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跑路老板顶包的“职业背债人”形成背后 专访北大教授邓峰：应尽快完善个人破产保护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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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蓝婧红星新闻记者｜杨雨奇 实习生｜简羽

编辑｜张寻 责编｜官莉

近期，知名早教机构金宝贝关闭多地门店背后，引出社会对“职业闭店人”的关注。 红星新闻调查发现，职业闭店产业链中，为跑路老板们顶包的“职业背债人”为整个链条的核心。该群体往往通过股权转让、企业法定代表人更换等方式成为企业新负责人，让企业实控人与企业脱离关系，从而逃避还债等法律责任。（>>点击阅读此前报道） 职业背债人何以得以存在？在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邓峰看来，主要原因在于“贼难抓”：“所谓的职业背债人能长期存活于灰色地带，一方面在于背后确实存在法律体系漏洞，另一方面在于执行成本过高，才让该群体有了活跃的土壤。”

个体工商户、“僵尸企业”

或是出现“职业背债人”的重灾区

红星新闻：在闭店产业链中，会找“职业背债人”顶包的企业通常是哪些？

邓峰：我们对不同的企业，实行不同的监管制度。总体上可以从3方面来看——

其一，如果是个体工商户或私营企业，所谓闭店产业中更换法定代表人，一般称为营业转让，意思是把整个店的全部业务都转交给别人。从这一角度来说，当前确实没有好的法律制度对个体工商户营业转让进行有效监管，所以个体工商户出现职业背债人现象的概率很大。

其二，企业注册为有限责任公司，就要分三种情况分析。第一是部分“僵尸企业”，实际已不再正常运营，名存实亡；第二是部分“一人公司”，本质上和个体工商户一样。

其三，就是其他正常的有限责任公司，“职业背债”群体要进入，不仅得更换法定代表人，还得完成股权转让。只更换法定代表人并不会产生责任无法追究的情形，背后的股东、实控人甚至董事都可能被追索。按照我国公司法等法律制度，对这类有限公司都侧重对债权人保护，较为严苛。

所以能出现职业闭店人、职业背债人现象的，大概率是个体工商户或私营企业，以及“一人公司”。股东多一些的、有董事会等运作正式的企业想采用这种方式逃避监管很难。

“这不仅仅是法律问题，

还涉及执行成本高的问题”

红星新闻：从职业闭店人到职业背债人，背后暴露什么问题？

邓峰：按照国外的经验，通常会遵照“生产线理论”，即一个企业过去生产的产品如果出了问题，那么即便企业易主了，但消费者还是可以追诉原来的生产商。

但这套理论方法并不适用于我国如教培机构等预付制商家，因为这些机构给付的并非产品而是销售的课程，也即服务而非产品，所以这种情况即便放在国内外，目前也没有好办法来监管和后期追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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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星新闻：职业闭店现象背后，为何“贼难抓”？

邓峰：实际上，类似职业背债人的产生，背后并不完全归咎法律有没有空白的问题，主要还涉及法律的执行成本高的问题。因为执行成本高，所以受害的消费者不愿进行诉讼，法律追责也就无从谈起。

举例来说，比如消费者因为老板跑路损失了1万元，于是决定走法律程序。但后来消费者发现，找个律师的费用可能就不止1万元，加上诉讼周期长，对方企业也没有可偿还的财产，所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导致这一社会问题难以用司法手段解决。

红星新闻：尤其在企业法定代表人变更上，加强监管能解决问题吗？

邓峰：加大惩罚力度和增加监督环节的前提是“抓到贼”。但现实是，监管部门很难甄别，到底是企业合理的法定代表人更换，还是在找职业背债人顶包。

比如有人认为，一个80岁的老人被更换为新的企业法定代表人做法可疑，但这是一种简单的线性思维。从规定上看，没有法律法规要求80岁老人不能做法定代表人，那么监管部门就无权擅自取消这类人群成为法定代表人的权利，我们实际是鼓励各类群体成为市场主体，活跃市场经济。

