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届“星火杯”全国高校科幻联合征文大赛初审作品：41号 | 《茫然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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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初审作品：41号

茫然于世

全文约997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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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斯垂德不知何时起有了人群恐慌症，当他走在闹市区的街头，置身于人潮汹涌中，便会生出茫然于世之感。人来人往，不分彼此，这种强大的同质感吞噬所有的个性、差异。你是谁？你做了什么？无人知晓，无人在意，雷斯垂德害怕这种隐于人堆的感觉，或者说，他害怕的是这样在人群中不起眼的、默默无闻的人生。

也许这种急于事功引发的焦虑是年轻人的通病，只不过在雷斯垂德身上尤为严重，他今年已经30岁了，尽管从社会角度看无疑是年轻人，但是三十而立，已是当有所成的最后期限，再不做点什么，那么不出意外的话，大部分人的一辈子就会这么过去了。

而雷斯垂德只是一个辅脑指令程序员，这是一种依托于辅脑技术产生的新职业。所谓的辅脑是植入在人颅骨和脑膜之间的一种微型超级计算机，这项技术可以帮助使用者大幅提升信息处理能力，带来诸多便利。尽管不是所有人都有足够的经济实力以及开放的观念选择植入辅脑，但是其市场规模也已相当庞大，辅脑指令程序员便是从事辅脑计算机运行程序开发和维护的人，又被称为大脑码农。

虽然说是码农，但实际上这行业归属于工程技术学，并牵扯到其他领域。辅脑的运行需要适配大脑中神经元的活动，这要求大脑码农精通神经科学，有时辅脑在植入之前就需要对内的模块和线路进行调整，又考验着大脑码农的电子自动化专业水平，这些意味着能够从事该职业的得是高素质人才。

然而，大脑码农的职业定位也因此十分尴尬。有能力兼修多个专业领域的人才目标往往更为高远，奔着进研究院而去，只有在有限名额中落选的人才不得以干这一行。那些研究所里的幸运儿可以继续深耕，实现自己的创想与抱负；如雷斯垂德这样沦为大脑码农的人只能与辅脑为伴，根据每个客户独一无二的脑电活动设计个性化方案，这便是他们做的最接近创新的事，而在学生时代作为佼佼者的雷斯垂德，又怎会忍受得了这般巨大的落差？他也渴望做出一番成就啊！

命运似乎听到了雷斯垂德的心声，向他送出了一份超乎预想的大礼——海因里希基金会的委托申请。科研学术领域内几乎无人不晓该组织的大名，其起源与大脑码农还颇有渊源，创始人塞巴斯蒂安·海因里希就是最早的一批大脑码农之一，但他又有着远超同行的才能。辅脑的运行彼此间是独立的，一旦人脑信息流相互牵扯，框架设计复的杂性便成倍增长，而塞巴斯蒂安则开创性的建造了一台能够汇总处理多台辅脑信息的中枢母机，这台被命名为海氏原型机的机器至今仍没有人能复现出第二台。

随后，塞巴斯蒂安选择将海氏原型机用于科研领域，这就是海因里希基金会的开始。由于对信息的严格把控，外界对其知之甚少，更不知晓海氏原型机究竟是助力辅脑促进科学研究的，但是海因里希基金会已然成为了全球学者争相追捧的香饽饽，效果便可见一斑，相应的其准入门槛也很是严苛，只有足够优秀的弄潮儿才有机会受到垂青而有幸忝列其中。

不过近期海氏原型机似乎出了点问题，基金会正面向社会广求有能力维修的人才，于是找上了业务熟练的雷斯垂德。对于这台象征着大脑码农职业最高峰的机器，雷斯垂德也没底，但是依旧接下了委托，倘若他能成功修复，便证明了他有不亚于塞巴斯蒂安的才能，被接纳为成员也不是不可能，无论如何，这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海因里希基金会的大厦坐落在旧金山的市中心，无论何时这里的行人总是络绎不绝，但雷斯垂德此刻内心的激动压过了恐惧，支撑他穿过了人群。

