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新导演黄树立：当电影不再造梦

斩获第75届戛纳电影节短片酷儿棕榈奖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短片《当我望向你的时候》收获了太多的荣誉：第59届金马奖最佳纪录短片，第39届圣丹斯电影节短片评审团奖，第46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火鸟大奖提名……

众多影展提名和入围带《当我望向你的时候》的导演黄树立走遍了世界，他的新作也在期间悄然酝酿并拍摄完成。

黄树立，在戛纳电影节获得短片酷儿棕榈奖

刚刚过去的二月，黄树立携短片《经过》入围第76届柏林电影节短片竞赛单元，并且同时收获了泰迪熊奖的提名。

这部15分钟的新作有着极为简单的故事，仅用一句话就能概括：多年未见的初恋情侣在某个午后于异国他乡重逢。

这个话题看似平淡，但因其独特而细腻的酷儿写作，《经过》仍然填补了华语短片作品中的空白。

《经过》沿袭着黄树立敏锐又诗意的私影像风格，却也多了一层“粗粝感”——在这段随机而偶然的“冲动创作”里，他多了演员的身份，又同时刻意减去了导演技巧和雕琢。《经过》不像《当我望向你的时候》那样，采撷真实的生活素材给观众直接有力的情感冲击，导演游走在虚构和非虚构之间，将搬演情节搭建在真切而强烈的倾诉欲和情绪之上，利用空间氛围和表演之间的互动去实现对“真实”的再次创造。

《经过》，入围柏林电影节短片竞赛

这位生于97年的年轻创作者即将完成自己在海外的学业，在国际影坛崭露头角的同时，他依然同国内的创作生态保持密切关联。年初，由蔡杰执导、黄树立担任摄影执导的《人海同游》也同步入围了第53届鹿特丹国际电影节的「未来之光」单元。然而，面对未来，黄树立并未透露更多清晰的规划，他仍在思考接下来的方向，唯有“继续拍下去”是他最坚定的展望。

陀螺电影在柏林采访了黄树立，以下是采访实录：

陈思牧，短片《经过》主演，在柏林电影节

陀螺电影

这次来到柏林，感觉如何？有没有什么期待的电影想看？

黄树立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德国，但却是我第一次来柏林，非常喜欢。我是昨天傍晚坐火车来的，快天黑了，窗外深蓝色的天空，路过文德斯拍《柏林苍穹下》里的大天使雕像……令人很有感触。

我其实已经排了好多片，今天早上我也是一早起来抢票，但是还是没有抢到三宅唱的媒体场。我很期待的其实是布鲁斯·拉布鲁斯导演的那部《访客》，《然后我们跳了跳舞》的导演列万· 阿金的新片《穿行》我也比较期待。

黄树立，在柏林电影节

陀螺电影

这次你的新片《经过》，故事就设定在德国。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创作的动机和背景吗？或者说是聊聊这期间的心路历程。比如为什么会来到德国拍摄？又为什么讲这样一个故事？

黄树立

对，是在德国拍的，但不是在柏林，而是在法兰克福。

其实《经过》的创作起点是很“意外”的，整个创作的过程也非常快。当时我带着《当我望向你的时候》去参加莱比锡国际纪录片与动画片电影节，期间有一天工作比较轻松，就想起来有一个很多年没有见的老朋友在法兰克福工作，然后就决定去找他玩。我当时也是比较有感触，哈哈，在火车上想说要不然拍一个片子，于是在火车上开始写剧本。中午到了一起吃了顿饭，和他提了拍片的想法，他也很想试试。然后原本下午游玩计划就变成了窝在房间里拍片，晚上拍完我又坐火车回莱比锡。第二天剪完发给他看，他也蛮喜欢的。

其实距离《当我望向你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年，这两年里我的生活倒没有特别大的变化。我一直在美国上学，学校的环境也比较非常稳定，鼓励创作，可以一直保持输出。我只是会时不时的在“课间休息 10 分钟”的时候出去逛逛，像是去电影节走一圈，或者做一些商业的工作。

