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亚轮》| 毁灭与梦想

封面上的航海老地图，徐徐展开了江亚轮海难的故事……

引 子

都说“秋尽江南草未凋”，这次来到江南，算是实实在在体会到了前人诗句里的味道。高速列车在宁波平原上奔驰，透过车窗向外望去，碧翠的平原恰如绿毯，在遥不可及的视线里延绵到天际。间或几抹淡红粉紫从眼前晃过，心房似都被勾了出去。

在地理书里学过，这是一片冲积平原。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海积平原。遥远的过去，这里发生过无数次的大海进和大海退，宁波平原便在陆地与海洋之间一遍遍地轮回切换。终究，陆地是这片土地的宿命。海面虽给人迷幻之美，却总没有陆地来得踏实真切。

此时的北国，差不多要下雪了吧？临窗支颐而坐，神思不觉有些恍惚。这次从北国来到江南，为什么我的心会怦怦跳得这么厉害？莫非这就是游子拥抱故乡时的迷恋与热切？窗外的一景一物，曾经离我如此遥远，此时此刻，却是近在咫尺，盈手可握。如果不是那场空前的大劫难，这片广袤的平原，应当就是我的终老之地吧。

“反认他乡是故乡”，原本该是一件多么荒唐可笑的事情。然而事情落在我的身上，却是既不荒唐，更不可笑。七十年的时光，足以改变曾经的容颜，却无法抹去岁月的屐痕。无论你知不知道，留不留意，光阴里掉落的每一粒尘埃，总会在不经意投射而来的一缕阳光的映射下，变得光鲜亮丽起来。

朱慕章，1948年12月3日——这是身份证上我的姓名和出生年月。直到古稀之年，我都没有怀疑过身份证上的这两行字。对每个公民来说，这是最可靠、最权威的个人信息，有什么理由无端起疑心呢？

“慕章，你的生日……我是说其实你的生日，并不是十二月三日……”当老母亲朱眉卿毫无征兆地讲出这句话时，我一下子怔在了那里。

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打小时候有记忆开始，不管日子过得多艰难，每年十二月三日都会收到母亲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一个发圈，一根皮筋，或者一枚孔雀胸花。十二月初的沈阳已是冰天雪地，银装素裹。一份别致的生日礼物，足以让我感受母爱，温暖整个冬天。

母亲是在我七十岁生日第二天的午后，坐在床边，向我道出这个秘密的。窗外雪花飘落，光秃秃的树丫上挂起了一串串冰凌。屋檐下的白鹃梅覆着一层白绒毯，小心翼翼地蜷缩着。再过几个月，才是属于白鹃梅的季节。

“慕章，你听说过江亚轮海难吗？”母亲用她那枯槁的双手，轻轻摩挲着我的手掌，混沌的眼神陡然明亮起来，“就是新中国成立前一年的那次大海难，听说过吗？”

按照往常的作息，午后该是母亲午休的时间。当然，我也会小憩片刻，然后起床，泡上一杯酽酽的红茶，读读闲书，或是追追热剧。这个午后，母亲似乎格外有兴致，说是要和我聊聊天。我特意沏了一壶金骏眉。窗外雪花飞舞，寒意袭人；室内茶香四溢，暖意融融。

母亲已是四世同堂，儿孙环膝。在邻居们眼里，是位有缘有福的老寿星。母亲毕生从事教育事业，桃李遍天下，在工人村的工人子弟里享有很高的声望。逢年过节，前来探望她的学生，几乎踏破了门槛。同样是当了一辈子教师，和母亲比起来，我实在是甘拜下风。

母亲所说的江亚轮海难，我隐隐约约听人提起过，可细细再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至少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从来没有对我提及那次大海难。我更不明白，那次大海难和我的生日之间，原本是驴唇不对马嘴的两桩事，难道竟然有着什么关联？活到像我这把年纪，早已是心如止水。可此时，我的内心依然不免涌起一探究竟的冲动。

“那次大海难就发生在十二月三日……”母亲的目光有些迷离，修长的十指紧扣住我的双手，我甚至能听到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去做一个艰难的抉择。

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母亲饱经风霜的双手有点儿寒凉，这股凉意浸入肌肤，不禁让我打了个寒噤。直觉告诉我，那次大海难和我的身世之间肯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的日子可能不多了，原本我想把这件事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母亲缓缓丢开握着的我的手，端起紫砂壶，续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到达宁波站，请在宁波站下车的旅客带好行李准备下车——”车厢里传来的语音提示，猛然打断我的思绪。朝外望去，列车行驶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宁波站”三个大字，蓦地进入我的视线。

