。

长安，是他从孩提时代听了无数遍的故事，不知汇聚过多少荡气回肠、波澜壮阔的传奇。他已经快七十岁了，在人生中这最后一段岁月里，他要实现儿时起就深藏在心中的最后梦想，去看一眼那座伟大的城市，看一眼那辉煌的大明宫。

这一年，张议潮委任张淮深为节度留后，动身出发。他一行穿过生机复苏的河西走廊，进入肥沃的关中平原，抵达了长安。在这里，他受到了唐廷君臣的热烈欢迎，随后被授为右神武统军，赐给田地，并于宣阳坊赐宅，加官为司徒。

五年后，已经七十四岁的张议潮在长安安然去世，走完了他轰轰烈烈的一生。直到千年以后，在敦煌莫高窟的壁画里，还留下了他的身影，铭记着他与沙州豪杰们所创下的丰功伟绩。

千年之城

公元581年，隋文帝杨坚建立了隋帝国，中国历史上又一个帝国时代就此开端。

此时的国都依然是西汉就已经建好的长安城，这个长安城虽然经历了无数战火，但毁坏后又重建，重建后又毁坏，修修补补已经经历了八百年。八百年里，长安城不知换了多少批居民，几百年无数代居民的大小便，统统倾洒在这座城池里。那个时代虽然有专门的掏粪工人，长安城还不至于像中世纪的欧洲那样大粪围城，但排水技术终究不太到位，小便只能自然风干或者下渗到土里，带着盐分和“香味”物质进入地下。于是，八百年后的隋朝，长安城居民取水用的井里打出的水已经又咸又苦，混杂着上了年份的陈年“香味”，实在是不能饮用了。而且，汉长安城的设计是以宫殿为主，居住面积并不大，狭窄的城市空间也配不上像大隋这样的大帝国。

于是，杨坚决定在汉长安城东南的龙首原高地重新建造一座城池。这个任务，他又交给了宰相高熲。

高熲则找到了著名城市规划设计师、建筑家、发明家宇文恺，开始主持建造新国都这样一个千年大计。在宇文恺的设计下，一座旷古绝今的伟大城池诞生了，它东西长九千七百米，南北长八千六百米，有二十五条纵横交错的大街，将全城划分为一百零九个坊，以及东西两市，坊内也再纵横交错地建造街巷，最终共同组成一座肌理清晰的城市。杨坚把它叫作大兴城，相信隋帝国将在这里继续史无前例的兴旺和辉煌。

（请横屏观看，关中平原地理位置示意图，上文出自范西园《读一页就上瘾的唐朝史·群星闪耀时》）

在这里，黄河最大的支流渭河横贯关中，与相邻七条河流一起，

将长安完整环绕，号称“八水绕长安”

（关中古代都城变迁示意图，制图@高俪倩&陈志浩&杜睿/星球研究所）

汉朝定都长安

建立汉长安城

将“长安”二字正式推上历史舞台

长安以南

郁郁葱葱的秦岭

为城池修建提供了丰厚的木材

（请横屏观看，郁郁葱葱的秦岭山脉，摄影师@射虎）

汉长安城，它平面迂回曲折，形似南、北斗星

因此别名“斗城”

（汉长安“斗城”示意图，制图@志鹏/星球研究所）

隋文帝建立新的长安城后，经隋唐两代的营造

这座新城

以84平方千米的面积

一举成为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的都城

是从前汉长安城的2.3倍

是之后明清北京城的1.4倍

是同时期隋唐洛阳城的1.86倍

（唐长安城及面积对比示意，东北角大明宫为唐太宗时修建，于唐高宗时建成，制图@志鹏/星球研究所）

规整四方的长安城里，宫城、皇城、外郭城层层相套

六条大街将其紧密联系为一体，时称“六街”

正中的南北大街朱雀门街，宽约150米，可容纳100多匹马

被称为“天街”

