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立在窗前瞪大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院里,身后跟着五六个膀大腰圆的护院,个个手里端一盆黑狗血。
“当、当、当、当”更夫从院门前走过。四更了,院里静悄悄的,蛙声蝉鸣已遁匿。
淡月如钩,清辉似银。院中桂花树静默,西边那口井也无异样。
王福打着哈欠耐着性子观望。主人不发话,那几个护院哪敢溜,在此起彼伏的哈欠声中候着。
东边第一缕曙光射下来,王福挥挥手,几个护院才撤离。
王福熬不住了,爬上床倒头酣睡。
一觉睡到日落西山。才醒来,恰逢七姨娘差人来请他同用晚膳。
他穿戴齐整,去三个女儿的房间查看了一番,一个做绣活一个望天发呆,还有一个女儿身体不适躺在床,三个都在闺房内,他放下心来。
在此之前连续数日,每逢子时一过,王福会被女子的嬉笑声吵醒。
起初他并不在意,自家仆从丫鬟婆子众多,几个当值丫鬟婆子说笑很正常。
每当一闭眼,那些娇笑声就在他耳边来回绕,一睁眼,笑声又隐隐响在院外。
他唤来门口几个仆从护院询问,都说没听见任何异动声响。
许是宅子闹鬼了,他请了术士来看,说宅子里并无鬼无邪。
王福就这样夜夜被女子的娇笑声吵醒,十分煎熬难以入眠。
三天前,他实在忍无可忍,披衣下床,出了院门。
仆从、护院靠在廊柱上东倒西歪地睡着。“难怪听不见,都睡得比猪沉,得扣银钱!”王福气哼哼地骂着。
一抬头,惊得他半晌合不拢嘴。
大女儿红伊身着一件胸衣在桂花树下跳舞,一口一句娇语:“郎君,奴家跳得好看嘛?嘻嘻……”
王福气得肝痛,又不敢喊,惊醒众仆可就家丑外扬了。
他低头想寻个石块扔过去提醒女儿,奈何院子里清扫得干干净净,只得摘下拇指上的玉扳指丢了出去。
“咚”扳指砸在红伊旁边的桂花树干上,她停止跳舞,转过身,面无表情地回了闺房。
王福才安心地躺回床上。
第二日,他唤红伊前来,含沙射影地数落了一通,大女儿跪在地上不屑一顾的表情着实惹恼了王福,直接劈头盖脸地开骂,并罚其在闺房内禁足半年。
红伊抽抽答答地哭着出去,王福的气才消了一半。
他这三个女儿,个个生得唇红齿白,肤若凝脂。不说这青阳县,连半个江宁城都遍传他王福家这养在深闺的三朵金花貌比天仙。
三个女儿红伊、红纤、红霓美名在外,都早早定下了婚约。
红伊的准夫婿是青阳县数一数二的富户,红纤的准夫婿家是江宁城里的木匠世家,红霓的准夫婿是江宁最大钱庄吴掌柜的长子。
自三个女儿订亲以来,吴掌柜的嘴就没合拢过。他估摸着单是三个女儿的聘礼都能让他成为青阳县的焦点,大家眼热的对象,他炫耀的资本。
因此,昨夜里红伊的行为令他大为光火,又不能“光明正大”地抖落此事。
闹大了,女儿名节不好,遭对方退婚,这就亏大发了。
谁知第二天半夜,院中又传来女子的娇嗔声。
王福怒火攻心,拎起鞋赤脚冲了出去,要狠狠教训下大女儿红伊才行。
“才告诫过不可睡,这些个不中用的,又睡得如死狗!”他心里骂着从熟睡的护院家丁旁跨过去。
院里的景象让他傻了眼。
三女儿红霓坦胸露乳,赤足光腚,抱着桂花树又亲又咬,嘴里尽是男欢女爱之言。
“伤风化!”王福气得心痛,抖着手用力甩出手里的鞋。
“扑哒”鞋子落地,红霓停了动作,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回了屋。
王福翻来覆去一夜,百爪挠心一宿。
天一明,他就找七姨娘商量此事。
王福纳了六房姨娘,发妻休了,二姨娘病故。
七姨娘最得宠。
其余几个姨娘都是王福馋涎美色买来,平日行事个个看王福的脸色,唯唯诺诺,小心翼翼,久而久之王福厌倦了。
与七姨娘相识是偶遇,她清波一转,莞尔一笑,就勾走了王福的魂,迫不及待地纳了回来。
她的与众不同吊足了王福的胃口,她总能勾出王福内心的欲望。
譬如,王福暗自觉得财大气粗还不够,少些威风。七姨娘仿佛看穿了他,指点他找人买了个“师爷”的“官衔”,成天无所事事,穿着“官”服去街上抖威风。
又譬如,七姨娘还鼓励他买下了三个堵坊,确实赚得不少。况且,七姨娘不争锋,他想纳多少姨娘都支持。
如此聪慧伶俐,让王福佩服至极,为了更逍遥快活,他干脆将全部家业交与她打理,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
只是,七姨娘有个怪癖,行欢好之事时,必先要王福去沐浴,而后要四周遮严不见一丝光。
七姨娘说自己喜清洁还害羞。
王福听了就释怀了,也更加喜欢她,女子娇羞更添色。
七姨娘听王福叙完三个女儿的“秘事”,说:“怕是怪病,请郎中来诊吧。”
郎中请了,药也服了。
这天半夜,院里照例传出人语,还多了男子的声音。
王福气血冲顶,提着床边用以防身的刀奔出去。
这回是二女儿红纤,她一丝不挂地躺在井沿边,嘴里哧笑呢喃身体乱扭,似乎陶醉其中。
