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委曲》：与之圆方，随物婉转

马远(传) 寒枝双鹊图局部

二十四诗品·委曲

司空图

登彼太行，翠绕羊肠。

杳霭流玉，悠悠花香。

力之于时，声之于羌。

似往已回，如幽匪藏。

水理漩洑，鹏风翱翔。

道不自器，与之圆方。

一

从曲说起

在《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政领着一班清客和不小心“撞”过来宝玉，为大观园题对额，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遂命开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

开门见山，把园子内的景色挡一挡，不至于一览无余，这样一来，曲径通幽，别有意味。

中国的审美里，对“曲”是有着深深的体验的。歌，叫歌曲，一唱三叹。早先的歌曲，诗经就是这样。

樛木

诗经·国风·周南〕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同样的句式，重复三次，在重复中，又见极大的不同。

南方有许多郁郁葱葱的树木，其中有些垂枝低悬，葛藟便顺着这些垂枝蔓延生长，在这片丰茂的林子里欢快地生长。一位乐观的君子，总是以善心或善行去安抚他人，使人安定。

南方有许多郁郁葱葱的树木，其中有些垂枝低悬，葛藟便顺着这些垂枝蔓延生长，在这片丰茂的林子里欢快地生长，垂木被葛藟完全覆盖。一位乐观的君子，总是以善心或善行去扶助他人。

南方有许多郁郁葱葱的树木，其中有些垂枝低悬，几根葛藟便顺着这些垂枝蔓延生长，在这片丰茂的林子里欢快地缠绕着生长。一位乐观的君子，总是以善心或善行去成就他人。

从安之，到扶助之，到成就之，层层递进，这就是重复中又见不同。

曲中藏道，道隐曲中。

二

委曲的“委”何意也？

委，委随也。——《说文》

委曲，就是顺遂其曲。

委，有顺，任之意。

很多时候，我们想直接，想开门见山，但是往往达不到目的。高中的时候，我们学过一篇课文《触龙说赵太后》。

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齐国想要赵太后的儿子长安君为质，赵太后太爱这个小儿子了，怎么也不肯，那些大臣开门见山，“强谏”，越是这样，越起反作用。

这个时候一个老臣触龙出现了，他没有一上来就谏言，而是拉家常，问身体怎么样，吃的如何，聊着聊着，“太后之色少解”。

第一曲完成，然后他赶过来有求于赵太后，让赵太后给自己开个后门，让自己的小儿子“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这样一来，赵太后有了知音，：“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笑曰：“妇人异甚。”。这是第二曲。

接着就着这个爱孩子，触龙说了说你爱女儿胜过儿子啊，然后说了大一堆道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一下子打动了赵太后。这是第三曲。

最后，触龙拿出杀招，“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您百岁之后，长安君于国武功，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护着他呢？一下子警醒了赵太后，不用谏言，赵太后主动把长安君送到齐国。

触龙为什么这样九曲八绕呢？他是顺着赵太后的情绪，顺着人性，最后顺着真知灼见，很自然地达成了劝谏的目的。这就是委曲之道，也是以迂为直。

三

闲话

在正式解析这一品之前，我总是先来个开场白，这也是在践行委曲之道。松活松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先对这个关键词做个预热，提前挖掘一番，然后再进入文本，琢磨，品味，就很自然了。

四

登彼太行，翠绕羊肠。

杳霭流玉，悠悠花香。

攀登太行山脉，流连忘返于盘旋曲折的羊肠山的青翠美景。朦胧雾霭，清泉叮咚，传出悠游的花香。落花流水，回环往复。

委曲，是世间常态。

世间的诸多，委曲，也带来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惟有“委”其曲，才能超越这个曲，“委”其曲，就是直面曲，直面所有，行一直心。

十方如来同一道故，出离生死，皆以直心，心言直故，如是乃至终始地位，中间永无诸委曲相。——《楞严经》

彻彻底底地直面、直心，结果是“中间永无诸委曲相”，这是很吊诡的。曲是自然，顺着自然，直率而行，直面而对，当下承当，恰恰是真正的直行。

所以孔子也讲，“以直报怨”。

“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是当下之境，“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则是本地风光。

“解了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响、如犍闼婆城、如梦、如影、如镜中缘、如化。”（《摩诃般若经》）这是世间相啊，这是世间之曲。不能逃避，在幻中观，在梦中觉，这就是委顺其曲，随物婉转，随方就圆，也就入华严“理事无碍”法界，“事事无碍”法界。

在曲中，不执著，不造作，顺之，随之，不黏着，无挂碍，无有恐怖，故能“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顺其曲也。

五

力之于时，声之于羌。

似往已回，如幽匪藏。

世间之力，羌人的笛声，回环往复，缠绵悱恻。道在其中，似藏非藏。

一天又一天，看似重复，其实是日日曰新。羌笛的重重叠叠里，感情也是一层深是一层。那回环往复里，不可住，不停留，连绵不绝。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金刚经》）

所以，这颗心，如如不动，随物婉转。

六

水理漩洑，鹏风翱翔。

道不自器，与之圆方。

水的流动有其自然的纹理和漩涡，大鹏在风的助力下自由地翱翔。道并不局限于某一特定的形态或器物，它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无论是圆形还是方形。

随顺万物之自然，不想当然。

“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论语》）

空空如也，不住于相。随物婉转，和于中道，君子不器也。委曲与委屈，看着相似，天差地别。

能委曲者，不会委屈。常委屈者，常挂碍故，何得委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