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兄弟抬棺

作者：耿志刚

我年轻的时候，父亲经常说：“你瞧人张家兄弟，多有出彩啊！你要跟他们学，为咱杨家也争口气。”

父亲嘴里的张家兄弟，在穆刀沟村里，的确是非常有出息的人物，老大叫张佑全，老二叫张佑石，老三叫张佑田，他们的父亲叫张运昌，解放前家里是地主。

张运昌虽说上过几年私塾，但成人之后，就步入了新社会，因为出身问题，总也说不上媳妇，后来三年灾害的时候，他在野外的河滩里，领回来一个逃荒的妇女，这才有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别看他在村里，见到最普通的村民，也低头哈腰，但他仍然挖空心思地，把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佑全佑石佑田”，言外之意，就是让老天保佑他的儿子，“有权有势有钱。”

村里人朴实，少有人能识破他的小伎俩，只知道张运昌对儿子管教很严，人家学习成绩好，就不管啥成分，尽管让孩子们向张家兄弟学习。

等到八十年代，张家地主的帽子摘了，儿子们便一个个的考上了大学，飞出了村庄，飞向外面的大城市，更让村民眼馋的是，若干年后，张家老大真的掌了权，去邻县当了副县长；老二真的有了势，在省城经营起一个医药公司，据说，黑白两道，都混的风生水起；最不济的是老三，虽在县城生活，却是恒达集团的老板，总之，这一门三兄弟，果然了得，真的实现了父亲的梦想，做到了有权有势有钱。

然而张运昌的老伴却没有福气，家境艰难的时候，她累死累活地干，等孩子们都有了出息，她得了个快病，没等儿子赶回家，就咽了气，辛劳一生，只落了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张运昌觉得自己岁数大了，就没有再续弦，儿子们把他接到了城里，专门为他购置了一套别墅，雇了保姆和佣人伺候，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张运昌八十岁生日过后，就经常做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他的父亲，在他头上喃喃自语着，仿佛在说，自己在那边受了许多的委屈，让他快点来，替他撑腰……

张运昌明白，自己该走了，尽管他对眼前的生活很是留恋，但也挡不住死神的召唤，于是在中秋节的晚上，他把三个儿子叫在一起，郑重地告诉了他的决定：“我死以后，必须把我埋在祖坟里，我要陪着你们的爷爷奶奶。”

其实，三个儿子已经商量好，在省城最好的陵园买好了墓地，等父亲百年后，把母亲的棺木迁来，与父亲合葬在一起。父亲的决定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但他们从小都是听话的孩子，尤其是父亲的话，他们从来是言听计从的。

那是一个大雪飘飞的寒冬，已过了小年，临近了年关，张运昌望着窗外的飞雪，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三个儿子遵照遗嘱，把父亲的骨灰运回老家，安置在张家老宅里，虽然老宅久不住人，早已破旧不堪，但毕竟是老宅，依照村里的风俗，人在外面死后，必须将尸体在祖宅停放三天，然后才能入土为安。

老大因为参加省党校封闭培训，要推迟到出殡才能回来，只有老二老三回家守灵，因为张家兄弟差不多三十年了，就算是回来上坟，也几乎从来不回村里，也不和大伙来往，就算是一家一院的人，也生疏的很，所以他们的父亲灵柩运回来，门口竟是清冷异常，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再加上天寒地冻，一直飘着飞雪，别说帮忙，街道上就连看热闹的人，也一个不见。

两兄弟见家里如此冷清，觉得与父亲的身份极不相符，父亲生前是个特别爱热闹的人，尤其是喜欢听河北棒子，还有丝弦，老二马上电话联系到省剧团，不巧的是，别说现在，就算年前年后，也都订满了，来不了，他不死心，又赶紧联系塔底丝弦，人家没说两句就挂了，让他到别处找找，实在没办法，联系到一家民间吹打班，得到的答复也是，今年天气反常，年前死的人多，根本忙不过来，下回头死，得提前预定，先来后倒嘛。

老三没了办法，总不能这么清冷，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就在门前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凡来张家帮忙者，进门就发二百元现金，好吃好喝管够，临走还给一条烟！”他怕人看不到，又跑到村委会，在喇叭上连续喊了半天。

但是，直到黄昏，竟然没有一个人来帮忙，据说，倒是有几个人想来，又管吃又管喝，还给二百块钱，一条好烟，何乐而不为呢？结果冒着雪，走到张家门口，往里探头一看，见一个人也没有，就又返了回去。

村民不愿意来帮忙，其实也是有原因的，这么说吧，张家兄弟虽然有权势有钱，但从来没有给村民办过好事。

先说老大，他刚当副县长时，五服内的一个堂兄的儿子，在他工作的那个县里，因为生意欠债的事，把人打成了重伤，被抓了起来。堂兄找到他，本来以为凭他一句话，儿子就能少住几年，结果，他为了不开这个先例，愣是没有见堂兄的面儿，更没有关照他的儿子，最后，堂兄的儿子被判了八年，堂兄至今提及，仍是对他咬牙切齿。

