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晓霞
摘要:《红楼梦》中的动物描写具有重要意义。曹雪芹远师楚人,将“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运用到小说的动物意象中。动物意象具有功能性意义,以动物为人名和借动物隐喻人物的命运,动物意象还暗示着情节转折。在人与动物的双向互动中,曹雪芹塑造了万物有灵和万物平等的伦理道德境界。此外,在构建人与物、人与人的新型关系中,小说具有一定的生态女性主义倾向。
一、诗骚神话与创作思维
《红楼梦》中存在大量的物描写,如以海棠、牡丹、芙蓉、菊花等花卉喻人,动物意象的描写亦颇有深意。曹雪芹为何要在文中写动物?在第七十八回,贾宝玉说:“何必不远师楚人至《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喻,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同样,曹雪芹的小说创作也借鉴了楚人的手法和形式,《红楼梦》具有楚辞的直抒情感和悲剧气息。
第七十八回的《女儿芙蓉诔》,第八十七回宝钗写给黛玉的诗词,文字形式和内容与《离骚》有相似之处。汉代《楚辞章句·离骚序》中有:“《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曹雪芹深谙“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对待十二钗,则必以花喻之。在《女儿芙蓉诔》中,宝玉将芙蓉比作晴雯,将迫害晴雯者痛斥为“鸠鸩”“蛊虿”等恶禽。曹雪芹不局限于此,他喜欢将各种美好的鸟兽与女性联系起来,譬如给人命名,预示人物命运。
黛玉和宝玉都是极富灵性之人,他们率性随心,不拘泥于世俗利弊。在《红楼梦》的神话中,黛玉由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幻化而成,被神瑛侍者浇灌后愿以泪报恩。这已不是纯粹的植物,而是具有灵魂的活物。宝玉融合了神瑛侍者和补天顽石,同样是通灵之物。即使他们成为凡人,依然保持着物的灵性,他们关注虫鱼鸟兽,平等待之。在这种情况下,物与人是一体的,它们在同一个世界,这是促使曹雪芹写动物的又一原因。诗骚的传统和神话的灵物潜藏在曹雪芹的创作意图中,使其小说既具有诗意之美,又颇具深意。
二、红楼女子与动物隐喻
《红楼梦》中出现最多的是各色鸟禽和兔子,动物和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正是由此体现。黛玉初次入府,贾府“游廊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元妃省亲和春节家宴,贾府都会购买各色各样的小动物,鹿、雀、画眉等。
无论是元妃省亲还是除夕夜宴,都少不了兔子的身影。除夕祭祀,黑山村庄头乌进孝送祭祀之物,“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守孝期间,贾珍以习射为由在府中聚众嫖赌,邢大舅大骂娈童为“兔子”。兔子是富贵人家的笼中玩物,象征了贾府的享乐风气,另一方面也是女子如玩物的隐喻。婢女秋桐,与贾珍关系暧昧,后送给贾琏做妾,秋桐是属兔的。元春的判词“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元春占尽了早春先机,封贤德妃,后薨逝于已交卯年寅月,“兕”也是生肖兔。卯兔既预示了贾府彻底由盛转衰的时间节点,也表明元春在宫中如同笼中之鸟,虽尊贵无比,却也如同玩物,生命和自由都无法自主控制。
杜鹃