我觉得我在《经过》里注入的情感并没有少于我在拍摄《当我望向你的时候》倾注的感受，但这些情感更加转瞬即逝，所以我需要找一个更加轻盈的容器。《经过》确实比较粗糙，不严肃，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虽然也涉及酷儿身份，但也没有展开讲这些。更多的是一些微小的感受。影片许多地方都很“细微”，它更像是“随笔记录”，像经过法兰克福，写下了一张明信片。

短片《经过》主创黄树立、陈思牧，柏林电影节期间随拍

陀螺电影

《当我望向你的时候》的内容是纪实、非虚构的，其实我第一次看《经过》的时候不太能确定这是否是纪录片，电影的影像风格还是给人比较真实的质感，不过你刚刚也已经提到了它有虚构的内容。我比较好奇，你是有在刻意探索虚构与非虚构的边界吗？这是你接下来想要一直尝试的风格吗？

黄树立

对，虚构与纪实的界限，这非常吸引我。

《经过》是基于一次真实的拜访，但情节和台词还是创作出来的。它看似有纪实的视觉风格，但事实上它虚构的成分偏多——不过这也在于你如何去定义和理解“虚构”。虽然剧本提前写好，但它的情节内容有经过搬演，而且拍摄中我们有很多即兴发挥的成分，就比如影片中那场很长的对话戏，我们花了整个下午一共拍摄了13条左右，相同的内容在一次又一次的重述和沟通中又产生了很多新的东西，这些新东西是来自于我们当时所在的他真实生活的空间和环境里面的。所以最后，你其实很难真的去界定说它到底是纪录或是虚构。

陀螺电影

说到那场重要的对话戏，我不得不提——你这次又有一个新的身份，不仅是导演，而且还是演员。所以自导自演的感受如何？你又是如何指导自己和对手演员完成那场对话戏的呢？

黄树立

其实我演得很差，哈哈哈，在镜头前面表演并不简单。拍摄的时候，我可能还是不自觉地想要带一下方向或者掌控一下节奏，但后期剪辑的时候，这些小心思都藏不住，看我自己的表演，其实会感觉摄影机存在的痕迹还是蛮重的。虽然我这个角色一开始也是带着摄影机去介入对方的生活，但这也是在给我糟糕的表演找借口。

相反，我很喜欢我朋友的表演。他完全没有表演经验，而这场对话戏的拍摄要求他重复十几遍，每次我可能都会希望他能在相同的文本中传达出一些不同的信息，给到不同的状态，这是一个非常有挑战的事情，然而他处理起来非常轻松自然。后来我甚至感觉，他的表演和讲述方式给这个仓促完成的剧本增添了很多新的感觉，就是我们在当下那个空间中、那些对话里生成出的新的内容，是真正闪光的地方。

我很喜欢当时那种私密的拍摄环境。当时现场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以及我的摄影机，我还没有脚架，那摄影机就放在一台咖啡机上。我调用了很多我们之间的共同回忆，或许这对他的表演有所刺激。在十几条的拍摄过程里，调度一直在发展，就是看能在这个空间里怎么走。最终成片里我选择了中间的一条，调度和节奏可能有些问题，但里面有些瞬间，说不上来，我很想留下来。

剧照，短片《经过》

陀螺电影

可以聊聊声音处理吗？我特别喜欢影片中一个具体的声音设计，在那段长对话里听到了雨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非常细腻，一下子把我带入了情境中去。我的问题是，你是在后期才加入这样的具体的声音设计吗？还是在现场就已经有了一些设想？

黄树立

说实话，我在现场录音做得比较糟糕，其实一直到最后声音也没有做得特别干净，我们也没有刻意去追求特别高工艺质量的作品。我希望它的制作尽可能简单，然后在片中去营造比较亲密的环境。

