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坐式养老”：该赡养还是断亲？

爸爸有个弟弟，未婚未育。到了老年，这养老的担子就落到了唯一的侄子身上。这样的“连坐式养老”，必然会带来一系列代际冲突——

2022年元旦上午九点，我焦急地守候在手术室门口。

一个多小时前，爸爸催我去喊叔叔来家里吃团圆饭。我刚要敲叔叔的家门，发现大门虚掩着，往里走，卧室门也大开着，而他躺在床上还没起。

我连唤了两声，他都没有回应，进到卧室才发现叔叔面色青紫，口吐白沫，一个农药瓶斜倒在地板上。

我赶紧把他送到医院抢救。不到一个小时的洗胃手术，我等出了一个世纪的感觉。

“张爱国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病人的病根在心结上，家属要开导一下。注意24小时内不能进食,住院观察一段时间，看是否引发其他症状……”

听到叔叔没事儿了，我不自觉地长舒了一口气。

十几分钟后，身上插着各式管子和监测仪器的叔叔被安置在普通病房。麻醉剂的药效还没过，他依然昏迷着，只有紧锁的眉头和喉咙里偶尔发出的“轰轰”声，让我感受到他微弱的生命力。

我后怕地握了握叔叔有些痉挛的手，捋了捋黏在他额前的花白头发，然后，给他掖好被角，悄悄退出病房。

想着晚上得在医院守夜，我决定先回趟家，拿点儿日用品，更为重要的是，我得安抚下受惊的爸爸。

爸爸比叔叔大8岁，又因爷爷早逝，他们俩兄弟相依为命多年。这次我赶回老家，就是因为爸爸觉得叔叔在电话里有些消沉，非要见一面才安心。

等我赶回去，爸爸早就颤颤巍巍地朝医院的方向走了1里地。他早年为了生计，在外奔波，出了不少苦力，所以刚满70岁，就浑身是病。我让他在家等消息，他偏不听。要是母亲在，还能管管他，可母亲在我家帮忙带孩子，没一起回来。

见到我，他眼圈立马泛红，声音微微颤抖着：“小志，你叔叔咋样了？”

“没事儿，救回来了。”见他不顾念自己身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简单收拾了一些用具，我嘱咐了爸爸几句，打算返回医院。

“好好照顾你叔叔，找好点的医生，用好点儿的药。要不，以后还是让他跟着咱们吧？”

我没接话，只是干咳了一声，拢了拢衣服，快步走出了家门。

回到医院的时候，叔叔刚刚转醒。一开始，他迷蒙的眼神里还有期盼，但看清我的脸后，竟有了一丝失落。随即，他急切地比划着，找我要他的手机。

看他这样，我直接把他想看的界面打开。他发出的多条信息依旧没有回复，最后一条信息发出后，直接换来一条“发送朋友验证”的提示。

“那个女人就是卷着你的钱跑了！哪怕你真死了，她也不会有半分愧疚的！”我把憋了许久的话，连珠炮一样地吐了出来。

叔叔躺在那儿，发不出声，只顾抹着眼泪。

“哭完了，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线索、证据，我去报案，看钱能不能追回来。”我撂下话出了病房，让彼此都静一静。

叔叔也算风光过半辈子，他年轻的时候，辞掉了造纸厂的正式工作，下海经商。我初中三年，家里条件很差，几十块的资料费都要拖许久才交，后来靠着叔叔的接济，才顺利读完了中学。

好景不长，叔叔年近四十的时候生意失败，欠了一大笔外债。他受到很大的打击，觉得孤身一人，只好回到奶奶留给他的破旧小院儿独居，以打零工和捡废品为生。

叔叔55岁时，生了一场病，他担忧起自己的养老问题。于是，次年春节，爸爸和叔叔就“通知”了我应负的责任。

“小志，叔叔就你一个侄子，我不指望别的，就是我老得动不了了，能有个人看看我……”叔叔给我满上一杯酒，底气十足地把他的财产清单递给我。

“看你叔这客气的，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他攒了6万块钱，还有他住的房子，以后都归你。”听着语气，爸爸可能觉得，我赡养叔叔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儿，叔叔还把财产给了我，表现了最大的诚意。