“雷斯垂德先生，欢迎你。”前来迎接的是一位和蔼的老学究，眼眸深邃，略带笑意，给人一种温暖而亲切的感觉。一直有心关注科研动态的雷斯垂德认出了他是阿德里安，超导体领域的泰斗，“时间紧迫，我还是先带你去了解情况吧。”说着，把雷斯垂德领了进去。

这座对外界而言最神秘的科研组织此刻终于完整呈现在雷斯垂德面前，可以说满足了他对一座科研机构配置的全部幻想。基金会将研究方向统筹为六大类：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地球科学、医药学、工程技术学，是为六部门，并依据详细研究方向的不同配备了大小类型不一的各类实验设施，同时会议室、休息区等功能区划一应俱全，不过休息区除了自助咖啡机之外看起来没怎么被使用过，沙发上落满了灰尘，想来是研究者们一心钻研学术所致。

“是这样的，海氏原型机各项功能没什么问题，但是最近每到周日就会自动停机一天，怎么搞也无法重启，而周日零点一过又自动恢复运行，连续三周都是如此，对我们的研究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哦，这情况真是罕见，不过贵组织的工程技术学部门没有能力解决吗？”

“呃……说来话长，你还是亲身接触比较好。”问及这个问题的时候，阿德里安显得有点为难。

谈话间，已至大厦顶楼，二人来到安置海氏原型机的房间前，还未等推门进入，里面却传出了激烈的争吵。

“我说过了，我修不好这个！”愤怒的语气声音却十分稚嫩，这应该是个孩子。

回应他的是不屑的冷哼：“呵，还不是你不上进？真是不成器的东西！”

阿德里安闻之面色微变，先一步冲进去，雷斯垂德紧随其后，房间里是一个面色冷酷的中年男子，雷斯垂德也认识这位男子，名叫尼奥，活跃在遗传学一线的先驱。还有有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男孩，满脸委屈，基金会里怎么会有孩子？雷斯垂德仔细打量一番，发现其眉眼与已故的塞巴斯蒂安竟有几分相似，莫非……？

“老安你带新人来了啊，”尼奥见到二人，面色稍有缓和，“年轻人好好干，不要学这个臭小子，要是真能修好，我们可以在工程技术部给你一个位置。”说完直接离开了。

阿德里安本想解释什么，可是他看了一眼时间后就变成了一幅着急的模样，只得长话短说：“别在意，尼奥就是这个性格，这孩子是奥斯卡，海氏原型机的问题你可以先找他取取经，我得去参加晨会了，有什么事待会再说，奥斯卡你这次就不用去了。”然后也急匆匆的走了。

现场一下子只剩下两人，面对雷斯垂德这个生面孔，奥斯卡不是很戒备，同时不用去晨会亦使他如蒙大赦，此刻他心情愉悦，一点看不出几分钟前还吵过一架。通过奥斯卡之口，雷斯垂德得以了解详细情况。

奥斯卡·海因里希，现年14岁，确为塞巴斯蒂安的遗孤。老先生在世时曾将自家住所海因里希大厦捐出作为基金会公有物，而海氏原型机依旧是私人财产，由自己家族维护并优化，此时年仅10岁的奥斯卡就已在塞巴斯蒂安教导下可以亲自上手维护，如此天资即使是基金会众人也惊叹不已，然而奥斯卡对于继承家族使命兴趣不大，开明的父亲尊重儿子的选择，可惜塞巴斯蒂安还来得及做出安排就撒手人寰，奥斯卡不得以被赶鸭子上架。

志不在此的他对于维护海氏原型机一事向来只做本职工作，从不深入发掘，可基金会并不允许奥斯卡浪费自己的天赋，对此是恨铁不成钢，双方关系在一次次争吵中不断恶化，除了老好人阿德里安外，其他成员对他已没什么好脸色。如今奥斯卡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成员们对他“不上进”之流的谩骂听的他耳朵生茧，这次原型机停机事件，他完全不打算想办法解决。“我为什么要想办法修好呢？它周末停一天我还乐得可以休息呢！”

