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这部热门新作，感受台风眼中的寂静

近日，青年导演蔡杰的首部长片《人海同游》在第14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女性之声】单元中亮相，这部作品经由7年的时间制作，自釜山影展至平遥影展，再到哥德堡电影节、香港国际电影节、鹿特丹电影节，一路收获赞誉。由社会新闻记者转向电影创作的蔡杰以细腻的手法讲述在粤港之间发生的一段三天两夜的故事，让观众的视角跟随一个女孩在雨夜游荡在街头，走入她内心的隐秘往事。「导筒directube」带来导演蔡杰专访，听他讲述创作背后的别样滋味。

《人海同游》

Borrowed Time

影片时长：93分钟

制片国家/地区:中国大陆

语言:粤语 / 汉语普通话

内容简介：夏末最后一个台风，伴着婷的婚礼如期将至。母女二人最后的平静生活，被一场午夜失窃打破。应母亲要求，婷从广州出发，到香港寻找二十年未见的父亲。途中种种让她重拾模糊的记忆。八岁那年，在两地做走私水果生意的父亲忽然返港，自此杳无音信。多年后的寻觅与重逢，父母婚姻的真相浮现。备受打击的婷遇到在香港进修的前辈鱼生，并在他的住处借宿一宵。久别重逢的两人，在老式唐楼中共度一晚，恍如梦中人。

蔡杰

生于1988年，广东潮州人。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现致力于独立纪录片创作，已完成短片《云上佛童》（2012）及《有生之年》（2013）、《归省》（2013），正在开展项目有《安家》、《云上佛童2》。作品曾获第九届半岛国际纪录片电影节“新地平线”单元金奖，并入围香港华语纪录片节，美国犹他纪录片节，印度国际儿童电影节，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

专访正文

导筒directube：釜山影展和平遥影展之后，在鹿特丹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

蔡杰：这次是片子第一次接触西方观众，所以我还是挺期待他们怎么看待这样一个没有强冲突，没有与社会议题强关联的中国故事，目前感觉现场的反应都是友好的。

在策展上这里比亚洲影展更多元，有很多实验性的，挑战观众的东西，所以对新导演很友好。我这部片子实验性并不强，但是在叙事上做了一些比较个人化的尝试。这里的观众接受的程度更高，氛围也宽松一些。此外整个城市的电影节氛围都很浓厚，到处都是影节的宣传。

《人海同游》鹿特丹官宣剧照

导筒directube：国内外的观众有什么不同的反应？

蔡杰：在国内放的时候有些观众不接受后面婉婷和人类学博士的那一段故事，觉得有一个事先没有详细铺陈的人物突然闯入太不合理，但是在鹿特丹没有观众提到这一点，不过这个分歧我在剪辑时就有预判，人物的出场方式是我最终坚持的选择。

《人海同游》剧照

导筒directube：是一开始就决定这部片子要拿龙标了吗？

蔡杰：是的，很希望国内的观众能看到，这毕竟是一个南方地域的粤语故事，写实且与时代背景和社会变化强相关，所以最核心的观众肯定还是在国内。

导筒directube：其实国内不同地方的观众也很不同，比如作为北方的观众去观看的时候可能会有种外者的视角，毕竟不是他们熟悉的生活。

蔡杰：这也是一个新趋势，这五年内中国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年轻创作者都回到家乡去拍电影，我看到了很多方言电影，有些是小成本的处女作。虽然都算是中国电影，但是审美维度差别很大。

《人海同游》香港电影节官宣剧照

导筒directube：你是如何看待这种趋势？

蔡杰：我觉得这是一个国内作者表达电影的新窗口，因为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围绕北京的电影工业为中心做的，那个时候拍电影需要很多资源，包括人力和物力。现在无论什么设备，什么方式都能拍电影，这给大家带来很多机会。

导筒directube：你使用的名字的英文翻译Choy Ji不是普通话发音，是方言吗？为什么选择这个方式？

蔡杰：这其实是个误会，Choy是粤语的蔡，但杰不是Ji，近似于Kit。这是因为这部片子的摄影黄树立当时也在做《当我望向你的时候》，片中出现了我的一个镜头，因此他在片尾加上了我的英文名字，写作CHOY JI，看到之后我觉得很有意思，也没有让他修改，反正名字也只是一个代码，就这样将错就错用下去了。

哥德堡电影节——《人海同游》导演蔡杰、女主角林冬萍、

摄影师黄树立（从左至右）

导筒directube：你是一直都坚持用母语创作吗？这对你有什么意义？

蔡杰：我之前就用广东话拍短片，现在也有一些用潮汕话的拍摄计划，具体来说我觉得方言就是地域的重要元素，如果要用地域来叙事，利用方言可以很快建立起对特定地域直接的听觉和视觉上的认知。

