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为教授职称而战

作者：靳明全

职称评审文件下达后，黔大许多教师往日见面打哈哈的神态一下子消失。参评职称的人，仿佛都在互相质疑，内心揣摩与评委的亲疏关系。昔日的评委虽然不知今年能否入场，但都宽以待人，说只要符合文件规定就好办，其实内心在掂量参评者的科研成果。参评者都把手按住胸口发誓，我的成果达到规定条件，无可非议。

昔日夜晚，相处好的教师总爱在礼堂大道上散步，集聚闲聊，尽力把话匣子拖得越长越好。可是，现在大道上仿佛都是三三两两、急急忙忙走过的人。礼堂周围冷清，从异常冷清气氛中，大家感觉到职评刮来的狂风呼啸之声不绝。这段时期的黔大，人际关系似乎靠职称来衡量。副教授们满脑子想的是教授头衔，教授是他们的光芒，是他们的眼睛，似乎没有教授头衔，他们要长期低眉弯腰，不可能明辨是非。参评者仿佛在比赛谁更自私。没评上教授，谁也比不出高低。评上教授，往往傲慢无礼，今后评别人冷酷无情。留给参评失败者的只有痛苦和仇恨。

金泉参评的主要成果——30万字的书《攻玉论——关于20世纪初期中国文人赴日留学的研究》，三校完毕，出版社下排到印制厂。版权页标明：1995年5月第一版。省职评文件写明，参评成果的时限是1995年6月底。现在是4月下旬，时间卡在节骨眼，卡得金泉憋气难受。

前两年，一位温文儒雅的副教授参评教授遭到评委们的否定，很快，他陷入一种毁灭性的疯狂中，总是威胁要自杀。最后，被连哄带骗送进了疯人院。金泉有点后悔，万一评委们没有通过自己的破格教授，是否会赴那副教授的后尘呢？

四月的阳光，透过黔大礼堂大道两排桉树叶，落下斑驳陆离的金团。一阵风吹来，金泉感到了春日寒。

“金泉！金泉！”张晓从礼堂角落窜出来，叫住他，急切地说：“你不能参评破格教授，有一本书没有正式出版呢。”

金泉一下子显得激动，大声说：“谁说我不能评教授？出版社给我开具了证明，书五月份出版发行。”说完，气愤地甩下张开厚嘴唇的张晓，匆匆离开。回到家，他有些后悔。为什么要给张晓说实话呢？敷衍他，模棱两可不很好吗？看他眼睛发绿光，就知道妒火在燃烧，这种火能量大，烟子能熏倒自己，长久不醒。

张晓在家有点发愣。妻子叫吃饭，他不耐烦地叫：“知道！知道！”

张晓的长相很像电影《地道战》中的伪军高司令，胖脸，两眼球十分突出，似牛眼，厚嘴唇，窄舌头，说话舌头舔一舔。他是黔大中文系78级本科生，毕业后工作几年去北大攻读硕士学位，取得学位，即回母校中文系任教，前年与金泉一起破格评为副教授。东方民族的一种阴暗心理是竭尽全力把走在前面的同行拉在身后，自己名列前茅。张晓这种心理特征很明显。他离破格教授的要求相差远，看到金泉刚才自信的样子，气搭不上来。醉于教授职称，他的表情十分到位，时而渴望，时而绝望，时而欣喜，时而愤怒，对教授称呼的喜爱心，犹如夜空的星星一样闪烁。

妻子饭吃完了，张晓闷着的气终于爆发：“哼！岂能落在他的后面？”

翌日中午，他陆续跑去黔大中文系毕业的7个同事家。这7人中，同班同学1人，77级、65级的各3人。张晓鼓起牛眼，愤怒地告知：“金泉的书没出版，要破格评教授，太不公平了！这个外来户，野心不小，要打败我们黔大同门。”

一石激起千层浪，话一投机很快结成联盟，达成共识：让金泉明白，黔大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联盟里只有4个副教授，其余都是讲师呢？平心地说，金泉破格教授，于这些人无损，可他们为什么火气冲天，拼命拉他下来呢？人世间这种现象突出：倘若有人赶在前面，后进者奋力赶超，你追我赶，大家前进的速度会加快。可联盟的人不是这样，紧紧拉住前面人的后腿，使其与己齐平，或落后于自己而后快。得于这种阴暗心理，中文系8个人口吐白沫，在举报信上狠狠落下大名。至于跑腿向上汇报，交给签名发起人张晓去办。