对于奥斯卡的遭遇雷斯垂德深表同情，但是其摆烂的态度又颇让他无奈，这时他灵机一动：“你看你也听见刚才尼奥的话了，如果你传授我关于原型机的知识，我来修好它，他们就会让我继承你的任务，你也就解放了，不是吗？”

奥斯卡一愣，随即绽放笑容，这事可行啊！二人相视一笑达成交易，当阿德里安开完晨会回来时，发现他们已经在热火朝天的讨论了，见此情景老教授万分欣慰，这孩子是终于开窍了？

从外观来看，海氏原型机就是辅脑的放大版，但内里的结构和运行原理远超雷斯垂德预料，饶是以他多年从事大脑码农打下的坚实基础，要学完相关知识也无法一蹴而就，海因里希基金会给他的时间是一个月，这段期限内必须掌握技巧并修复原型机，这对他来说也是不小的挑战，不过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可以享受到和正式员工一样的待遇。

雷斯垂德这才切身感受到了，为什么学界对海氏原型机如此垂涎。辅脑本身通过快速的信息援引、高效的实验数据整合已经大大提高了研究效率，海氏原型机更是给辅脑间架起了桥。接入原型机的辅脑以此为媒介互相传输数据，学者们的研究成果可以第一时间共享，此外它还可以帮助科学家们进行合作和协同工作，协调不同团队之间的研究进度，跨学科的合作也更为简单，这里确实是当之无愧的科研天堂。

尽管雷斯垂德也对成员们的研究颇有兴趣，只是他所隶属的工程技术学部不仅人员稀少，科研条件也不如其他部门，规模也只有顶楼一层，感觉像是为了维持海氏原型机运行才组建的这么一个部门。虽然本部没有条件，但是海氏原型机的作用依旧让雷斯垂德受益匪浅，同时闲暇之余，他就会去生物学部门的神经科学系蹭听，那是他曾经最擅长的专业，在成为大脑码农前他本打算专门从事相关研究，蹭听也是检验自己是否还能跟上最新的行业进度。

只是在实际观察之后，雷斯垂德才发现海氏原型机也带来了巨大压力。早上起来睁开眼时，它就会发来昨日全球同行研究进度，同时还进行比较，显示你落后了多少，领先者也会被提示同行追上了多少，无论是谁都逃不过这份紧迫感。基金会除了工程技术学部，其他部门会选出一位学术成就最高者担任委员，一共五位委员在研究之外还要负责基金会的大小事务，阿德里安与尼奥就是其中之二。晨会时，委员们会根据成员论文发表数、被引用次数等量化成果排名以刺激竞争，紧迫感于是被进一步催化为了压力。

晨会的结束并不意味着可以松一口气，白天的研究工作中同行进度会实时更新，好似催命符一般步步紧逼，工作时间成员辅脑间的互通信息会被筛选过滤，只保留与科研相关内容；同时，原型机会记录科研人员的错误，并在需要时突出显示，直接出现在脑中不断强调，这样的情况将持续整个白天。难怪休息区都积灰了，这是根本来不及也不敢休息。

“还没完呢！”奥斯卡幸灾乐祸的补充，“他们三周前搞出了一种特殊VR，通过人入睡后保持大脑活跃在梦里复现基金会环境，继续研究，哪怕是睡了也不能停歇呀！”

然而，即使这般压抑，成员们却都可以忍受，没有哪个提出不满。这也在情理之中，到了这个地步的精英所追求的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课题一旦产生突破，都将推动人类文明向前进，这才是名在当下，功在千秋的大事业，也是基金会成员们的追求，因而压力巨大也在所不辞。于是，在奥斯卡眼里是难得休息日的停机之日，基金会反而懊恼于效率被拖累。

对此雷斯垂德虽然觉得有些丧失人性，但是不做更多评价，毕竟自己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研究院落选的小角色，有什么资格指摘这些学界大佬呢？当务之急是修复原型机做出成果。