但我既没有喝酒，也没有说“好”。

我是家里的独子，也是叔叔唯一的侄子。按照乡俗，我对无儿无女的叔叔是有赡养义务的。而且，叔叔一直与我们家亲近，资助过我读书。于情于理，我似乎都该担下这个责任。

但无论是经济条件还是精力，都不足以支撑我供养三位老人。而且我在外地工作，将来还会在外地安家，连经常探望都做不到，怎么帮叔叔养老呢？

“叔叔，你还年轻。也许，年龄再大点儿，你更喜欢去养老院呢！”我努力组织着语言，试探说。

叔叔的脸色越来越冷，最后紧抿着嘴唇，不吭一声。

“去什么养老院？你不管，我管！”爸爸打断我的话，直接开骂。在他们那一代人的心目中，成了五保户的、去了养老院的，都是无可托付的可怜人。

最终，我们不欢而散。叔叔也因为我的态度，好久没登我家的门。我对这种“连坐式孝顺”深感无奈。

不过，2017年时，叔叔的养老问题出现了一次转机。

2017年，叔叔的老房子被划入拆迁范围，不仅补偿回迁房，还有一笔可观的拆迁费。突如其来的财富，让叔叔挺直了腰板儿，也让他一下子从家族里的隐形人变成了香饽饽。

多年不联系的姑姑们、表哥们争相来探望叔叔，对他嘘寒问暖。大姑家的二表哥更是主动提出要为叔叔养老送终，直接带着一家老小住进了叔叔的回迁房。

“小志，当年你看不上的破房子值老钱了。你二表哥对我也挺好的……”那段时间，叔叔时常冲我说这样的话。我打心眼里松了一口气，希望他就此安享晚年。

这样的好景没有维持一年，叔叔就因脑溢血住院。

原来，二表哥并不是真心照护叔叔，只是为了他的钱和学区房。他们一家人的花销都算到叔叔头上，刚开始还说几句漂亮话，哄骗叔叔拿生活费，到后面就直接索要。若是叔叔不给，二表哥就拿“不给他养老”来威胁。

叔叔心情烦闷，但舍不得儿孙满堂的“热闹”，还死要面子，瞒着爸爸。

叔叔脑溢血，二表哥一家并没去探望。等我赶到病房，就看到我爸佝偻着腰，卯足了劲儿扶着脸色苍白、肢体歪斜的叔叔往床铺上送，而床边散落着满是秽物的脏衣服。

“爸，我来”，我接过叔叔，很快将他安置好。喘着粗气的爸爸像见到了救星，一屁股瘫进了身后的椅子里。

幸好，叔叔脑出血的症状较轻，修养一段时间能康复大半。我待了两天后，就得赶回去上班。临走前，我拿付房贷的钱给叔叔请了护工。

爸爸见我来回奔波，出钱又出力，也有些心疼，但还是说起给叔叔养老的事儿。

“小志，还得是你，哪怕你不明确你和你叔的关系，有事儿了，不还是你管吗？”看着满是期盼的爸爸和病恹恹的叔叔，我不忍拒绝。

不过，叔叔康复出院后，我向他提出，他的大额财产由我来管理。因为，叔叔的房子原本就是奶奶的财产，虽然已过户给他，但其他亲戚总以各种理由索要拆迁款。叔叔在视频电话里迟疑了一会儿，才点头答应。

之后，我用叔叔的钱给他买了重疾险和养老险，就再没动过余款。

此时，我已成家，还有了女儿。我和妻子的工作都比较忙，所以我将爸妈接到身边，帮忙带孩子。遇到假期，就和父母一起回去探望叔叔。

叔叔比父母要年轻许多，生活完全能自理，我以为他在家乡生活，会更加自在。但叔叔却因我的这种“偏心”生出许多嫌隙。

他几乎每天打电话给我，要么问我钱还剩多少，要么就从他吃了什么聊到邻居家的狗打架，直到说定我回去看他的时间，才罢休。或者他干脆装病，骗我请假回去。

时间久了，我不胜其烦。

我在一家白酒公司做企划，事业正处于关键的上升期，加班应酬都是常事儿。叔叔却不理解，以为我说加班忙碌都是不想搭理他的借口。

一次应酬完，我喝多了，忘了给叔叔回复“在忙”的信息，他就接连打了十多次电话。

电话“嗡嗡”的振动声吵醒了2岁的女儿，叔叔指责我：“你说你9点在加班，我就10点打电话；你又说你10点还在陪客户，我就11点打，现在都11点半了，你还有啥理由？”