张晓是一个精明人，知道靠签名的8人不行。拉金泉倒地，需要本地根基很深的人。他想到了黔大哲学系主任王黔顺。

王黔顺的人生很顺，1951年出生于贵阳，1975年作为工农兵学员入读黔大哲学系，毕业即留系任教，一表人才，风度翩翩，经常穿着合适的灰色西装，尖尖的黑皮鞋擦得贼亮。他属官二代，自傲1992年成为了黔大最年轻的正处级副教授。能取得如此显目的成就，既有他聪明的头脑，更有他父亲曾任职贵州省委主管宣传大权的因素。前年，他定下自己的人生规划，明年出一本书，再在《哲学研究》上发表1篇论文，评教授，尔后上副厅级台阶，再升正厅，接革命班，升到与父亲一样执掌全省宣传大权。顺利人生和年轻人自傲，藏而不露阴暗心理，使王黔顺对金泉破格教授产生本能的嫉恨。听了张晓夸张的话，他脸泛红，气愤填膺，说：“这个外来户，像日本鬼子一样，压我们热血青年。把检举报告拿来，我签名。”王黔顺的大名无畏地显目出现在8人的前面。

张晓自认脑瓜比王黔顺灵光，只是缺乏他那大无畏勇气，就尽量把眼球缩小，窄舌头舔舔厚嘴唇，慢慢地说：“我们只是签名，向上反映不够，要釜底抽薪。出版社社长是你父亲一手提拔的老部下，你找他，告诉金泉要出的书，由日本资助，鼓吹日本文化影响力，压制中国传统文化伟力，存在严重的政治问题，出版将产生极大的负面作用。这也涉及到出版社的政治声誉。这本书必须请同行权威专家审定，学术会判定。走这个程序，金泉这本书肯定赶不上今年破格评教授了。今后专家否定了，他倒大霉，活该！”

王黔顺燃烧怒火的圆眼退了火，颇有意味地瞥张晓，装出电影《地道战》高司令的神态，比起大拇指，语调戏谑：“高！实在是高！比高家庄还高。”

省职评会日益接近，金泉越益急躁，多次催问宋责编。宋责编知道社领导为该书出版有争论，就故意慢腾腾地回答：“我给你开了出版证明，也把最后的校对稿复印给你评职称。书下排到印刷厂了，你不要催问。放心吧，书会出版的”

金泉给印书公司的张经理去电话。张经理曾收下金泉送的50元劳务费，他依旧回答：“我一直在催进度。干脆一点，你直接去厂里问李全师傅。”

一日，张光成主任在校园喊住金泉。张是上海人，读大学时自恃有才，瞥眼看大他两岁的班主任。六零年复旦大学毕业时，班主任动用权力，把他分配到贵州东南地区一所中学教书。身在中学基层，张光成奋斗25年，调到黔东南师专，晋升为教授，后调来黔大，担任了中文系主任，如今年近六旬，洞察人事入微。他欣赏金泉的勤奋和才华，以拳拳之心提携这位年轻人，关切地说：“职评会很快要召开，你提交的《攻玉论》，有出版社证明和校对稿是不行的。尽快去出版社催书，即使没有正式发行，拿3本样书来参评也行。”

急躁之下，金泉猛敲宋责编办公室门，手指已疼痛，门始终不开。一会，旁边屋出来一个人，告之，宋责编几天前出差到上海去了，下周才回。

金泉朝印书公司张经理所指的地址飞奔。

这是一个频临倒闭的小印制厂，车间简陋陈旧。金泉一眼就看见车间角落整齐堆放的《攻玉论——关于20世纪初期中国文人赴日留学的研究》书，车间另一角落，一部机器正在吐该书的彩色封壳，旁边一个人把它重叠起，摆整齐。

金泉向那人打听李全师傅。这时进来一个人，正是李全。

李全年略五旬，脸上的皱纹说明，世故且有阅历。

金泉很热情地亮出工作证，说，“我是《攻玉论》书作者。”

李全敬畏地点头示意。

“我要5本样书。”金泉指着车间的角落说。

李全脸色立即严肃起来，问：“有出版社的证明吗？”

“没有。”

“那不行。拿样书必须经出版社同意。”见金泉着急的样子，他作势在蓬松的头发上瘙痒，说：“样书对作者很重要。我想帮你，难作主啊。”说完转身，慢慢朝屋外走。

金泉急忙追上去，把100元塞进他的衣服包。

李全眼睛开始发亮，说话很平静：“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啊。等到出版社正式通知，我再多给你5本。”

“谢谢。”金泉高兴地压低声音。

回到黔大快吃晚饭了。金泉手捧样书，直奔张光成家。张光成说：“接到通知，我明天参加省职评会。你今晚一定去黔云宾馆，民院的张科长在看管参评材料，你去把校对稿换成3本样书，明天我不能帮你带样书进评审场。”