只需适当的刺激，人就能爆发无尽潜能。仅仅两周，雷斯垂德就对原型机了解的足够通透，开始着手进行修复工作。根据这两周对原型机的监测，他很快找到症结所在。

在众多成员的辅脑账号中，有一个被加密的匿名账号隐藏于其中，之前一直无人察觉。但是五周前，该账号每到周日就会启动并发出大量空白信息，把其他数据全部覆盖，整个海氏原型机因此没有任何回应，被误以为是停机。然而，要破解这个匿名账号并不容易，能够越过原型机的防火墙进行刷屏，权限之高只有创造者的核心密钥能压一头。

作为海因里希的后裔，密钥自然在奥斯卡身上，但是还需要一个激活密码才能启动密钥，，而一向对原型机不闻不问的奥斯卡已经忘了密码是什么。“别着急，我想到还有一个人知道密码，”奥斯卡急忙补救，“只不过你得出去跑一趟了。”

很难想象在喧嚣的旧金山会有这样一间宛如避风港的小咖啡馆。店内装潢简约而不失格调，木质的桌椅和书架散发出自然质朴的气息，柔和的灯光洒在每一个角落，营造出一种安静而舒适的氛围。

更难以置信的是这位店长兼咖啡师的老者曾在电子工程领域名噪一时，麦尔斯·奥斯丁，塞巴斯蒂安的友人，前海因里希基金会成员，也是雷斯垂德此行的目标。

他此刻正站在吧台后面，手法娴熟地操作着咖啡机，从磨豆到萃取，每一个步骤都显得那么从容不迫。他的眼神始终地盯着手中的工作，仿佛正在与咖啡进行一场深入的对话。当一切动作停下来时，一杯色泽深邃而浓郁的咖啡已在雷斯垂德面前。

“卡布奇诺，我请的。”麦尔斯随和的说，看向雷斯垂德的眼神表明了他已知来意。

轻轻啜饮一口，那浓郁的口感在口腔中扩散开来，带着一种丝滑般的触感，仿佛能抚平内心的所有疲惫和烦躁。雷斯垂德愈发诧异，海因里希基金会那些醉心学术的学者们很少有主动离职的，以阿德里安为代表的一批老教授也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唯有麦尔斯告老还乡，跑去经营咖啡馆，而他却知道密码，怎么想都觉得有隐情啊！

看出了雷斯垂德的疑惑，麦尔斯没有急着给他密码，而是将自己曾经的经历娓娓道来，讲出了基金会不为外人所知的黑暗过往。

那是塞巴斯蒂安还在世的时候，彼时的基金会在他的领导下广泛的向各个学科招贤纳士，部门设置也更具有概括性的分为了五类：自然科学部、生命科学部、工程技术学部、社会科学部和人文科学部。然而，社会科学部和人文科学部因为偏向于文科受到了其他部门的歧视。研究这些学科真的有意义吗？认为设置这两个部门是在浪费资源的人越来越多，即使是塞巴斯蒂安也压不住内部舆论了，最后只能把这两个部门废除。

同时，塞巴斯蒂安出于对奥斯卡的考虑，安排麦尔斯继任了工程技术学委员一职，并传授他海氏原型机的原理，不久之后，塞巴斯蒂安过世，基金会进入三委员共治时代。此时内部的风气开始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麦尔斯一开始浑然不觉，而是继续钻研原型机，顺应成员们的需求加入进度追踪等机制，现在这些令人压抑的制度就是由此而来。

但是很快，工程技术学部的存在也开始遭受质疑，这个大类的下属领域诸如机械工程、电子工程等，只注重实用价值，取得的成果往往只在当下有一定作用，而其他两个部门的研究更加前沿，一旦有所突破将会推动人类文明向前进，论意义和价值，工程技术学部又有什么资格享受同等的资源了？理当把位置让出来！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爆发了，面对自然科学部和生命科学部的联合逼宫，工程技术学部的成员们坚决不让步，这段时间堪称是基金会最混乱的时刻。同事的背叛已令麦尔斯错愕，彼此间无休止的争斗更是让他心灰意冷，因而主动辞职，奥斯卡于是被强制继承了家族使命，工程技术学部也因为失去了主心骨节节败退，最后名存实亡，被赶到顶层，只为了负责海氏原型机的运行和基金会其他设施维护而留下寥寥几人。剩下两部门获得了整个基金会的资源而扩容，细分为如今的五部门。

