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龙潭｜金元钰：竹刻美学评论第一人

嘉定竹刻一问世，就打上了淡淡的书卷气和金石味，规定了它有别于其它工艺品的基本特质，嘉定竹刻的文人气息代代相传，而且几乎贯穿了嘉定竹刻自滥觞到发展成熟，直至衰落的全过程，而全面记录嘉定竹人的文人特质、绝技以及作品最重要的著作，则是清代乾嘉时期金元钰的《竹人录》，从朱鹤创始嘉定竹刻，到金元钰完成《竹人录》，其间已经历了二百八十年，这是一部划时代的竹刻专著。

　　《竹人录》1921年嘉定光明印刷社出版

　　金元钰其人其作

金元钰（？—1831），字宝庭，一字宝所，号坚亭，后号坚斋，居嘉定西城，金氏为城内读书世家。

金元钰的生父有两说，其一说以吕舜祥《明清嘉定诸生录》为据：金以堡，字亦番，号乐圃，清乾隆二十年（1755）诸生，后成廪贡生。乾隆三十九年（1774）参加乡试中举，叙官齐河县丞、婺源教谕。他爱读书，爱花木，爱收藏，“长于鉴别而澹于荣膴，登贤书则计吏不偕，铨儒官则引疾不赴，浇花莳竹，日事著书”（李赓芸《竹人录序》）。金以堡长寿，还在清嘉庆二十年（1815）重游泮池。

其二说以清光绪《嘉定县志?列女节》为据：“陆氏，金以采妻，抚嗣子元钰成诸生，舅姑相继殁，氏哀毁卒，年四十七。乾隆五十四年旌。”据笔者推考，金以堡与金以采为兄弟，金元钰为金以堡之子，但因金以采早逝，金以堡便将金元钰立嗣给金以采妻陆氏为子，寡母陆氏因含辛茹苦抚养金元钰，感动嘉定乡里，被旌表为“列女节”。

金元钰从小读书勤奋，幼承庭训，饶有父风，成年后更是饱读诗书，后又师从同乡乾嘉学派大师钱大昕，学问见识更是精进。他风度儒雅，富于艺术气质，并不热衷于功名仕途，吕舜祥《明清嘉定诸生录》记载：金元钰于乾隆五十年（1785）中诸生，因科举蹇滞，萍絮游踪，以授徒为生，嘉庆时期成廪贡生，例选江西婺源教谕。但嘉定历代志书却均未载金元钰的生平传略，故只能从同时期文人学者的作品中寻找到他零星片断的踪迹。

晚年的金元钰是嘉定城内的收藏大家，专筑“卧游斋”，收藏古今书画名迹，时有名流韵士雅集赏咏其中，他“循陔采兰以娱亲，焚香瀹茗以待客，入其室，琴书秩然，几无纤尘，人品之高洁，方忘幽兰修竹，南山乔梓，萧然皆有隐君子之风焉”（李赓芸《竹人录序》）。

更可贵的是，金元钰富有民族气节，还收藏了当时的罕见史料和名人手札，如今藏于上海图书馆的《侯岐曾日记》手稿本，就是金元钰从侯氏后人手中接收到的。嘉庆十五年（1810），金元钰怀着对乡贤无比敬仰的心情，在《侯岐曾日记》手稿本后写了题跋，表彰侯岐曾“死不更其守”“忠贞不贰”的风骨和气节。金氏文章不易见，故全录于下：

“明左通政侯忠节公乙酉守城殉节，其弟太学文节先生绝迹忍饿，遁荒于野，以保孤奉母为己责。而故国旧君之思，又时时仰天扼吭。越二年，而吴胜兆之事起，先生以匿故人陈卧子连染系狱，亦殉节死。邑令程侯修志，列入《国朝文学传》，恒以未合体例为憾。……是册得之上谷后人，忠孝之言，缠绵悱恻，几使后人不忍卒读。始丙戌正月，至丁亥五月。元初卧子投入王庵，先生即于初十绝笔，十一日被捕，十四日致命。呜呼！儒有劫之以众、沮之以兵，见死不更其守。如先生者，可谓忠贞不贰，身系纲常者矣！”

后来，日记手稿又流传至爱国外交家、邑人顾维钧手中，顾氏后人将其捐至上海图书馆，让今人能窥其全貌，其中金元钰也功不可没。侯歧曾是抗清英烈侯峒曾胞弟，因掩护抗清诗人陈子龙被杀，这本日记记录的是“嘉定三屠”后，侯氏家族和嘉定的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变故，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

