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别斯兰到音乐厅，俄罗斯恐袭记忆

2024年3月27日下午，摄影师尼科诺科夫来到莫斯科阿尔巴特大街一家音像店修理耳机。

这看起来是个寻常的午后。音像店放着舒缓的轻音乐，声音爱好者们徘徊在留声机、唱片、录音设备之间，寻找心仪的那款。附近餐厅上座率颇高，人们悠闲地聊天，刀叉碰撞作响，空气中飘荡着面包的香味。

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常态。

就在四天前的晚上，他还接到了弟弟紧急打来的电话，关心他是否在那场恐怖袭击中受伤。

发生在莫斯科近郊的克罗库斯城音乐厅的恐袭案，是俄罗斯二十年来的最严重的恐袭事件。截至发稿，共造成140人遇难。总统普京宣布，“3月24日为全国哀悼日”。

3月25日召开的俄罗斯联邦安全会议上，普京表示，“克罗库斯城”音乐厅恐袭事件是乌克兰政府与俄作战的一部分，目的是在俄罗斯社会制造恐慌。“俄方知道这起恐怖袭击是激进伊斯兰分子实施，但俄方更关心雇主是谁。”普京说。

很长时间以来，俄罗斯没有发生过如此大规模伤亡的恐袭事件。

尼科诺科夫一度联想起20年前的相似情景——在别斯兰人质事件、文化宫剧院恐袭事件中，年幼的他看着电视新闻里的滚动播报，担心人质的命运。

“这不是俄罗斯第一次发生恐袭，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在视频通话中，尼科诺科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世界一直在变化，你不知道下一步可能发生什么。”

当地时间2024年3月25日，俄罗斯莫斯科，莫斯科民众自发来到“克罗库斯城”音乐厅前悼念恐怖袭击的遇难者。 （视觉中国/图）

恐袭记忆似曾相识

尼科诺科夫28岁，是莫斯科国立大学新闻学院的一名摄影助教。他的日常工作包括辅助教授摄影课、操作与维护设备。恐袭发生的那个周五，身在市中心的他，收到了很多来自亲友们的问候。

“我告诉他们，我很安全。”尼科诺科夫说，恐袭事发地位于莫斯科市城市边缘，他上一次去那里还是在十年前。他从社交平台上看到伤亡数字正在迅速上升，心中涌起愤怒和担忧。

30岁的莫斯科女孩叶甫盖尼娅，事发时正在家中休息。和尼科诺科夫一样，她也收到了诸多亲人的问候，随后在社交平台上了解更多的事件细节。

“一开始以为是假消息，直到看到有恐怖分子持枪屠杀平民。”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是莫斯科第37医院的全科医生，看到残忍的屠杀场面内心非常触动。她们做的是从死神手里抢人，而屠杀恰恰相反。

事发当晚，叶甫盖尼娅所在医院没有接收到伤亡人员。不过据她收到的可靠消息，伤员大都被送到了莫斯科地区的十个医疗中心，“感谢上帝，还好我认识的人里没人受伤。”

同一时空下，尼科诺科夫和叶甫盖尼娅通过社交平台上快速浏览着伤亡者的资讯，都感受到“似曾相识”的担忧。

2004年9月3日，俄罗斯北奥塞梯-阿兰共和国别斯兰，在车臣非法武装分子攻占学校后，一名俄罗斯士兵正在勘察屋顶情况。 （视觉中国/图）

世纪之初，俄罗斯政局动荡。车臣分离势力为谋求自身政治诉求，屡屡发起恐怖活动。2004年9月1日-3日，俄联邦北奥塞梯共和国别斯兰中学遭到车臣的武装分子袭击，包括学生、教师、家长在内的1200多人被劫为人质。

在谈判过程中，一场突发的爆炸打破了内外的平衡。在恐怖分子的开枪扫射与俄罗斯军警的强攻中，至少335名人质死亡，958人受伤。其中，过半为未成年人。

20年前，别斯兰校园人质事件发生时，尼科诺科夫只有7岁。

那时，他和家人还没搬进莫斯科市区，而是住在郊外的乡下。“我清楚地记得，一整个下午我们都守在电视前面，盯着滚动新闻，为孩子们的命运而担忧。”