从此以后，一家一院的人，再也没有人找他去办事，村里闻说，更没有人找他了，免得碰一鼻子灰。

再说老二，在省城开的是一家医药公司，还当了省政协委员，很有势力的，但他却立下一条规定，不许招乡亲为工，也就是说，凡穆刀沟两岸的人，他的公司，一个也不要，他的意思很明白，要想办好企业，就决不能讲人情，而乡情，则是最让人头疼的，不如直接杜绝，省心。

下面说老三，他是县城最大的包工头，成立了个恒达集团，除了搞建筑外，还兼放贷款等，村里有个人，在他下面的商贸公司贷了款，因生意失败，不能偿还，老三丝毫没有念及乡情，而是将那户人家，逼的险些家破人亡。

所以，张家三兄弟的名声，在外面，那是声名鹊起，但在村里，却有些臭不可闻，这才是村民不愿意去帮忙的真正原因。

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兄弟二人，守着一个孤零零的骨灰盒，天上的飞雪旋转着，发出凄厉的哀鸣，有人会问，张家除了兄弟三人，就没有别的亲人了吗？

还得从老大说起，老大惟一的女儿早定居国外，生了孩子，他的妻子去帮忙带孩子，自然回不来。

再说老二，倒是生了一个儿子，是张家唯一的根儿，也自然是老爷子的心尖肉，不幸的是，这个儿子太不争气，因为家大业大，从小娇宠惯了，沾染上了毒品，正在戒毒所，一时回不了家。

而老三呢，他的女儿趁过年，带着母亲一家人，去了欧美和亚非拉等国外旅行，老三因为有事，没去成，女儿走的时候，跟爷爷辞别，爷爷还能吃能喝，她刚到夏威夷，正在沙滩上晒日光浴，听到爷爷咽气的消息，那里能赶得回来。

第二天，门口又换了一张白纸，上边的金额，先是从二百变成五百，下午的时候，又从五百变成了一千。老二在喇叭上重申道，凡穆刀沟村民，不管是大人小孩，只要能到张家院里捧场，就立马发给一千元现金，但结果却令人遗憾，桌子上厚厚的一沓钱，已经被雪埋住了，也没有人来领。

第三天一大早，老大回来了，二兄弟伤感地说道：“还是把父亲带走，埋到陵园吧，要不，咱就买块风水宝地，哼，这里的村民都冷血，太没人情味了！”老三也附和道：“全是一群不开眼的穷鬼，发钱都不来！”老大培训结束后，上级与他谈话，要任命他为正县长了，所以领导派头十足，沉吟了半天，表了态：“还是按父亲的嘱咐来吧。”

那天下午，正值除夕，天晴了，太阳露了出来，照着地上厚厚的雪，一片耀眼的白，街道上，满是了五彩的吊挂，每家的门楼，都挂上了灯笼，村民在门口贴着对联，还有的孩子放着鞭炮。

年的气氛浓浓的，大家不约而同的站在门口，向街道上望去，只见兄弟三人，老大走在前面，老二和老三走在后边，一齐抬着父亲的灵柩，低着头，默然地向前走着，没有哀乐，没有引路的人，也没有撒纸钱的，更没有鞭炮声，但街道的两侧，却站满了村民，他们不笑也不闹，注视着兄弟三人，抬着棺材从门前经过。

父亲自然也目睹了这副情景，回来后对我说：“你瞧这张家兄弟，有权有势有钱又怎样？真是寒碜死了！以后决不能跟他们学！”

几年后，一个当地很有名的地产商犯了事，老大被牵扯进去，最后查明，他是利用职权为他人谋利益，还有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但因其态度较好，并积极退赔了赃款，被关了半年，放出来后，就没了踪影，有知情者说，他早去了海外，找妻女去了。

老二呢，他的医药公司因为制假造假，受到查处，政协委员也被依法撤消资格，被带走那天，他突然犯了病，口歪眼斜的，胡言乱语，疯了一般，至今仍瘫在了床上，他的儿子先是吸毒，后来又贩毒，被注了射。

老三因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爆雷后，导致群众大规模上访，被公安刑事拘留，又查出涉黑行为，至少牵扯到两起命案，被判了无期徒刑。他的妻子立马跟他离了婚，嫁给了他的司机，而他的女儿，在国外旅行时，偶遇一个非洲黑人，两人一见钟情，死活留在了南非。

清明那天，天上飘着小雨，我路过张家的坟场，三兄弟出事后，他的家族成员因为晦气，把坟都迁走了，只留下他们家的坟，孤零零的，过去高大的墓碑不知何时，被人砸了，狼藉一片，坟头上长满了一人高的杂草，不时有野兔和黄鼬出没，显然，这里早已成了它们的家。

我恍惚记起，他们兄弟前后出事，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也就是说，至少十年了，没有人给他们的祖上，来上过坟了。这户穆刀沟最兴旺的人家，只在转瞬之间，就走向了没落，莫非真的是，他们家坟地的风水不好吗？而他们的父亲，那个叫做张运昌的，要知道自己的三个儿子，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倘若在地下有知，会做何感想呢？

天上依然飘着细雨，我举目望去，田野里灰蒙蒙的，湿漉漉的，依稀听到不远的地方，有人在唱着什么歌谣，仔细一听，原来是这么几句：“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雨突然就大了起来，我被淋了个落汤鸡，就赶紧逃离了。

（注：此文作者为华文原创小说签约作家、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