这时，金泉肚子有点饿了，他担心吃晚饭要耽搁换材料的宝贵时间。因此，抱起书直奔黔云宾馆。

张科长收下金泉的3本样书，退还桌上摆好的校对稿和出版社证明，感慨地说：“你好及时啊。明天评委只看到校对稿和证明，绝对通不过。”

张科长的话应证了张光成教授所说的。金泉的心充满敬意，体会深刻：年轻教师晋升教授，离不开老教授的大力提携。

回家吃完饭，金泉站在书房窗户前，领略校礼堂屋顶的黑瓦。满天是心动不已的星星，这几天感觉到的杀气腾腾气氛，令他依然心动过速。

第四天的夜晚，张晓得知金泉破格评审教授全票通过，心跳非常异常，在家里来回踱步，时而皱紧眉头，手拇指抖动，浑身打颤，时而莫名其妙地苦笑，脸色悲戚。他站在窗前，望天发呆，除去心脏，全身都僵住了。周围一切无声无息。张晓突出的眼珠一直盯着王黔顺那愤怒的双眼，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他想让眼睛不看王黔顺，以适应周围的黑暗，去盯黑暗中十分狰狞的评委们。但是，这种感觉达不到。似乎没听到妻子催吃饭的声音，他两眼朦胧地看着妻子，很想妻子告知，上前天省职评会是假的。妻子有点不耐烦，不确定丈夫是否听到她喊的吃饭声，没说话，不理他，转身离开了。张晓又想起职评会的结果，蹦跳起来，想砸碎眼前的一切，太过于伤心，几乎要大声哭泣。过了一会，他急切地出门，朝王黔顺家走去。

王黔顺比较平静，显出更有心计，对脸色难看的张晓说：“你把上次检举报告改写，不谈出版时间问题，主要举报你说的，书有反动政治倾向。写好后，叫上次签名的人再签。我想法递送人事厅长。评委会评的教授、副教授，最终要人事厅认定才下文。”

张晓直点头。心想，官二代都是如此自信。王黔顺办事真的这么牢靠吗？回家路上，张晓的耳朵冒出王黔顺的细语，嘁嘁喳喳，打破了四围的寂静，像是桉树干枯的树叶发出簌簌声，给人一种不安。结果未见分晓，人的感觉总是这样。他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职评会后，金泉感到评教授排除了障碍，得意之下，他被自己的教授名片包围了。像他那种年龄的学者，衣服包放着教授名片，不免有些平步青云的得意。不久，他清楚地看到评教授的错综复杂性，职评过程中弥漫着各种坏念头、坏心思，可不像校党委常委会，有权威的党委书记要任命一位处级干部那么简单。

一天，张晓走到礼堂楼边，听见张光成与金泉在谈话，他躲在墙角，一声不吭，屏息凝神。谈话的两人奇怪，省职评会召开已过两个月，人事厅怎么还迟迟不下文呢？两人离开后，张晓长舒一口气，走出角落，迈向大道，牛眼冒金光，厚嘴唇咧开，哼出一遇喜事就哼的歌——“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

“金泉，我不得不告诉你，中文系有八个老师签名，到省人事厅告状，要拉下你的教授职称。”经济系副教授王胜是重庆人，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把校礼堂四周扫了一圈。

金泉沉默地注视着张胜，眼神怪怪的，他完全被一种由羞辱和丧失组成的情感束缚，这种丧失感驱逐了原本自然流露的讶异。沉默中他俩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现在，金泉终于明白，到底是什么地方吸引了这么多教师上职评战场，中文系与他年龄相差不多的同事，近来似乎见他只是瞥一眼就没再留意之含义了。眼前不断闪烁那些神秘神态的嘴脸，让他感到恐惧的刺激流窜全身，甚至伤了他的眼睛。他颤抖，全身起鸡皮疙瘩。看见王胜匆匆离去的背影，一句话说不出。

夜饭后，妻子带着小儿去校园逛。金泉独自将背靠在床被上，感到了申报教授职称遭群殴的痛。不久前沉醉于教授般的梦幻喜悦堕入苦闷之中。苦闷走向深沉，往往无力自拔，接下来情形会变得更糟。黑暗已降临，窗外月光映射树间，枝叶也在摇曳，四周是寂静而烦闷的黑暗，上空的光也染黑了，肮脏又卑劣的上空在嘲弄着金泉。他被签名人的厚颜无耻气疯了，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平静。突然，警觉使他理智平静下来，不能被动地陷入不利的处境。他蹦跳起床，拉开了灯绳，书屋出现了生气。他咬牙发誓：拿起笔，做刀枪！此时的他，双眼冒烈火，眼神像查拉图斯特拉一样的疯和狂，坚决向具阴暗心理的庸众宣战！他给省人事厅张副厅长写好信，翌日寄奉了提交职评的两本书，其中一本是样书。

