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晓冬
苏轼,字子瞻,人家管他叫苏东坡,他可不会乐意。
因为到了中年以后,官贬黄州,他才自号起“东坡居士”,表示不理世事的模样。后辈们尊称他一声“坡公”、“坡老”、“玉局老仙”,他才会呵呵一笑。连姓带号地乱叫,自古不带这么混搭的。说不定,老先生会朝你弹弹胡子、翻翻白眼呢。
这就对了。北宋朝的第一才子,身负唐宋古文八大家、本朝书法四大家、文坛领袖、元祐党魁、豪放词鼻祖、宋诗终身成就大奖、乃至著名美食家、杭州十大历史名人……这一大堆盛名之下,他是应该感到骄傲的。
不过,我们还是从他的名字说起。轼、子瞻,都出自《左传》那段著名的“长勺之战”,里面讲到曹刿爬上“轼”也就是战车最关键的部件,去瞻望敌军的状况,然后说了那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著名论断,大家都知道的。
古代等级社会,礼节不可以出轨,辈分不可以逾越。古人有“名”,也有“字”:只有长辈、领导可以直呼其“名”;“字”,则是男子到了二十岁弱冠之时,平辈、晚辈称呼又要显出尊敬避讳,才后取的称呼。“字”取得好,就应该紧扣着“名”,体现呼应,还得用上典故。
这若不是学堂老师取的,就是出自有学问的爹爹的手笔。苏轼有个老有学问的爹爹,苏洵,号老泉。他精研《左传》、《战国策》之类的文字,所以写策论,也就是议论文,天下闻名,洛阳纸贵。他爹文章虽好,可努力了一辈子,一辈子都没当上官。希望全寄托在两个宝贝儿子身上了,苏轼的文学水平,他的雄辩、他的汪洋恣肆风格,当然从小是有家底、有传承的。
渐渐,苏轼,还有他的弟弟苏辙(字子由),长大了。两人不负所托,马到成功,一次尝试就在同一年(1057年)双双考取了功名。进士考试时,主考官欧阳修非常赏识苏轼,拿着考卷拍案叫绝,后来又疑心:文章这么好,一定是自己学生曾巩的卷子了。为了避嫌,违心批成了“榜眼”,也就是第二名。榜单揭晓之后,欧阳修兴奋地对老朋友梅尧臣说:“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这就是成语“出人头地”的出处。这时的苏轼还只有20岁,天赐的才华,任是谁见了,都会兴奋的敞亮。
当然,我们都知道子瞻先生的人生挺坎坷的,有一次还差点因为“反诗”的缘故,被御史台关在大牢里,准备秋后“咔嚓”。这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一个人才华横溢,本就容易引发妒忌,如果他为人还敢说敢想敢再三表达自己,那就难保不到处得罪别人。别人之中,贵人、敌人、小人,都是惹不起的。可苏轼这时还浑不知晓,他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
贵人,也就是宋神宗,当然希望手下的伙计个个都听他的,直言犯贱的肯定不给好脸瞧,收拾是迟早的;敌人,一边是改革领袖王安石、一边是保守旧党程夫子,苏轼都得罪了,两头不讨好。但给予致命一击的,肯定是小人,“我成不了莫扎特,但我可以毒死莫扎特。”会写一手清新小词的御史舒亶,从苏轼流传市面、寄赠师友的各篇诗作中广泛地搜集到了讽刺新政、乃至辱骂皇上的证据,自然都是牵强附会的。
如果不是因为皇祖母曹太后是苏轼的忠实粉丝,亲自去跟神宗求情说:“仁宗爷没归天时同我讲,朕为儿孙辈储备了两个做宰相的材料。人才难得啊,亲,别辜负了你家姥爷。”一句话,苏轼得以从轻发落。文才能惹祸,还惹了杀身大祸,也幸好,将功赎过,文才救了苏轼一命。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从此,苏公过上了流放生涯。先去湖北黄州,写了《题西林壁》,“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还有前后《赤壁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最后是《临江仙》:“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神宗驾崩了,王安石也被迫退休了。司马光上台之后,苏轼有过短暂的安定时光,还主持过西湖疏浚工程、以淤泥筑成苏堤,惠泽当地百姓。
可在苏轼重新起色的人生中,却又遭遇了一大波新的小人来袭。曾经在青年时与他很要好的章惇做了当权派,不但不念旧情,还下狠手把他一撸到底,当真要他“一日千里”了。苏轼回想当年自己夸章惇“能自拼命者能杀人也”,所言实在不差,叹口气,也只能让家里的侍妾把“多情却被无情恼”继续唱完了。
苏轼先去了广东惠州,他努力随遇而安,强颜以苦为乐,“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未曾料想,诗句“为报诗人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却传到了京城。章惇吃了一惊:“怎么苏轼还没死掉?来人哪,给我再贬!”于是继续贬他到了蛮荒的儋州(今天的海南岛)。据说,章执政还为自己文字游戏背后的小聪明而洋洋得意:苏子瞻去有“詹”的儋州太合适了。苏子由呢?去个有“田”的雷州吧,让他永无出头之日!
但此时的苏轼,不仅文章已达化境,在人格的自我修养上,也日臻完美。起初,他还发发牢骚,说:“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后来,却写了《定风波》一词,道尽晚年心境:“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在苏轼生命的最后一年,他终于等来了皇帝换人、自己遇赦的消息。当苏东坡知道章惇下台,且被放逐雷州后,他在给人的信中说:“章惇到雷州,我知道后很惊叹,这么大年纪寄迹海角天涯,心情可想而知。好在雷州一带虽偏远但无瘴气(我呆过的儋州,瘴气才重呢嘿嘿),望以此开导他的母亲。”后来还托人给章捎去治疗当地常见病的药方。毫无芥蒂。
有才之人,必须经得起时光给予的磨练,才能才德双辉,做历史上的第一等人物。而章惇之流,只配写到《奸臣传》中去。
苏爸爸爱读的《左传》上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这三不朽,即便都归于苏轼,也名至实归。不过在他回顾自己一生的心目中,或许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少年郎,清纯明朗,衣衫飘飘,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的模样。
又或者,他会引用几百年后外国里尔克的诗来作为同调:
苦难没有认清,
爱也没有学成,
远在死乡的事物
没有揭开面纱。
唯有大地上的歌声
在欢庆,在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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