随着时间推移，逐渐长大的尼科诺科夫获得了越来越多关于那场恐袭的细节，发现当时救援应对中存在问题。

“当时状态非常混乱，大家都似乎没有应对恐怖袭击的经验。政府、警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很多人质被杀，甚至连记者都不知道新闻该怎么报道，很多信息没能如实呈现。”他说。

30岁的叶甫盖尼娅对那场袭击也印象深刻。当时的她也是一个孩子，因为这件事，有一个月的时间不敢去学校上课。

“我们被告知，是车臣叛乱分子到学校里杀死了孩子们，而反恐警察无法进入其中。”叶甫盖尼娅说，她并不清楚更具体的调查细节，也很难去界定是谁的责任。“但事实就是，有三百多个孩子就因为这个事情死掉了，而政府无能为力。”

2005年8月23日，15名俄罗斯“别斯兰事件”遇难儿童的母亲来到俄北奥塞梯法院，观看事件中唯一生擒嫌犯努尔－帕希·库拉耶夫的审理。

据俄媒报道，当天法庭审理结束后，这些母亲拒绝离开，她们要求检察人员彻底调查，找到其他责任者，追究包括政府官员在内的一些人的责任。

反恐20年，威胁不断

回望世纪之初，俄罗斯经历了多场震惊国内外的恐怖袭击活动，别斯兰事件只是其中之一。

2002年的莫斯科文化宫剧院人质事件中，850多名人质遭胁迫数日。之后，俄罗斯军警及阿尔法小组以秘密化学气体麻醉表演厅内所有人，将车臣绑匪歼灭。然而，因为没有做好医疗救治，至少129名人质因为俄罗斯军队的麻醉气体而死亡。

总统普京在2019年度记者会上直言，别斯兰人质事件和莫斯科文化宫剧院事件，是他执政期间最艰难的时刻，“我永生难忘”。

尼科诺科夫也说，这两次大规模的人质事件让他印象深刻，也影响了他的职业选择。“我希望政府、警察能够更有应对的经验，不要让我们再陷入恐慌和不安”。

2004年以来，俄罗斯国内安全局势好转，袭击事件也有所减少。尼科诺科夫个人的安全感在增加。“我们可以看到政府的进步，专门的反恐警察与军队建立起来了，从业者的工资待遇也在提高。”他说，他觉得俄罗斯整体来说是安全的，至少不会过于担心出门时会遇到爆炸。但是公共安全发生危机时，人们总是习惯反思做得不够好的地方。“这是很正常的事”。

“2004年别斯兰事件后，俄罗斯国内安全形势的平缓，得益于当时国内、国际双重因素的转变。”复旦大学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主任冯玉军认为，第二次车臣战争以后，车臣的叛乱基本上得以平息，普京通过在车臣实行“以车治车”的策略，基本上化解了车臣独立武装对俄罗斯的恐怖主义威胁。与此同时，国际环境的变化带来的国际社会联合反恐，也给俄罗斯国内反恐，提供了良好的外部环境。

2015年之后，“伊斯兰国”在俄罗斯发动的恐怖袭击日益增加，为祸日甚。冯玉军认为，两者有明显区别。“车臣在俄罗斯本土，车臣人发起的袭击防不胜防。外来的伊斯兰势力尽管也会从本土吸纳恐怖分子，但是无论是行动的规模、还是便利程度等，都和车臣的恐袭活动不能相提并论。”

“伊斯兰国对俄发动恐袭增多，主要与俄罗斯2015年出兵叙利亚，深度介入中东事务有联系。”华东师范大学俄罗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万青松认为，俄罗斯在中东和整个穆斯林世界的影响力正不断增加，包括与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等重要国家保持着紧密关系。俄罗斯作为非穆斯林国家在穆斯林世界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这让部分伊斯兰群体难以接受，尤其令激进伊斯兰分子强烈不满，因而将俄罗斯视为对手。

“伊斯兰国恐袭背后牵涉的是政治、意识形态、经济利益，还会利用俄罗斯与美西方的矛盾获利等，所以应对更加困难，更不用说根除。”万青松提及，2015年12月31日，普京批准的《俄罗斯联邦国家安全战略》，将恐怖主义问题置于国家和公共安全主要威胁的第二位。“这表明恐怖主义依然是俄罗斯面临的主要威胁，需要不断地强化打击恐怖主义的能力建设，尤其是根据国内外的形势变化不断完善反恐举措。”