在这种线性思维下，不仅增加额外的执法成本，同时也会破坏市场公平性原则，所以这并不是一个有效措施，也无法起到“治本”的作用。

闭店产业背后：

“我国企业应真正建立‘有限责任制’”

红星新闻：为跑路企业主顶债的“职业背债人”产业，为何有市场需求？

邓峰：在我看来，这个灰色行业之所以出现，背后反映出的真正问题，是我们没有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公司“有限责任”。

如果不考虑恶意逃债的情形，在欠债股东看来，因为企业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只承担“有限责任”，即便已经资不抵债，但欠债股东或者说原有企业法定代表人仍需有债必偿，一旦被列入失信被执行人，除非还清债务，否则其法律上的正常地位甚至终身无法恢复。

对于已丧失清偿能力的企业主，面对必须承担的全部企业责任却无能为力，最后的结果就是终身无法正常生活，进入征信黑名单甚至面临牢狱之灾。所以，企业主为逃避责任就会走歪门邪道，找人顶包闭店，形成恶性循环。

因为有了这样对债务人不予原谅的规定，并且没有区分恶意和正常的经营失败，对失败者的惩罚激励太强，所以形成社会普遍问题。

红星新闻：对于即将破产的企业主，有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邓峰：从法律角度来说，应当建立个人破产制度。比如一个个体工商户，虽然法律上规定是无限责任，但不可能一直“无限”下去，他们也应只承担“有限责任”，如遇资不抵债情况，这个企业合理的做法应该是申请破产。

其实国外也有类似“职业闭店人”行业，也即“职业破产机构”，这种机构在国外合法存在，目的是帮难维系的企业走正常破产程序。但我国的“职业闭店机构”却不然，这群人的做法是因为发现了监管漏洞，用非常手段帮企业钻空子，和海外的破产机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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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避免“职业闭店”灰色产业？

呼吁建立“个人破产保护制度”

红星新闻：避免职业闭店产业等灰色产业形成，关键点是什么？

邓峰：关键就是让企业真正形成“有限责任”，这背后就需要建立“个人破产保护制度”。深圳目前已经在试点，但全国层面上还有待进一步完善推进。

所谓个人破产保护制度，就是当债务人不能清偿其债务时，由法院依法宣告其破产，并对其财产进行清算和分配，或者进行债务调整，对其债务进行豁免以及确定当事人在破产过程中的权利义务关系的法律规范。

如果我们建立起完整的“个人破产法”，落实企业“有限责任制”，那么一旦出现资不抵债的情况，企业主就能走正常破产程序，按照法律的清偿条款规定，由法院等机构对破产后的企业进行财产清算和分配，部分债务甚至可被豁免。

这样一来，不是出于恶意逃债，或从事职业诈骗的人，自然就不会再找人背债顶包。对于监管部门，“恶意”“职业”的避债经营者也更容易甄别。

红星新闻：“个人破产”制度建立，和遏制职业背债人有何关联？

邓峰：如果有了“个人破产法”，就意味着在申请破产后债务可以在一定条件下被豁免。

比如，规定企业主5年内还钱，期间企业主尽力还债，5年后这件事就能过去，欠债的企业主也就自由了；如果数额达到一定程度，“恶意”“职业”的也可以采用刑事追究。在其他国家中，如果债务人坐牢了，就可以免除赔偿责任。

但现实是，这两种情况在我国都不存在。即便企业主被抓入狱，按照刑事附带民事赔偿原则，欠债的企业主仍需还钱，因为要承担无限责任。

因为无法申请个人破产，这才让部分经营失败的企业，要么变成“僵尸企业”，要么找“职业背债人”。但作为市场监管主体，对“僵尸企业”的欠债不还行为同样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对其作出警示，消费者实际损失仍然得不到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