“这……这可如何是好?”王福又气又急,举刀往地上一劈,红纤闻声站起来痴痴呆呆地回去了。
三个女儿同时得怪病?他越想越不对。术士请过,郎中请过,都不管用。
看来得自己来,他派人抓回一只黑狗,取了狗血。
第四夜,一切准备好,他挑了六个护院,允诺他们做到守好王宅秘密,以后例银翻倍。
谁和银钱有仇啊,六个护院指天道地誓旦旦。
他们守了一夜,什么也没有出现。
王福睡到黄昏,起身去七姨娘房里。
七姨娘笑盈盈地候在门口迎王福。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脸上,使她的容颜熠熠生辉。
“她像谁?怎么觉得很久以前见过。”王福心中蓦地跳出这个念头。
这张脸似曾相识。
吃过饭,七姨娘建议他继续守候观察院中动静,或许黑狗血真有用呢?
这段时日,王福吃不下睡不着,人一圈圈地瘦下来,形容枯槁。
他一向听七姨娘的话,和几个护院继续守。
一夜、两夜……十几天过去了,只要他们守候,院中就平静安宁无异样。
一旦他们撤离,王福又会听见院中的嬉笑声。
就这样,“你来我躲,你藏我出”双方玩起了“猫追鼠逃”的游戏。
很快,王福变得面黄肌瘦,形锁骨立。
他实在熬不住了,在院四周泼上黑狗血,叫护院轮流班值,自己躺下歇了。
然而,任他睡得再熟,院里的笑声仍清晰地入耳来。
王福跳起来,气急败坏地冲出去,见三个女儿在院中各自动作,满面春风,画面不忍直视。
“你们回屋去!”王福大吼。
女儿们停下来,回过神来,见自己这副德行,个个惊叫着跑了回去。
一时间,王宅所有人都醒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王福花了银钱本想堵住自己宅中人的嘴,但消息如生了翅膀般飞传了出去。
最先被退婚的是大女儿红伊。
收到消息,王福如遭晴天霹雳,病倒了。
一个月后,二女儿、三女儿陆续遭遇退婚,王福一病不起,躺在床上长吁短叹。
王宅里鸡飞狗跳的事折磨得他只剩半条命了。
被退婚的三个女儿没有丝毫羞愧,日子照旧。
每个后半夜,院里男欢女爱的调笑声更加肆无忌惮地传来,令他苦不堪言。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几天,他最大的一间赌坊因为有人在内聚众斗殴致重伤,被官府查抄关了门。
家里仆从多开销大,出多进少,很快要坐吃山空了。
大女儿怀孕的消息似惊雷险些震破王福的耳膜。
一怒之下,他狠狠打了大女儿一顿,锁在屋中。
请了三个郎中开落胎药,胎儿没掉,红伊的腹部却越来越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怪事连连来。红纤、红霓双双也有了身孕。
王福又是逼问,又是毒打,三个女儿都哭
着说每夜会有一个俊俏的小郎君与自己幽会。
三个女儿所见者竟都是同一位着青袍的俊面少年。
闻言,王福的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灰,手脚颤栗不止。
二十年了,死去的青袍少年还是找来了。
那年,王福二十五岁,去替东家收一笔欠了数年的烂帐用以抵自家的田租。
东家说,收回那笔帐,王福家两年不用交租。
王福上有年迈双亲,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想到两年不用交租,便一口应承下来。
帐没收回,还吃了对方一通乱棍。
返程要过一条江,他已身无分文。
瞅准时机,他趁黑爬上了一艘货船,躲在底舱货物间,打算蒙混过江。
昏昏欲睡中,他听见旁边悉悉索索的响动。爬过去,见一个血迹斑斑的青袍少年也藏在此间,怀里紧搂着一只雕工精美的木匣。
少年见被发现,露出惊恐哀求的目光。
王福却死死盯住少年怀里的匣子。
他如恶虎般扑过去,夺下少年怀中的匣子。
少年低泣着苦苦哀求,说父母被仇家所杀,匣中之物为他今后安身立命的根本。
王福打开木匣,里面一沓银票晃得他挪不开眼。
少年的哭泣声越来越大。
贪婪与狠毒从来都是如影随形。
王福一心要独霸银票,打晕少年投入江中去了。
半柱香后,底舱又摸进来一个女子焦急地寻人。
见到王福,便询问有无见过一个青袍少年。
王福谎称没见过,女子发现了那只木匣,哭着唤青袍少年,说那是她的胞弟。
底舱空间狭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弱不禁风。王福顿生淫念,不管不顾地奸污了她。
事后,见女子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王福允诺必定带女子回家成亲。
那一夜,王福睡得极沉,钱票有了,娘子也有了,他笑出了声。
第二日睁眼,他的外衣上有一行血字:血债血偿,若你不偿,儿女子孙偿!