　　从游者笔下的金元钰

金元钰的从游者甚多，但因史料记载缺失，今可考的仅有彭兆荪、钱杜、瞿中溶、李赓芸等，皆一代名士，留下了少许唱和之作。

金元钰与彭兆荪交往较多。彭兆荪，字湘涵，又字甘亭，号忏摩居士，镇洋（今江苏太仓）人，能诗擅文，曾作有《百字令?金坚斋卧游图》：

藏春小坞，问人间，蜡屐劳劳何苦？绿水丹厓金碧画，都在先生岩户，绢素云烟，沧江虹月，便是扶摇路。蟠胸五岳，一廛中有千古。

堪叹湖海平生，浪萍飞絮，往事愁重数，径把远游冠卸了，休说登高能赋。上个篮舆，拖条竹杖，并懒寻花步，疏帘清簟，与君同看山雨。

从这首词中大体可以了解到，金元钰的为人和风格，他向往的是恬淡、清静、自在的生活。

钱杜是金元钰的另一位文友。钱杜，字叔美，号松壶，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是嘉定文人程庭鹭的老师，嘉庆进士，能诗善画，他不仅为金元钰作了诗《金坚斋卧游图》，诗曰：“君慕宗少文，卧为五岳游。有时横琴坐，四壁生清秋。幽涧弄潺潺，松风忽飕飕。化为蝶蝶去，栩栩寻丹邱。”还于嘉庆二十二年（1817），为其画了十二幅尺幅，作品传至当世。

瞿中溶，字木夫，贡生，嘉定人，为钱大昕婿，也是金元钰的妹夫，瞿曾任安福知县，长期为幕府，擅长金石书画，也能诗文，富收藏。金元钰逝世后，瞿中溶作诗《挽金坚斋广文元钰》，以示哀悼：“四十年来好弟昆，忍弹衰泪为招魂。难寻嵇阮偕游乐，徒怅朱陈共住村。天籁图书名自重，云林清秘迹空存。而今道义交零落，世事凭谁与细论。”诗深沉悲凄，回顾了两人四十年来的交往和友情，比之“竹林七贤”嵇康与阮籍的关系，又把金元钰比作倪云林，表达了瞿中溶无比哀伤之情。

　　《竹人录》的成书和价值

金元钰十分喜爱家乡竹刻，收藏竹刻甚多，时常把玩，与竹人交往也多，经眼的竹刻作品无数，堪称名家法眼。他穷数十年之力，厚积薄发，编撰了《竹人录》一书。

　　金元钰《竹人录》序

《竹人录》分上下两卷。上卷载明正德年间朱鹤创始嘉定竹刻，下迄清嘉庆年间，共得竹人六十余家；下卷则选录此前各个时期嘉定知名文人雅士对竹人与竹器题咏的诗文歌赋，凡一万七千余字。此书完成于嘉庆十二年（1807），并于同年刊印。由于此书的流传，使嘉定竹刻的名声更为响亮。《竹人录》写成后，金氏请同乡兼同学李赓芸作序。李氏在序中，称此书“体裁洁净，持择谨慎，不遗不滥”，并预言此书将是“必传之作也”。

在金元钰之前，有关竹人、竹刻器物、竹刻传承并其在嘉定一地的作用与影响等的资料，还没有人做过详细而系统的收集与整理。虽然在他之前，其前辈、同乡汪照也曾有意做此事，并起写了《竹器小谱》一卷，对有关的诗文也有所选录，但因故终未成书而佚亡。金氏在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作了大范围的梳理与增补，最终完成并出资刊印了此书。可以说，他是嘉定竹刻史料整理方面的第一人和集大成者。

《竹人录》的刊行，不仅使后人对嘉定竹刻的历史与其各时期的重要竹人以及相关传人，有了大致的了解，同时也让后人对竹人的生存情况与人格风貌有了总体的认识，而明代朱鹤以来到清代嘉庆这一段历史时期的嘉定社会生活面貌，也可凭之窥见一二。可以说，《竹人录》是嘉定地区特有的人文样式嘉定竹刻的一个重要见证与形象载体，也是中国竹刻中最重要流派嘉定派的一本形象而简约的说明书。

《竹人录》刊行二百余年来，好评如潮，被一印再印。近人周作人在《知堂书话》称“所记凡五十七人，皆嘉定之以刻竹名者，亦是工艺史之好资料，而文复雅洁可喜。”后来的事实也证明，《竹人录》不仅名重艺术之林，并为后世竹刻艺人奉为经典，有的研究者与收藏家甚至将其视为竹刻艺术的“圣经”。

　　金元钰笔下的嘉定竹人

金元钰笔下的竹人，无论内容长短，个个鲜活生动，跃然纸上，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具有文人气质的竹人，他们有别于一般的竹人，其个性、绝技和作品更鲜明突出。如“竹刻三朱”、周颢等人。