秋天总会让人联想到肃杀一词。可江南的秋却和北国不同，自有另一番风韵。行走在宁波街头，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桂花清香，几幢上了年纪的老建筑外墙上缠绕着爬山虎，绿得生机盎然。间或一两片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一如翩然彩蝶，和池塘里寥落的残荷相映成趣，绘就一幅酣畅淋漓的水墨画。四明湖畔那火红火红的水杉林，相依烟波浩渺的湖面，定格成令人心动的梦幻图卷。

这生动而惬意的宁波秋景啊，你我擦肩而过便是整整七十年！

不顾家人的劝说，不远千里，执意一个人来到江南，除了打算帮助母亲完成她未了的心愿，同时也是想要找寻自己心中的那个游子之梦。孩子们觉得我年纪大了，不放心我一个人出远门，想要陪在身边。我近乎执拗地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孩子们平时工作繁忙，整天还要在家忙里忙外，想想自己腿脚尚健，实在不忍心麻烦他们。何况寻梦的滋味，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静静地用心去感受。

在甬江旁的一家民宿办理入住手续后，放下行李，叫了辆出租车，我便直奔浙东海事民俗博物馆而去。那里是我寻梦的第一站。

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博物馆位于宁波市江东北路。在出租车上，司机师傅操着浓重的宁波口音，热情地做起了向导。他说附近是甬江、奉化江和余姚江的三江汇流之地，被人们称为“宁波老外滩”，非常有名。

街市上熙来攘往的人流，川流不息的车流，鳞次栉比的老建筑，彰显着“宁波老外滩”的独特魅力。上海外滩举世闻名，以前从没听说宁波还有“老外滩”，这次算是长了见识。不知怎的，此时想到上海外滩，心头掠过几许凄然。

路过一家花店时，我请司机师傅停下车，去花店买来一束菊花，白白的大朵的那种。回到车上，司机师傅瞅了我一眼，问我买白菊花有啥用。我冲他笑了笑，没有回答。或者说，我压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不多久，出租车停在了江东北路上。前方不远，一座青砖黛瓦的院落煞是惹眼。大门两侧，蹲伏着两只威严的石狮；墙上挂着浙东海事民俗博物馆的牌匾。秋阳有些热烈，将婆娑的枝叶映射在斑驳的粉墙上，光影参差。没错，就是这儿了。

来之前查阅过资料，知道这处院落原本是安庆会馆，始建于清中叶道光年间，既是祭祀天后妈祖的殿宇，又是行业聚会的场所。汤显祖有句诗说得好，“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安庆和徽州一起，代表了煊赫一时的徽商文化。安庆会馆很好地体现了徽派建筑的典型风格，从照壁到宫门，从戏台到大殿，处处透着典雅与绮思。

许是正值午后，博物馆里游人很是稀疏。展厅里陈列着不少与中国航海文化有关的藏品，一件一件看过去，我的脚步最终停留在了一只舵盘的前面。

这是陈列在妈祖大殿正中的一只木质舵盘，一望可知用的是上等木料。盘身不再光滑，大片大片的油漆已然剥落，古拙中流动着岁月的味道。舵盘约有半人高，孤零零地摆放在那里，就像是一位落寞的英雄，血染沙场，马革裹尸，空余铁甲染银霜，无处话凄凉。

我不知道，这只舵盘当年是怎样带着江亚轮，一次次乘风破浪，往返于上海和宁波之间的东海海面上的。我不知道，这只舵盘在沉睡海底八年之后，被打捞出水时是怎样的容颜。我更无法知道，江亚轮巨大的船体已消失在天壤之间，为什么独有这只木质舵盘可以幸运地保存下来。

没有人告诉我答案。我想，答案或许早已被岁月尘封。将手中的那束白菊花默默地放下，斜倚在舵盘上，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向江亚轮的最后遗存物致敬，向因为那场大海难而丧生的三千多名同胞致哀。那是一场人类史上的大灾难。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因为那场海难，失去了最亲最亲的亲人，从此改变了一生的命运。

噙着泪，在舵盘前伫立了好久，心潮澎湃，难以平复。直到一个声音出现在耳边：“奶奶，您是江亚轮上的幸存者，还是幸存者家属？”