当地时间2024年3月25日，俄罗斯莫斯科，在巴斯曼地方法院内，涉嫌参与音乐厅袭击的迪洛瓦尔·伊斯洛莫夫站在被告的监禁室里等待审前拘留听证会。 （视觉中国/图）

袭击者与刻板印象

恐袭发生第二天，一则事件嫌疑人的审讯视频在社交网络上传播。

一名中亚面孔的男子跪在地上，手被绑在身后，浑身颤抖。他操着不标准的俄语，面对镜头，问一句答一句。

今日俄罗斯媒体集团总编辑西蒙尼扬3月23日发布了这一视频，并表示这是音乐厅恐袭案中的嫌疑人被抓捕与招供场面。

据嫌疑人在视频中回答，他收了50万卢布（约合人民币4万元），一半的钱已经转到他的银行卡上，另一半对方承诺事成之后再转。但他在逃避追捕途中把所有东西都扔了，包括银行卡。

他还说，招募者通过社交媒体与他取得联系，并提供了枪支以及实施恐袭的具体坐标，命令他无差别射杀，“没差别，谁来杀谁”。

据俄媒报道，4名嫌疑人在俄罗斯布良斯克州被抓，随后被押送至莫斯科，接受审讯和调查。4名嫌疑人是塔吉克斯坦公民,莫斯科巴斯曼区法院25日凌晨以“参与团伙恐怖主义行为”罪名，批准对4人羁押候审。

据法院披露信息，四名嫌犯中，32岁的米尔佐耶夫和30岁的拉沙巴利佐达曾是武装组织成员。而25岁的法里杜尼和19岁的法伊佐夫，分别是一名工人和理发师。

俄罗斯是塔吉克斯坦移民工人的主要输出地。塔吉克斯坦经济薄弱，严重依赖移民工人的汇款回国。塔吉克斯坦人口约1000万。而据俄罗斯联邦内政部数据，2021年有超过300万塔吉克斯坦公民在俄罗斯正式登记。

俄乌冲突以来，俄罗斯推出了移民吸引政策。即与俄罗斯武装部队签订至少一年合同的外国人将有资格申请公民身份。此外，受益于该快速通道系统的人的亲属也将有资格获得快速申请流程。这吸引了更多塔吉克斯坦人来到俄罗斯。

但俄罗斯并不完全是天堂。

中国大学生晓静（化名）2023年在俄罗斯交流一年，她身边有非常优秀的中亚同学，但对俄罗斯的中亚移民整体上印象欠佳。

“我自己有很多次被不友好搭讪、吹口哨等骚扰经历，这些无一例外都是中亚面孔。”晓静说，留学期间，她在莫斯科走夜路都偶有惴惴不安感，看到中亚面孔的人群就要绕路走。而身边的朋友跟塔吉克斯坦人打交道时，也有过不愉快的经历。

陈一鸣在俄罗斯生活了四年半，在他的印象中，塔吉克斯坦人一般从事比较低层次的工作，名声不好，收入水平也不高。而塔吉克斯坦人在俄罗斯本来就容易受到“特别关照”。

“比如坐地铁时，安保人员要抽检。一般主要抽塔吉克斯坦人。塔吉克斯坦人和俄罗斯人外貌有明显不同，一看就能分辨出来。”

陈一鸣说，2018年莫斯科举行世界杯。有一次，他在街上用手机打视频电话时，意外被几个塔吉克斯坦人盯上，后来躲进一个咖啡店才避开麻烦。“当我准备进店时，发现他们还想去拿我的背包”。

万青松认为，俄当局早已经把非法移民视为安全隐患，所以最近两年实际上采取了很多应对举措，尤其注意到非法移民中的极端主义情绪蔓延，抵制俄执法人员要求和袭击执法人员的案件变得更加频繁，如在移民的参与下，群众性斗殴经常发生。

“俄方评估认为，导致移民犯罪的情况之一是生活水平低、教育水平低和工作报酬低，大多数罪行是由不工作也没有永久收入来源的中年移民犯下的，他们大部分没有受过专业教育。”他说。