王福怕得丢了外衣。
舱外面一直嘈嘈杂杂,他偷听到了外面的消息。
昨夜被他强占的年轻女子穿着血衣吊死在船头。
有人说,这样是为了变成厉鬼向仇家索命。
王福心惊肉跳悔不当初。
当听到船主为此专门请了道人上船驱邪时,他悬着的心落地了。
两天后,船靠岸。
王福凭着这些银票,购了大宅,置了田地,买了丫鬟仆从,娶了妻纳了妾。
日子过得风调雨顺。
二十年了,那青袍鬼少年居然来寻仇了!
王福遍请高僧做法超渡亡灵,法事做了一场又一场。
三个女儿回回大闹法场赶走僧人。
王福怒火攻心,赶去阻止女儿,跌了一跤腿断了。
郎中说伤了根本,医好也是跛子。
这日,又有家丁急急来报,告之王福,他唯一的独子在青楼里因为与人争抢一个女子被人当场刺伤,抬去医馆正救治中。
一瞬间,他血冲上头,大口吐血不省人事。
隔天,他转醒来,想起当年外衣上自己所害女子留的字,顿悟:自己造的罪,应当自己偿。
两日后,他花钱请来一名通灵走阴女下地府寻青袍鬼少年与之交流。
家中咄咄怪事果然皆是少年所为。
青袍少年不肯投胎,私下偷习鬼术,练了二十年直到功力可杀阳间人。
他用鬼力替父报仇,已然成了恶鬼。
如今是替姐姐与自己复仇。
停止复仇也行,必须做到两条:其一,王福出家当和尚,余生为自己赎罪;其二,王宅所有家产钱财全部送给青袍少年唯一活着的长姐沈子依。
若不答应,纵然魂飞魄散,青袍少年也要让王福家破人亡断子绝孙。
王福慌忙应承下来。
他这不义之财本不该取,还枉害两条人命。
王福遣散了姨娘。
七姨娘没有走。
她告诉王福,自己就是青袍少年的长姐沈子依,有目的地偶遇王福,是为胞弟胞妹复仇。
本意就是要慢慢地折磨死王福这十恶不赦之人。
看着七姨娘的脸,王福猛然记起了二十年前货船舱里寻青袍的女子。
“你……就是沈子依,那名少年的长姐。”王福恍然大悟,难怪面熟。
“对,我就是当年被你谋害致死那两个少年的长姐!”沈子依恨恨道。
近年来,沈子依常梦见死去弟弟妹妹,二人哭诉为王福所害。
胞妹死后被道人用符直接送去投了胎。胞弟做了二十年的孤魂野鬼。谋财杀人的王福却活得恣意潇洒。
王福又反应过来,每回与七姨娘欢好时总感觉异样。她喜欢一片漆黑,原来只为换人。
“你……好狠……我如此宠你……”王福指着她直冒汗。
七姨娘冷笑道:“每回与你巫山云雨者都是其他姨娘,我出了银钱,她们也乐意。”
“既然,胞弟愿放你一条生路,我也不要你的狗命了,就此滚出王宅。你的女儿们原本无辜,但若是你自己树榜样,身正品端,再把她们教育好,个个贤良淑德,也不至对我胞弟鬼迷心窍。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我会落了她们腹中的鬼胎,替他们寻个人家嫁了。”七姨娘接着说完,转身进屋了。
王福孤零零地收拾好小包袱,心情五味杂陈瘸着腿踉踉跄跄地朝寺庙走去。
如今空空如也回归本真,心中积压的大山全部卸去了,他反而一身轻,决心一生伴佛,救赎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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