这也直接引爆了我的脾气：“你也知道11点半了！我不得看孩子？不用睡觉？”我噼里啪啦一顿输出，堵了叔叔的嘴，却伤了他的心……

叔叔想让我待亲身父母一样地待他，但他却不会像父母那样理解、包容我的脾气。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叔叔不再与我联系。而我因为忙着新品展销会的筹划，也没有主动缓和。这样的冷处理，使我和叔叔的关系迎来更大的冲突。

2019年秋，公司新品展销会如期举办，我和同事们全部西装革履，严阵以待。可正当我在台上做新品介绍的时候，叔叔却在保安的追赶下闯进了会场。

从没出过远门的他，坐了6、7个小时的车，一路打听来到公司。当我看见叔叔时，保安正拉扯他的臂膀。他边挣扎边用方言大声喊叫：“我找你们领导，我要告张志的状！我是他亲叔，他拿了我的钱，却不给我养老……”

叔叔见我出现，骂得更大声了。从未有过的羞耻感、愤怒感袭上心头。在所有同事和客户面前，我压低声音劝他：“叔，有事儿咱们出去说！”

“不，就在这儿……”叔叔似乎失了心智，根本不听劝。我忍无可忍，最后直接把他抱出了会场。

“你说了要管我，可我连人影都见不着。我今天要来讨个说法！”叔叔挣扎着冲我吼。

我气极了，觉得和叔叔已经无法交流。最后，我给叔叔买了回程票，把他的银行卡还给他，并把他送上了出租车。

只是出租车开动的那一刹那，我从后车窗看到那张渴望、期盼又沧桑的老脸，还是流下了眼泪。

叔叔的搅局，使我在同事们面前颜面扫尽。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愿与叔叔有任何联系，而叔叔除了与爸爸偶尔问候外，也再没打听过我的事儿。

2020年夏，我们收到了叔叔的喜讯，他打算结婚了。那年，叔叔60岁，他的未婚妻48岁，还带着一个21岁，正读大学的女儿。

那个女人与我母亲第一次见面，就聊得火热。在我们面前，她对叔叔的照顾无微不至，连饭后擦嘴这样的小事儿都帮他做。叔叔享受着久违的温馨，满眼幸福。

不过，在我看来，那个女人精明得很。我把叔叔约出来，委婉提醒他。叔叔还是一贯炫耀的口吻，一边说着对方怎么会照顾人，一边自己先干了两杯。

我忍不住了：“叔，咱还是多长点心。她长得好，又能干，为啥要嫁给你？图你什么呢？现实一点儿，她就冲你的钱来的！”

“我看你就见不得我好。”听我泼冷水，叔叔又气地拍了桌子。

我不放心，想让爸爸也劝一下。可我爸也老糊涂，觉得没成家是叔叔的一块儿心病，好不容易现在有女人愿意跟他，还包了个大红包随了礼钱，叫我送去给叔叔。

就像电视剧出现的桥段，叔叔“被骗”不出所料地上演了。

他一大半的拆迁款都被女人以各种名义要走，然后女人借口去学校看女儿，就再没回来。关键是叔叔在女人花言巧语的哄骗下，并没有领结婚证，他可能连对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叔叔不愿面对自己被骗的事实，一时想不开，就喝农药自杀了。

在自杀前，他心存幻想，给女人和她女儿发“以死相逼”的信息，还特意留了门儿，期盼对方能回来救他……

叔叔的洗胃手术虽然成功保住了性命，但留下了面瘫、口齿不清、腿脚不便的后遗症。多次被骗的心理创伤，使他整个人的情绪特别消极。

我决定带他回我家休养。

我在工作的三线城市月供了一个小三房，二胎的出生和父母的同住，本就不便，现在加上叔叔，更显得拥挤不堪。

妻子对叔叔的到来，心生不满，除了晚上回家带娃，一整天都不着家。我顶着压力，给叔叔单独收拾了一间屋子，自己则睡客厅的折叠床。

一开始，叔叔有些局促，做什么事儿都怯怯的，生怕惹人嫌，尤其害怕与我妻子碰面。不过，三个老人，互相说说话，又争先照顾着两个孩子，叔叔的孤独感逐渐剥离，情绪好了很多。