我拭了拭眼角的泪花，抬起头，说话的是位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目光很清澈，似乎洞悉了我的心事。

“那边有留言簿，您想写点什么吗？”小姑娘白皙的脸庞绽放出笑容，声音很是甜美。我轻轻点点头。也好，写下三言两语也好。

跟着小姑娘，来到留言簿前。掀开簿面，拿起水笔，刚想写点什么，我的目光被最上方的几行字吸引了过去，不禁惊呆在了那里。那是几行繁体字：“天涯相隔，恍若一夢。至今想來，痛斷肝腸。”落款是“章若甫”三个字。

章若甫？最近几个月以来，这个名字不知道在我梦中出现过多少次。梦醒之后，我一次次告诉自己，章若甫久已不在人世。这么多年以来，母亲虽然始终抱着重逢的幻想，但我知道，其实她内心深处已然默默接受了章若甫罹难的事实。可是此时此地，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留言簿上？

第一次知道章若甫的名字，是通过母亲留下的小说稿本。那个飘雪的午后，母亲和我在一起聊了很久很久。几乎都是母亲在说，我一直认真聆听，很少提问，不忍打断她的思绪。

“我们的命运，都是因为那场大海难发生了改变。”母亲说着，起身走到屋角，从一只红漆檀木箱里摸索出一块折叠成长方形的绢布，绢布里似乎包裹着什么。母亲回到我身边，坐了下来。打开绢布，里面是一沓泛黄的稿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楷字。

“这是一本小说。有空的时候读读吧，读完之后，或许你就会明白一切了。”母亲将那沓稿纸用绢布重新包好，郑重地交到我手里。

那天晚上，坐在书桌旁，就着台灯柔和的光线，我迫不及待地翻开了那沓稿纸。小说的题目叫《江亚轮》，整部小说母亲是用第一人称写成的。逐页翻去，被岁月尘封多年的往事，一下子和我撞个满怀——

（本文选自习斌著《江亚轮》，沈阳出版社2024年3月第一版。）

出版信息

作者：习斌

出版社：沈阳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4年3月

定价：59.00元

版次：1

页数：288页

字数：260千字

印刷时间：2024年3月

开本：16开

纸张：内文70克纯质纸

封面特种纸

印次：1

装帧：平装

ISBN：

978-7-5716-3694-4

内容简介

1948年12月3日晚，由上海开往宁波的江亚轮在驶至里铜沙海域时，突然发生爆炸，死亡人数约3000人。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海难，被称为中国的“泰坦尼克号”海难，爆炸原因至今扑朔迷离。这一事件发生在上海即将解放前，使得整起海难夹杂了更多的时代因素。

长篇小说《江亚轮》即以江亚轮海难的全过程作为写作背景，交织了几位主人公的悲欢离合，生死绝唱蕴含着生命真理，具有极强的可读性和震撼力。

除故事主体外，小说首尾呼应，时间跨度长达70年。写作素材根据江亚轮幸存者的相关口述实录构思、铺演，并非纯然虚构而成。书末附《江亚轮惨案专辑》点校文字，此专辑系江亚轮惨案发生后出版发行，也是新中国成立后首次点校重印，极具史料价值。

编辑推荐

缘起缘灭，一如潮来潮去。毁灭与梦想交织，生死绝唱蕴含生命真理。这场中国的“泰坦尼克号”海难，犹如一块试金石，让人性百态暴露无遗；把曾经山盟海誓的爱情击得粉碎，徒留一段跨越数十载的无尽怅惘。

本书文字优美，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耐人寻味。

目录

引 子　|　001

第一章　|　007

第二章　|　019

第三章　|　033

第四章　|　046

第五章　|　061

第六章　|　074

第七章　|　087

第八章　|　100

第九章　|　113

第十章　|　128

第十一章　|　142

第十二章　|　156

第十三章　|　169

第十四章　|　182

第十五章　|　199

尾 声　|　217

番 外　|　225

附录 江亚轮惨案专集　|　235

跋　|　281

再 跋　|　283

作者简介

习斌，资深媒体人，藏书家，文史研究者，专栏作家。已出版《晩清稀见小说鉴藏录》《中国绣像小说经眼录》《绣像里的红楼梦》《秦淮八艳正传》《大运河上的江南屋脊》等专著十余部，注评《山河空念远：怀人小品赏读》《李渔小品》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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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提供：沈晓辉

图文编辑：汪 茜

图文审校：田 强

图文审核：赵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