谈及往事，麦尔斯无比平静，当初出走时虽心有不满，但是也不好多说什么。这场学术内斗尽管过程肮脏且残忍，与寻常那些争权夺利的情况并无不同，但是出发点却是高尚而伟大的，基金会的成员们确实为了推动人类进步而研究，以至于失败的受害者们反而在大义上也不占优势。

然而这也只是麦尔斯过去的想法，这几年做咖啡师的经历给了他全新的领悟。当他看到客人们享受着自己制作的咖啡时那种满足和喜悦，内心的成就感并不比研究取得成果来得低；在咖啡馆里与客人聊天、看书，感受着在基金会里从未有过的宁静与惬意，麦尔斯开始明白，生活的意义并不只有科学上的突破和成就，还有这些看似微不足道却同样珍贵的瞬间。

“基金会的人过于傲慢了，以为有着高远的目标就可以让所有人为他们让路，满脑子都是意义价值，他们已经被这些东西蒙蔽了双眼。”说着，麦尔斯递上了一张小纸条，“里面就是你要的密码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问题要用到这个，但是赶紧去解决吧，也好把奥斯卡替下，真是苦了那孩子了。”

拿到了目标之物，距大功告成只有一步之遥，但雷斯垂德并没有那么高兴，走出咖啡馆的时候他脑子里全是基金会的黑历史，麦尔斯的感悟也令他心烦意乱，不过当他穿过喧闹的大街回到海因里希大厦时，人群恐惧症让他冷静了下来。这些言论再怎么有道理，也只是一个曾功成名就的人说出来的，又怎么会理解自己这种无名小卒呢？

把心头万般思绪压下，雷斯垂德愈发鉴定，如今只差临门一脚，无论什么都不能干扰他！

当又一个周日到来，而海氏原型机终于可以正常运转时，雷斯垂德知道自己成功了，尽管到最后也不知道匿名账号是谁搞出来的，但是他的才能已得到充分的证明，基金会的成员们也是欣喜若狂，为此专门召开了表彰大会，几周前还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如今被捧为座上宾，雷斯垂德感到受宠若惊。

“我们给了一个月，而你却能提前这么多完成任务，”一向严苛的尼奥此时心情难得的好，他最欣赏上进的年轻人，“按照约定，你确实可以留在工程技术学部，不过……”

雷斯垂德闻言心中一紧，又有什么额外要求了吗？

“不过你可以有另一个选择，神经科学的主任跟我反映了，这段时间你似乎时不时去他们那串门，他对你满意，有意让你加入，你意下如何？”

幸福来得太突然，使雷斯垂德顿感飘飘欲仙，只要是能在基金会任职，哪怕是维护工作他就已心满意足，如今竟然有机会从事研究工作真正融入其中，他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庆祝并没有持续很久，天色已晚，成员们陆续回家要在梦中继续自己的研究，雷斯垂德在明天正式入驻之前，还得先去交还核心密钥。而当他看到面色不善的奥斯卡时，才意识到自己食言了。

“你怎么就答应了？我们的约定呢？！”奥斯卡气势汹汹。

“呃……这不是出了点意料之外的情况嘛，毕竟往更好的方向做出选择是人之常情……”

“选择？没有我教你，你不会有今天！”

正是人生得意的雷斯垂德哪里能听得这种话，心中的愧疚很快被愤怒取代：“都是因为你？你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胸无大志、不思进取，什么事都指望别人来做吗？没有你，我一样可以成功！”