语言会影响一个地方人们的行为和举止，进而构建独特的氛围和气质，比如《繁花》里人们日常聊天就像吵架一样，那就是上海的市井气。我对各种方言都很感兴趣，因为背后体现的生活方式，饮食习惯和人的气质都不一样。

《人海同游》在鹿特丹映后QA环节

导筒directube：岭南地区不同文化的差异，你是怎么理解的？

蔡杰：我对岭南的理解是主要从文化角度出发的，主要分为三个部分：广府文化，潮汕文化和客家文化，地域上分得不是很清楚，所以在某些区域会同时有三种说着不同语言和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更丰富和混杂。

不同的南方电影中体现的生活方式，代际关系以及世界观会有一些差别。在我自己的感受中，自己所在的潮汕文化更加自洽，可能由于地形的限制代际关系更向内，和侨胞文化，世界性海洋文化的联系更紧密。广府文化相比之下更城市化，市井气浓厚，因为主要集中在广州香港这些大城市，市民生活更丰富。

《人海同游》在第47届哥德堡国际电影节

导筒directube：在之前的采访中你有提到过自己对语言很重视。

蔡杰：我在片子里呈现的是在某个特定地域和时期中，人物在其中真实的生活，所以希望尽可能地写实，语言就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可以通过一个人的口音读懂ta生活的地方，所在的阶层和文化背景。

《人海同游》剧照

导筒directube：那要拍这样一个发生在自己家乡的故事，除了本就熟悉的一切之外还做了什么调研？这个过程中有什么启发吗？

蔡杰：在开始拍的前一两年我们都在做调研，具体到片子里出现的所有元素。比如八九十年代香港水果市场和内地果园之间是怎么流通的，在水果市场的人每天生活方式是怎样的。还有我们拍了一个香港北角的街道，那里面有一些戏曲相关的东西，它和福建人是如何联系上的，为什么是一个聚集的地方，再到福建文化和泉州南音的关系。

后来出现了调研热带雨林的人类学博士之后，关于他调研的课题，我们也去了马来西亚的雨林，把自己当作他去找灵感。其实调研会让你很兴奋，因为你可以逐渐深入地了解这些想写的人物，获得很多线索和信息，人物慢慢鲜活，逐渐扎实。

《人海同游》剧照

导筒directube：在调研之前对这个故事最初的想法是怎么样的？人物又是怎么在这个过程中圆满起来的？

蔡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有一些香港男人到珠三角发展婚外情，有些后来有了孩子。这是我成长过程中常听到的事情。最开始我是想拍香港，然后我需要找到一个支点，家庭对我来说比较好把握，所以最开始对于故事的构思就是一个女孩去香港找父亲，然后中间她闯入了另外一段属于她自己的秘密时空，和一位年少时期的老朋友重逢了。

《人海同游》剧照

导筒directube：为什么这个老朋友是一位研究热带雨林的人类学家？这个人物是如何构建的？

蔡杰：一开始只想到要写这么一段人物关系，然后去想这个男生有什么气质，是外向还是内向？白天睡觉还是晚上睡觉？有了一个人的温度和感觉之后，我们才会去具体找他的职业，生活和兴趣，这样逐渐确定他是一个一直隐蔽且沉浸在马来西亚做人类学调研的港漂。我们身边有和他类似的群体，所以比较好进入。而且当时的想法是主角在香港的这段邂逅应该是和一位曾经和她有联结，但是现在人生截然不同的人，并且发生一些碰撞。

《人海同游》剧照

导筒directube：婉婷为什么会在翻看完老照片的那个晚上情绪崩溃？然后想到之前和父亲的那些回忆。

蔡杰：其实她没看照片之前内心便有崩溃坍塌的地方。这个女孩有过一个幸福美满的童年，突然她最亲密的父亲消失了，对她来说是抛弃，所以她对此一直有巨大的疑惑。后面她仍旧在同一个地方成长和生活，但是内心一直有一处缺失，情绪是这样慢慢积累的，于是到了这一天她终于决定去寻找。

其实我希望这个片子里观众看到的情绪崩溃不是明确的缓慢积累过程，而是结果导向的，就是你看到她的崩溃之后，才明白这样一个看上去生活平静，情绪冷静的人的内心世界，才理解她对父亲的感情是这么强烈。这也是我与他人接触时带给我巨大触动的地方，有的时候你看到一些行为或者表达才能突然明白对方此前的经历，内心的想法。

《人海同游》剧照

导筒directube：婉婷这个角色是怎么一步步建构起来的？

蔡杰：我一直想写一个南方的女性角色，她很被动，生活中有一部分人是这样的，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接触到的那些年轻人一样棱角清晰，对自身和目标有清楚的认知。很多人都在人群中恍惚，努力地生活着，我对这个温度层的人物很感兴趣。