当地时间2024年3月26日，俄罗斯莫斯科，参观者在展览中心入口处接受检查。在3月22日番红花市政厅遭受恐怖袭击后，莫斯科地区加强了安全措施。 （视觉中国/图）

酷刑与争议

1999年莫斯科连环爆炸案发生后，时任俄罗斯总理的普京对恐怖分子放出狠话：“我们将到处追击恐怖分子，从一个机场追到另一个机场，如果在厕所里追到，那就把他们淹死在马桶里。”

这句话一度被用来调侃俄罗斯反恐的强硬手腕。然而，当这样的手腕真正付诸实施时，却引起非人道的争议。

3月25日，当被逮捕的四名嫌疑人公开露面时，人们可以明显看到他们健康状况堪忧。

媒体披露的视频中，四名嫌疑人分别坐在玻璃小房间中，神情沮丧。四人中，有的脸上布满伤口，有的被纱布包着一只耳朵，甚至还有人全程双眼紧闭，气若游丝，身上插着用途不明的管子、被人抬进法院。

在社交平台上，传播着一些疑似向嫌疑人施加酷刑的影像。一段未经证实的审讯视频显示，一名男子被切掉一块耳朵，并把它塞进他的嘴里。类似令人生理不适的残酷影像在社交平台上获得大量点赞、转发和传播。

关于嫌疑犯是否遭受酷刑的问题，克里姆林宫发言人德米特里·佩斯科夫拒绝回答。

塔吉克斯坦籍的嫌疑人公布后，一度引起了俄罗斯民众的愤慨情绪。人们把怒火洒向这个群体。

35岁的塔吉克斯坦人阿托武洛(Atovullo)居住在莫斯科。他近日告诉欧亚新闻网，恐袭事件发生后，他的房东立即将他驱逐，且没有任何解释。“大家都躲着你，他们可以轻易地驱逐你，就像赶一只狗一样。”阿托武洛说。

多名受访者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4名嫌疑犯身份公布后，部分塔吉克斯坦群体面临更大的压力。他们从新闻中看到，塔吉克斯坦乘客被拒载，或者塔吉克斯坦出租车司机被取消订单。

不过，尼科诺科夫不认可这样的行为。

“国籍不是主要问题，发动恐怖袭击才是问题。”尼科诺科夫身边也有不少“薪水高、生活体面”的塔吉克斯坦人朋友，还有一些人“在乌克兰战场卖命，是俄罗斯的英雄”。他觉得，针对塔吉克斯坦人有一些刻板印象，但实际上不能一概而论。

叶甫盖尼娅也提出，莫斯科是一个移民数量众多的大都市。塔吉克斯坦人承担了很多本地人不愿意做的“最脏最累的活儿”，他们是勤劳的、为城市做出贡献的人。

恐袭事件发生后，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宣称对事件负责。

据英国天空新闻网3月24日报道，该组织公布了据称是袭击莫斯科克罗库斯城音乐厅的第一视角视频。报道称，这段1分31秒的视频近距离显示，其中一名枪手在进入厅内时向几个人开火。

不过，俄罗斯政府似乎认为，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俄罗斯总统普京3月25日在一次视频会议上表示，美国通过各种渠道试图让其盟友和世界其他国家相信，根据他们的情报此次恐袭与乌克兰无关，这一血腥恐袭是由极端组织“伊斯兰国”成员实施的。

“我们知道这起针对俄罗斯及其人民的暴行是出自谁之手。我们感兴趣的是，谁是策划者。”普京说。

对此，乌克兰一方坚决否认。

乌克兰否认与枪击事件有任何关系，还指责普京试图转移责任。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随后的夜间讲话中反驳称，对于克里姆林宫领导人来说，“除了他自己，每个人都是恐怖分子”。

尼科诺科夫和叶甫盖尼娅也看到了俄罗斯媒体报道中，关于乌克兰表述的“暗示”。

“这是有可能的。”尼科诺科夫认为，“伊斯兰国”是一个可被操纵的“品牌”，很有可能有第三方打着这个旗号来攻击俄罗斯。

“那你相信是乌克兰吗？”当南方周末记者问叶甫盖尼娅，她说，“我拒绝回答。”

（陈一鸣对本文亦有贡献）

南方周末记者毛淑杰 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雅琪

责编 姚忆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