雨声是后期在制作进去的，但是拍摄当天可能天空也飘起了毛毛雨。德国这边天都很阴嘛，我感觉每次过来天气都非常阴沉，就是英语单词“overcast”的那种感觉。虽然我觉得很漂亮，但下雨还是从生理上给了我一种情绪，特别是当我要在那样一个不开灯的房间里面，面对那样的一个人……所以我就跟我的声音设计讨论需要把这个雨声加进去，一方面是为了让整体的声音制作“听得过去”，不要给观众的耳朵造成太大的刺激；另外就是希望保持当下真实的语态，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没有选择后期去重新配音。

陀螺电影

你刚刚提到的一个细节令我很感兴趣——怎么让这两个角色看起来像初恋？你会使用导演技巧，或者是一些学院派的方法来打磨和雕琢你的人物关系吗？还是说，现在你的创作习惯更加随性，依靠现场的感觉去尝试？

黄树立

“技巧”是我在学校里学的部分，经过训练，已经成为了我创作本能的反应。但在创作的过程中，我又下意识地去抵抗这样的本能，或者说，放弃一些习得的技巧，也许背离我最初的意图，但可以去到一些新的地方。

大家都说拍电影是在“造梦”，但虽然说是造梦，但我好像一直都想在梦境里还原现实世界。但这种还原的，或者说是映射、镜像，多少又有些徒劳。我希望在现场能找到一些自由，可以不用去框定镜头，不用去指导营造，而是看着它发生。

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选最后那一条。那一条的节奏刚刚好，在这里停几拍，又在那里停几拍，感觉都是“对”的。然而我选择的那条，它会让你觉得有点在“等待”，它的时机没有那么准确，但这样不完美的状态，它好像离真实更接近了一点。

剧照，短片《经过》

陀螺电影

那现在，当你把所有的映射、镜像都解构掉之后，你又是如何去还原你的“真实”呢？你遵从的是否是你纯粹的感受、记忆、经验，还是说你在探索其他的法则？

黄树立

没有法则，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过去我会一直重复使用学校习得的这些规律，就像小时候我曾经渴望自己能有些“小聪明”，来掌握些一劳永逸的方法，但这样的事情对创作来说是行不通的。特别是当我去研究一些我特别欣赏的作品的时候，就觉得所谓的“创作规律”是并不存在的。

《经过》剧组，在柏林电影节

陀螺电影

既然说到这里，那就顺便跟大家分享一下你欣赏的导演和作品吧！

黄树立

让我打开我的LetterBoxd看一下……我非常喜欢卡拉克斯，也非常喜欢吉罗迪。就我的观影量来说，也应该称不上是迷影。但我觉得我现在纽约很幸运的是，纽约有很多独立的电影院，他们有自己的策展，时不时会放特别有意思的片子。有的时候我心情不太好，就会去电影院呆半天，这些独立影院是我对纽约最喜欢的地方，哈哈哈。

陀螺电影

那么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你还会采取这种国际化的创作方式吗？还是说，你在考虑在国内做点什么？

黄树立

作为一个“fp”（注：指MBTI属性）人，我真的不太适合谈“未来”规划，哈哈。虽然我马上就快毕业了，但我也还在思考毕业后要待在哪儿……我有在思考长片的项目，但它们也没有成熟到可以公开去谈的程度。不过一旦有了进展，我会很开心跟大家分享的。

我没有很明确的目标，但有在做一些准备。比如今年我参与了艾拉·萨克斯（Ira Sachs）导演做一个导师工作坊，跟他一起在开发一个新的项目。这个项目要求我每三四周都要跟他见一次面，他人非常好，每次都会给我一堆鼓励，让我不要害怕，继续写下去，我觉得见他就好像在参与那种正能量很多的心理疗愈。但同时，他又会挑战我的很多想法，能让我听到不同的声音。虽然他已经是一位作品和经验都非常丰富的成熟创作者了，但他好像也在面对一些跟我们相似的问题。好像拍电影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既然这些问题会一直存在，那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拍下去就行了，

黄树立的自拍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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