唐高宗龙朔三年（663年），唐帝国的版图趋于鼎盛。这一年，唐廷还完成了一件大事。蓬莱宫的含元殿，终于完工了。

蓬莱宫，也就是大明宫，这座当初太宗皇帝为高祖建造的宫殿，一度因为唐高祖先行去世而搁置，就这样一晃过了近三十年。

长安城，是当年宇文恺设计的，代表着天下一流的设计水准。但长安城的设计还有一个缺陷，那就是设计师在画图时强迫症过于明显，一定要追求对称、方正，所以皇帝所居的太极宫就要位于长安的中轴线上，也不管长安城的高点是城池东部。中轴线上太极宫的位置，正好是龙首原下的低洼部分，地势低而潮湿，住着很不方便。——因为这个问题，宇文恺在后来设计洛阳城时终于克服了强迫症，把宫城大胆地放在了城池的西北边。

天子李治患上风疾之后，住在太极宫里就更加觉得不舒适，所以他下令，重启大明宫的修造。因为大明宫里有一个巨大的湖，里面有模仿蓬莱三岛的人工岛屿，所以大明宫又被改名为蓬莱宫。

历时一年，蓬莱宫核心部分终于宣告落成。它的中心，是紫宸殿、含元殿、麟德殿。含元殿是整个长安城的最高处，仅殿前的台阶就有七十米。在这座殿上，可以望见整个长安城如巨兽一般伏在龙首原。

东北角大明宫

占地面积3.3平方公里

是北京故宫的4.7倍

（上文出自范西园《读一页就上瘾的唐朝史·唐宫的盛宴》）

正殿含元殿仅台基就有15.6米

“双阙龙相对，千官雁一行”

也正是在这里，见证了万国来朝的盛唐气象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城内11条南北街道，14条东西街道，互相交织围合出100多个里坊

里坊的坊墙约3米厚，坊内又有街道划分

层层分割，层层嵌套

让我们最后看一眼这长安城最让人心醉的时刻吧。

那个傍晚，诗人李商隐心情烦闷，无法排解。也许是因为自己潦倒的处境，也许是因为这危机四伏的时局。忽而一个念想，让他灵光乍现，他决定出城，登高望远，疏解一下郁闷的内心。于是他驱车出坊，一路直奔长安城东南边的乐游原。

乐游原是长安城内的最高处，登上乐游原，之间整座辽阔的长安城，正安静地俯卧在淡橘色的暮霭中，城中炊烟四起，袅袅地弥散在上空，如同一袭薄如蝉翼的纱罩。天边的火烧云红彤彤的，将霞光撒满了眼前的城池。乐游原南边的大雁塔巍峨而静默，远方的秦岭连绵而广博，黄昏时分，大慈恩寺的钟声敲响，宣告着夜晚的到来。借着，整座长安城数十座寺庙的晚钟暮鼓不约而同地响起，锒铛声中，更显得长安城美好而祥和。

这是大唐最后一点安宁的岁月了，这座城池里的居民像以往一样准备安寝，一如他们的父辈、祖辈。数百年来，长安城日复一日地延续着它的伟大和繁荣，仿佛这样的光辉荣耀会永远继续下去，最终成就一座不朽之城。但是越美好的东西，到了毁灭之时，往往就越让人心碎。长安城的百姓们丝毫不知道，几年之后，这一切的美好都将被无情地毁灭。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上文出自范西园《读一页就上瘾的唐朝史·帝国的挽歌》）

在唐帝国最后的日子里，朱温挟持唐昭宗李晔迁都洛阳，着手拆毁长安城。

天复四年（904年）的正月二十六日，李晔与唐廷群臣离开了太极宫，动身东行。在他们的身后，汴军已经在朱全忠的指令下动手拆除各处宫殿楼台。汴军拆掉长安的宫室、官署、民宅，将木料抛入渭河之中，顺黄河漂浮东下，流到洛阳，作为洛阳兴造宫殿房屋的用料。

伟大的隋唐长安城，兴建于隋开皇二年（582年），在关中大地上屹立了三百二十二年，至此成为了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