金元钰对“竹刻三朱”着墨较多，开卷就写了竹刻始祖朱鹤。朱鹤，字子鸣，号松邻，是一位书画出众、品行高洁的隐士，金元钰以“刻竹创自松邻子”确定了朱鹤在嘉定竹刻史上的开创者地位。金元钰特意写了大名士陆深“宏奖风流，高朋满座，顾无松邻子不乐也”，以陆深对朱鹤的态度来衬托朱鹤的才情。又写朱鹤“所制簪匜，世人宝之，几于法物，得其器者，不以器名，直名之朱松邻”，朱鹤的作品今仅见南京博物院的“深浮雕松鹤笔筒”，刀法熟练圆浑，雕刻精细入微，同时融入了诸多画理，作品印证了金元钰的描述。文末，金元钰又以“家藏山人手制儒冠，高雅古朴，断非近今作手所能梦见也”结尾，睹物思人，让人有语已完而意无尽的蕴意。

　　朱鹤《松鹤笔筒》 南京博物院藏

朱缨，字清甫，一字清父，号小松，朱鹤之子，是竹刻艺术的重要传承者，并有出蓝之誉。金元钰以“貌古神清”来描写他的外形，又特意写了两则小故事，即逃避知县邵一本的迫害，以及谢绝徽王朱载埨的礼聘，显示了朱缨狷狂旷达的性格。朱缨具备了传统文人的基本素质，曾有《小松山人诗稿》，遗憾全稿散失，金元钰仅看到侯凤阿手钞的其中一卷，对朱缨的诗才十分欣赏。朱缨的代表作“透雕刘阮入天台香薰”，出土于宝山古墓，被王世襄称为竹刻的“无上精品，第一重器”。朱缨多才多艺，还是江南盆栽高手，在江南一带闻名遐迩。

朱稚征，字叔子，号三松，朱缨子。金元钰以竹刻三朱“至三松而技臻极妙”而誉之。金元钰认为，“三松性简远，善画远山、澹石、丛竹、枯木，尤长画驴，其雕刻刀不苟下，兴至始为之”，寥寥几笔写出了朱稚征的性格特长。朱稚征是竹刻全才，天分极高，但创作态度严谨，“其雕刻刀不苟下，兴至始为之”，“所刻笔筒及人物、秘阁、香筒，或蟹、或蟾蜍之类，当时已宝贵，今日则琼弁火齐，名重五都矣”。如今存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园雕残荷洗”为典型器，荷洗内的螃蟹残荷透露出大自然的清纯气息。朱稚征酷似其父，竹刻外还精于园艺，曾为文人李宜之的私家园林古猗园擘画设计，使古猗园成为江南名园。

清代乾隆时期的竹人周颢，也是金元钰笔下一位重要竹人。周颢，字晋瞻，一作峻瞻，号雪樵，又号芷岩，精书画，又能诗，有《芷岩诗钞》。金元钰一开始就抓住周颢长髯的外貌特征，说周颢“美须髯，人皆呼为周髯”，在文末又辑录了著名学者钱大昕的《周山人传》，以丰富周颢的生动细节。周颢比钱大昕长四十余岁，与钱大昕是忘年交，性格豪放，喜好酒，耄耋之年仍能豪饮，且饭量大，善跑步，体魄强健。有一夜，他醉卧雪中。天明，见者都以为他已冻死，他却欠身打了一个哈欠，若无其事，又沉沉地睡去了。这个富于传奇色彩的竹人活了八十九岁，是古代嘉定竹人中最长寿者。

周颢最突出的成就即竹刻。他自小即负盛名，各种刻法无所不能。金元钰说周颢将“绘画六法”融合和运用于竹刻艺术，以画法刻竹，以刀代笔，达于化境，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被时人誉为“将南宗画法入竹刻之第一人”和“若取历朝诗家与竹人相拟，芷岩可当少陵（杜甫），二百余年间首屈一指”的竹刻大师。他的刻件有“绝顶佳品”之称。今藏于上海博物馆的“松壑云泉图笔筒”，是他六十岁时的代表作。图中石岭嵯峨，洞窟深邃，山泉涌出，竞泄争流，迅速地为大幅烟云所蔽，弥漫缭绕，尽情舒卷，山谷丰盈，岩石遮蔽。此作构图奇诡，丘壑不凡，刀法变化多端，平刀直入，薄刀轻披，刀中皴法浓淡生动有致，画刻融浑，别树一帜。

金元钰笔下的竹人还有很多，他对嘉定派自明代三朱创法以来，至清代诸家的艺术风格与其在竹刻史上的地位，作了全面的点评：“予尝以诗派论之：汉魏权舆，则三朱、秦、沈；鲁珍具建安风骨；宗玉似齐、梁绮靡；周墨山、王永芳之冲淡，则孟襄阳微云河汉也；封义侯，施焕文之奇古，则韩昌黎汤盘孔鼎也。其余诸子，如盛唐作手，各号专家。近时刻画精工，类宋元纤巧一派。唯我芷岩，其少陵乎！”他从诗论的高度出发，点评竹人与其作品，使竹刻艺术更是具有了美学的意蕴，高屋建瓴，切中肯綮。可以说，他是竹刻史上美术评论的第一人。

陶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