副厅长张明源65年黔大中文系毕业，毕业后分在黔西南地州教育局，努力工作，不断晋升，官达目前高位，分管省职称工作。他喜爱文学，不时在报上发表诗歌和文学评论文章。自省职评会结束后，他的办公桌上陆续堆起一大叠举报信，有匿名的，有实名的，一致认为评委不公正，纷纷反映，这次评上教授、副教授的，或者教学问题成堆；或者学术水平极差；或者拉帮结派，不够条件也上；某人师德有瑕疵，追慕师生恋；某人乱搞男女关系，被领导包庇；个别人举报，参评书中存在严重的政治问题。张副厅长对匿名信不看，实名信溜一遍，反映问题严重的，要调查后再下结论。总之，迟迟不下文，是社会求稳的要求。

利用一个周日的昼夜，张副厅长在家饶有兴趣地看完金泉寄的书，油然而生敬意：这位年轻学者有才，有独特见解，特别是《攻玉论——关于20世纪初期中国文人赴日留学的研究》，不啻为他上任人事厅以来看到的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优秀著作。

省人事厅下达了今年全省高校评审教授、副教授认定文件。昭然若揭的结果让张晓把自己变成一个重病患者，血猛地冲上他的脑门——不！不能放任他飞！不！......他甚至语无伦次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老婆把饭菜热了三道，摆在床头柜，无济于事。第二天，张晓尽量装得平静，出现在众人面前，遇见上次签名反对金泉的人。这些亲密同事已经顾不得昔日的共情，大家骂几声，纷纷转身，鸟散，忙自己的事。

张晓的胖脸粗糙而苍白，尽管他努力装出睿智的模样，尝试不想教授职称，但是，这样做无济于事。人懊丧具有浓浓的酸楚，只要妒火中烧，无论你与人倾诉不倾诉都一样。斩获教授头衔，没有赶在同龄同事前面，张晓心里分明酸楚，痛苦不已。这时，王黔顺敲响了他家的门。

王黔顺一席话把张晓暗淡的眼光变得明亮。

省人事厅职称评定文件下发黔大，祝校长经受着强大的压力。今年，反对应聘教授的呼声空前地高涨，来头来势不小。有人扬言，校长一意孤行下聘书，他们要在黔大门前拉标语，一位患有高血压的副教授，要冒生命危险，爬上办公楼前10米高的旗杆，头缠白布条，大吼大叫。祝校长慎重思量，决定暂缓发聘书，等一段时期再说。

被评定职称的人满腹牢骚，抱怨祝校长没有发挥应有的权威。抱怨有什么用呢？领导处理尖锐矛盾，往往爱用双刃剑。黔大聘教授之事似乎停顿下来。

夜晚，金泉躺在床上，思考很久，决定充分利用自己中文系副系主任的权威。翌日上午，他到人事处，找到熟悉的人事科杨科长，要求看看省人事厅下发的今年黔大评定职称的文件。红头文件上写的清清楚楚，教授名单中有自己大名。他迅速掏出工作笔记本，将文件号及中文系评上教授、副教授的名单抄了下来，反复核对无误，把文件还给杨科长。

下午，中文系教职工学习。韦书记正要念政治文件，金泉忙说：“我先念省人事厅的一份文件。”没等韦书记回过神来，金泉掏出笔记本，大声念中文系今年评上教授、副教授的名单。一些获得高职称的人顿时兴奋地叫出声来。在一片欢叫声中，张晓脸色像倒霉的巫婆一样阴沉，饱含与王黔顺合谋而失败的心酸，牙齿咯咯响，控制不住沮丧，竟然与一位兴奋欢叫者一样，两滴泪从牛眼溢出。

金泉在中文系宣布省人事厅文件后，黔大各系掀起轩然大波。被评定教授、副教授而激动的人，不约而同地涌到校长办公室，强烈要求学校下达职称聘书。

党委苏书记和祝校长召开了校长会议。领导们决定：立即转发省人事厅职评文件并下发黔大应聘教授、副教授的文件。

文件下达各系后，反对者既没有在学校大门前拉标语，也无人爬旗杆示威。色厉内荏者是乌龟，遇到打击就缩头。

自此，金泉的名片上加印了教授二字。

【作者简介】靳明全，大学退休教师，余生除选编《重庆市老三届回忆录选》（含续集）外 ，着力于修订长篇小说《征程似水》。本短篇选自《征程似水》中的人物速写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