我觉得中国电影的版图中可以有这样一个人物形象，之前没有人拍过，但也很重要而且有记忆点。那天放映之后有一个外国观众过来和我说他很喜欢这个人物形象，特别是她的某些表情，有些紧张和无措。

哥德堡电影节——《人海同游》女主角林冬萍

导筒directube：感觉她其实又很自洽，内心没有特别多拧巴的地方。

蔡杰：她是可以自我消解的，比如在广州发生的那些事情，她也会崩溃但是很快就收回来。在台风来临的时刻遇到老朋友，又进入一个虚幻的时空，处于一个截然不同的态度。

导筒directube：这次结束之后也会回到之前的状态？

蔡杰：不一定，这到底是一段美好的重逢还是另一道新的伤疤，很难去界定。电影不需要填充很多信息，我只希望观众在这九十分钟之内感受人物的一段生活，结束之后能有一些空间去回想，电影本身不需要太明确。

《人海同游》剧照

导筒directube：麦婉婷这个名字是怎么起的？

蔡杰：婉婷一个在广州最普通的女生名字，我有不止一个朋友的名字叫婉婷。包括她爸爸的名字是“家辉”，香港也有很多叫家辉的人。编剧觉得“麦”也是很广州的一个姓，但又比较少见，所以就用了。

导筒directube：哪些作品和创作者对你的影响比较大？

蔡杰：主要是台湾电影，侯孝贤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亚洲电影我都很喜欢，比如小津安二郎。

《人海同游》在第47届哥德堡国际电影节映后

导筒directube：未来考虑用其他语言创作，或者拍其他地方的故事吗？

蔡杰：南方的故事我目前还没拍够，后面如果做剧情片的话还是希望尽可能在南方多拍一些。不过对其他我也并不排斥，我之前在北方生活过，也在东欧和藏区拍过纪录片。但我创作的地域基点肯定是岭南。

导筒directube：之前做记者的经历是怎样的？对后面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蔡杰：在传媒大学毕业之后我就通过校招进入了南方都市报，当时正好面临纸媒的转型，逐渐变成一个更产品向度的平台，那一年主要是在跑社会突发。我看到了城市很多不同的微观方面。比如有花季少女被情杀，诈骗案，有人为了维权而跳楼，连环车祸等等。这对我也是一种社会观察吧，这个状态和拍纪录片时有点像，它会让你慢慢知道在一个真实发生且强戏剧性的事件中应该是什么状态。

《人海同游》在鹿特丹

导筒directube：从纪实到虚构创作，你是如何转变的？

蔡杰：我之前听过这么一个说法：纪录片和剧情片本质没有区分，只是方法不同，所以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导演要把自己想说的那句话说完。纪录片对我来说和新闻产品不太一样，不是提供信息和呈现事实，而是你观察一个人一段时间之后，生成了一些看待世界和他人的方法，这才是和观众交流的基点。比如这次许鞍华的《诗》，相对于影片中呈现的这些诗人以及他们的生活和作品，我认为更重要是许鞍华导演如何用她的角度去看香港诗歌。

许鞍华导演《诗》剧照

导筒directube：映后谈的时候有人问到中文片名“人海同游”的含义，你说人在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人，在一起共度一段时间然后很快就分开，片子里想要呈现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是这个想法先行，还是在构思与制作中逐渐找到的？

蔡杰：这当然是我的世界观，但是这个片名并不是一开始就确定的，而是在调研和写剧本的过程中自己长出来的。这个女孩和不同人物产生交集，包括她家庭的离散，逐渐让我觉得很动情。其实片子一开始走创投时的名字很冰冷，就叫“界河”，是隔开广东和香港的一条河流，其中没有什么感情，也是慢慢才找到现在这个名字。

《人海同游》海报

导筒directube：关锦鹏作为监制，雷光夏的配乐，黄树立的摄影，都是这部片子的重要元素，作为一个新人导演，您如何找这些有力的合作伙伴？

蔡杰：作为创作者，就是要通过作品去认识本人，看到气味相投的人，我就会把剧本发过去。因为这是我第一部长片，没有什么资历，所以基本上剧本是唯一可以展示的东西，还是要先把故事理清楚。

导筒directube：您和编剧以及女主角、制片人都是很多年的朋友，和朋友在一起工作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工作和日常相处状态有什么不同？

蔡杰：能和朋友一起工作真的非常幸运，我觉得也更容易一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创作方法和执念，所以在剧组里，特别是长片，最棘手的其实是人际关系的处理。因为是朋友，所以他们会给我最大的信任，想讲这个故事是我们共同的目标和动力。

采访 / 编辑：丽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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