奥斯卡闻言像是被打了一棒，之前的气势荡然无存，他瞪大双眼，以一种错愕、难以置信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雷斯垂德，场面僵持了几秒，随后奥斯卡呼吸变得急促，眼眶也充满泪水，猛地转身，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雷斯垂德只是坐视这一切发生，不做出任何行动，小孩子一时的意气用事而已，随他去吧。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雷斯垂德也回家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奥斯卡心里早已翻起了滔天巨浪。此刻成员们已下班，基金会里除了保安就只有他一个人，大厦被充公后他就一直这样寄人篱下，从来没有出去过，亦没有选择的自由，终日被五委员百般苛求。“你有这样的才能就应该好好利用啊”、“除了科研以外还有什么好选择的？那些都是无意义的事！”或许科研本身他曾有点兴趣，但是基金会的环境在他看来过于窒息了，完全不把人当人，这种压抑的氛围让他兴致全无，于是“没出息”、“不上进”之类的谩骂接踵而至。

除了已故的父母，奥斯卡以为雷斯垂德是难得的能够理解他的人，不仅仅是一开始要代替他的约定，而是那种对基金会种种制度不经意间表露出的丝丝抵触，这几周的相处他们更是成为了不错的朋友。他万万没想到雷斯垂德会在今天指责他不上进，自大与傲慢更是和其他成员如出一辙，这是前所未有的背叛。该死的基金会！该死的制度！到底是为什么能够把人都洗脑成这样？但是无论如何，他都受够了！

不知一个人哭泣了多久，奥斯卡突然起身，极度的悲愤侵蚀了他的理智，一个疯狂的念头升起，而他不想再考虑后果，“这都是你们逼我的！”

雷斯垂德刚刚走出大厦时心情还是十分愉悦的，他想着这下总能克服人群恐惧症了吧，然而事实给他泼了盆冷水。

他依旧被人群淹没了，还是那熟悉的感觉，擦肩而过的人没有谁驻足，也没有谁投来惊奇的目光，他依旧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雷斯垂德很想大声呼喊：看啊！我刚刚修好了海氏原型机！我是海因里希基金会的新晋成员！你们为什么不多留意我！但是理智使他终究没这么做，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穿过人群，回到家里。

一趟归家之路消耗了所有的好心情，但奇怪的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多少恐惧感，更多的是迷茫。雷斯垂德开始思考起来，他一生都在期待像今天这样的机会，他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做出成就时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却没料到会是这般平淡，简单的一场表彰大会，几个还算认识的成员象征性的表达祝贺，然后就这么过去了，大部分的喜悦从始至终只存在于他的脑子里，对于众生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世界还是照常运转。

“生活的意义并不只有科学上的突破和成就。”麦尔斯的话突然在脑海浮现，回想在咖啡馆时安逸的氛围，顾客脸上的笑脸，雷斯垂德也忆起了过往的大脑码农生涯，他的客户也曾投来这样的赞赏，哪怕自己做的只是微不足道的维护工作，但那时内心的满足感现在看来并不比基金会的认可来的低。这一瞬间，雷斯垂德想通了。

一直以来，他以为只有做出成就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所以他恐惧人群，恐惧平庸，这就和基金会一样的傲慢。万般皆下品，唯有学术高，成员们的研究固然了不起，但是又凭什么认定其他事情就是没有价值的？生命的真谛并不一定是去追求某些高大上的目标，而是去享受当下的每一刻，生活本身就存在意义，你学会了一道新菜，家人夸赞美味；他尝试了一种新穿搭，朋友们说他更有型了。一个微小的改变、一次不同以往的尝试，都能带来新的体验，又怎能说没有意义？导致他有人群恐惧症的根本不是人群，而是那个心中不断苛求的自己，使得他焦虑的同时错过了不少沿途的风景。

思索间，他的辅脑突然发来了传讯，竟来自那个被破解的匿名账户，现在它的真名解冻了：塞巴斯蒂安，这个名字以及发来的信息如惊雷般一齐在他脑海里炸响：

“致麦尔斯，当你看到我这条消息时，便说明你破解了我留下的隐藏账号。实际上，我自从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两部门被废除后，就开始担忧基金会的风气，然而我自感时日无多，无法再主持大局了，于是做了这个账号，它会自动监控每一个成员辅脑的脑电波数据，一旦大部分人在夜晚大脑还高度活跃，就说明他们终于疯狂到开始通宵了，那么账号就会启动在周日强制停机。