可是，三代人住一起，矛盾摩擦也时有发生。妻子刚跟我抱怨了爸爸在阳台吐痰的恶习，又被叔叔小便不冲厕所的行为气到。每当这个时候，只要一听妻子怒吼，我就赶紧跑去打扫。

其实，妻子已算通情达理，从不当面指责老人，都是在我面前发牢骚。不过，就算是我本人，也有收不住脾气的时候。通常我爸没吱声，叔叔就先开了口：“我就是个累赘，等我身体好了，就回老家。”

叔叔的反应，让我有些心疼。毕竟，叔叔不同于父母，他是在意和敏感的。尤其在他经历了多次的欺骗和被抛弃后，信任感就更难建立，更易崩塌。

我认真思考了我和叔叔的关系。

我对叔叔的赡养，仅靠传统习俗的道德和口头约束，是不牢靠的。任何一方的试探或相处的龃龉，都可能破坏这种契约。于是，我打算通过法律途径来界定我们的关系。

我咨询了律师，知道了“遗赠抚养协议”这样的文件。我跟叔叔协商好条款，并让亲属以见证人的身份在文件上签字，就会有法律效力。但是，我给亲戚们挨个联系，却没一个人愿意签字。

2022年秋，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咨询村委会，没想到，村委会有专人负责这种协议的办理。

工作人员当面询问了我和叔叔的意见，并详细拟定了条款。然后，几位邻居以见证人的身份在协议上签字。整个过程，村委安排专人摄录，并在协议上加盖公章。

这样的仪式感让叔叔的心反倒热了起来，他觉得挺踏实的。

不过，刚办好协议，我就迎来一次巨大的挑战。

2022年底，受疫情影响，我家成了重灾区。我妈的体质稍微好一点儿，生病只要静养，就能慢慢康复，但爸爸和叔叔就反复高热，还引发多种症状。

妻子为了孩子们的安全，直接住回了娘家。所以，那段时间，我一边居家上班，一边照顾两位上吐下泻、还有并发症的老人。

我每天睡眠不足5个小时，不是在喂饭、喂药，就是在洗各式脏衣物。更糟糕的是，在照顾他们的第二天，我自己也被传染了。

记得那天，叔叔突然高烧不退，出现浑身抽搐的症状。我赶紧打120叫救护车，可医护人员也病倒不少，救护车迟迟不来。正打算自己送去医院时，我爸爸突然咳得满脸通红，大小便都拉在了裤子里。

顾不上多想，我简单给爸爸收拾了一下，带着他俩一起赶往医院。当叔叔和爸爸都躺上急救床时，我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之后，每每想起这段经历，我都心有余悸，但我更庆幸，那个时候，他们都在我身边，不至于孤零零地面对如此艰难的时刻。

2024年元旦，叔叔将老家的房子卖掉，在我家同小区买了一个两居室。他和我父母一起住，而我与他们有了一碗汤的距离。

妈妈做了一大桌子菜，庆祝双喜临门。爸爸开心地张罗一家人吃菜。叔叔也很高兴，带着围嘴儿自己夹菜，但他抖动的手，有些漏风的嘴，立马把桌子弄得一片狼藉。

妻子倒没有嫌弃，说“家有三老，吉祥三宝。”毕竟有三个老人共同照顾我们的两个孩子，她可以专心投入事业了。

这时，叔叔用颤抖的手，给我夹了一块家乡年糕，含糊不清地说：“吃，小时候你最喜欢，这个。”

我咬了一口，年糕软糯糯的，瞬间带我回到童年的那个午后——我骑在叔叔脖子上，他步伐矫健，驮着我去村口买年糕。只是口中的年糕和童年吃的相比，总有些不一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