曹雪芹喜欢以动物为人名,黛玉的丫鬟雪雁和紫鹃,宝钗的丫鬟莺儿,老太太房里的鸳鸯和鹦哥(紫鹃原名)。丫鬟是主人形象的补充。黛玉从家中带来的雪雁,“雪”同“血”,暗示了黛玉一缕幽魂葬异乡的凄凉结局。而紫鹃即杜鹃,古有杜鹃啼血的典故,比喻哀伤至极和思乡之情,象征了黛玉的泪尽泣血而亡的结局和木石前盟的破灭。而莺儿善鸣,像其主宝钗那样事事周到,惹人喜爱。鸳鸯忠诚于贾母,因为在贾赦夫妇的淫威下,本身象征爱情的“鸳鸯”发誓终身不嫁,其孤独一生的结局具有反讽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黛玉潇湘馆里的鹦鹉。当黛玉伤感自己和崔莺莺一般命薄时,鹦鹉飞扑下来,吓她一跳。黛玉不仅没生气,而是关心“添了吃食不曾?”往日贾府仆人皆认为黛玉小气,实际上她有多美好的一面不为人知。黛玉是大观园中唯一与鹦鹉经常互动的女子,鹦鹉在古代是尊贵的身份。黛玉虽然时常有寄人篱下的忧虑,但她在贾府的地位是非同寻常的,她是贾母心尖尖上的人,吃穿用度与宝玉相同。鹦鹉时常摹仿黛玉的语气吟诵葬花词,可见黛玉是频繁吟诵葬花词的。灵敏的鹦鹉和主人心有感应,在主人需要时,主动说“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鹦哥与黛玉的第二次互动在第八十九回,紫鹃和雪雁悄悄说起宝玉订亲的事,鹦鹉说“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屋里的黛玉听到了并且起床了,鹦鹉再次以这种方式打断主人黛玉的哀伤情绪。动物和人心有灵犀的、互相照应。总之,动物和人之间的亲密关系,衬托了人物性格,也突出其身份地位。
三、万物平等与和谐乐园
自然和女性的关系隐喻从远古时期的女娲神话便存在了,女性是大地女神,也即自然的象征。在生态女性主义的视域下,人们对待自然的态度往往是男性对待女性的态度投射到自然中。在男性中心主义文化社会中,女性处于受压迫的地位。这种根深蒂固的不平等的性别观下,现存的女性和自然之间的隐喻实际上是一种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
《红楼梦》批判了贾家以动物为玩意,将女性等同于笼中鸟雀的人类中心主义,解构了这种不平等的关系,呈现的是生物平等的道德境界。“一种健全的道德体系不仅要将道德价值扩展到非人类动物,而且还应当扩展到一切存在物。”宝玉“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而黛玉教鹦鹉念诗,关心燕子归巢。万物皆有灵,他们平等地关照动物,与动物进行灵魂上的沟通,一言一行都践行了敬畏生命、尊敬自然的生态伦理道德观。
燕子
曹雪芹似乎注意到了女性和自然的天然联系,在尊重自然和万物平等的伦理道德境界中,格外尊崇善良的女性。其女娲补天、绛珠仙草、太虚幻境的神话,都是女性形象。在贾府,贾宝玉认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
龄官看见雀儿想到优伶的命运,斥责贾蔷买雀儿哄人的行为,黛玉看到落花和孤雁,想到自己寄人篱下漂泊异乡的命运,这不再是简单的借物抒怀,而是以己观物,将个体和自然联系了起来。曹雪芹在书中彰显女性为尊和万物有灵,是在隐约地提倡一种人与自然、人与人的新型关系。不同于贾府众人的趋炎附势,以钱财和上位者的宠爱来决定自己的态度,宝黛等人始终以灵魂为尊。即使那个时代还没有所谓的生态女性主义和生态伦理观,但《红楼梦》已经具备了这样的思想倾向,并以小见大地表现出来。这种创作意识不仅是在偶然的动物身上,可以也是他表现小说整体结构的思维。米兰·昆德拉认为,动物是人与乐园的唯一联系,所以他笔下的特蕾莎最终和小狗走向了背离人类的世界。《红楼梦》是曹雪芹幻想的乐园,宝玉和姑娘们怀揣博爱之心,人与动物的和谐相处共同造就了美好的大观园。
结语
综上所述,曹雪芹在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的影响下,将具有诗意的动物意象写入小说,显示了诗歌意象和叙事文学的自然融合。以动物为名,象征人物命运,便将女性与自然联系了起来。在物与人统一的远古神话启发下,自然和女性的乐园充满了神话色彩。在《红楼梦》的理想主义大观园中,通过女性和动物之间对照和互动,曹雪芹构建出一种人与自然、人与人的新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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