可是我也明白，他们一定会想办法解决，所以我设置了账号会向破解它的人发送这条信息，不过不用想就知道这个人只会是你。我明白以你的性格不一定会理解我的这些举动，但我还是希望看在我们交情的份上，多照看奥斯卡，这些人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可我只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有快乐的人生。这就是我最后的请求。”

雷斯垂德听完心情更是复杂。塞巴斯蒂安确实有大智慧，提前预感到了基金会的变质，但是事情的发展还是超出了预计，谁能想到那些人丧心病狂到连工程技术学部也要排挤出局，以致麦尔斯出走，最后破解账号收到信息的是他呢？一想到奥斯卡，雷斯垂德开始愧疚起来，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话多么混账，成年人要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他决定明天见到五委员就提出回到工程技术学部，还奥斯卡自由，塞巴斯蒂安的遗愿就由他来完成吧！

第二天，雷斯垂德来的比任何人都早，但是一踏进门他就感到不对劲，海氏原型机没有任何回应，他理应修好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起，他直奔顶楼，就发现楼梯口的消防柜被打开，里面的消防斧不翼而飞。雷斯垂德暗道一声不好，加快了脚步，打开房门时，只看见了支离破碎的海氏原型机，以及从怒火中清醒过来后不知所措的奥斯卡，以求助的眼神看着他。然而马上其他人也会来上班，根本来不及处理现场，怎么办？

当五委员赶到时，他们只看见拿着消防斧的雷斯垂德和一地碎片，并没注意到奥斯卡惊讶的表情，雷斯垂德很快被控制起来。

在移交司法机关之前，一场内部审判率先展开，要让破坏了海氏原型机的犯人先感受他们的怒火。

基金会从未有过如此兴师动众的时刻，忙于研究的成员们悉数到场，谩骂如同狂风骤雨而至。雷斯垂德只是默默承受，这便是他与奥斯卡闹掰的惩罚，虽然奥斯卡破坏原型机属于处置自己的私人物品无可指摘，但是以这群人的性子不知道有什么后果，因此还是由他来背锅好。

“最后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尼奥问道。

雷斯垂德一愣，既然以后再也不会到这里了，决定说出这段时间的经历和感悟，当听到过去的黑历史被揭开，谩骂之声消退了不少，而说到塞巴斯蒂安的遗信时，人群更是直接沉默，也就只有创始人的名号还能让这群人冷静片刻了。

“一派胡言，”尼奥完全不为所动，“我看就是你现编出来的，没什么别的要说的就法院见吧！”

奥斯卡这时站了出来：“慢着，原型机的所有权在我手里，我这个主人现在宣布雷斯垂德不需要承担任何赔偿责任，你们起诉不了他。”雷斯垂德主动背锅时就已原谅他，如今听了这番讲述更是感动不已。于是难得的在众人面前勇敢了一次。

最后这场闹剧只得不了了之，以两个人都被扫地出门为结束。绝大部人听了雷斯垂德的慷慨陈词都没有任何触动，这也在意料之内，十几年的积习绝非一朝一夕一番说辞能撼动的，但是他们气急败坏却也无可奈何的样子，让憋屈了整整四年的奥斯卡狠狠出了口气。

时至中午，门口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但是雷斯垂德已经能够淡然处之，在他眼里人群已经不再千篇一律，而是百花齐放，不同的人有着各自想要去做的事，并产生各自不同的意义，每个人都是那样的独一无二，因而显得个体不是很耀眼，这样的茫然于世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就让他们置身其中，成为千万浪花中的一朵吧。

“雷斯垂德，”阿德里安是极少数送别他们的人之一，“我开始觉得，你说的还是有点道理的。”

雷斯垂德对这位老教授点点头，然后牵起奥斯卡的手，人生中第一次出门面对汹涌的人群，让他不禁感到紧张。“放轻松，接下来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了。”雷斯垂德说道。

然后，他们一起向前走去，隐没在人群中，不分彼此，也无所谓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