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瑞燕 | 乡村断亲故事与亲属关系变革

陈瑞燕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生）

（首发腾讯新闻）有关年轻人断亲的话题近两年持续受到网络媒体的关注，经过一些网络社群的发酵，引起诸多年轻人的共鸣。今年春节期间，年轻人愈发感受到亲戚交往成为沉重的负担，在网络社区上纷纷分享个人返乡过程遭遇的走亲戚过程中的烦恼，关于年轻人断亲的话题再次受到热议。笔者返乡期间也听到诸多当前乡村社会里人们亲属往来的故事与烦忧。相对于网络年轻人对于当前亲戚社交过于情绪化表达之外，笔者发现，断亲在乡村社会原是一种亲属关系交往的制度规范，但近些年这种制度规范正在发生变迁。这场乡村断亲变迁背后在于当前乡村社会进入亲属格局变动和重组时期。在这场亲属格局变动和重组之中，不仅年轻人很烦恼，许多中年人也深受困扰。大家都困惑于现在亲属社交里的复杂变动，迷糊于未来要保持怎样的亲属圈子和怎样进行亲属交往。这场社会发展引发的时代巨变，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一、乡村社会里的断亲制度及其实践

关于断亲一词，笔者最早并不是在网络上获知的，早在三年之前的春节之际，笔者及家庭便经历了一场被堂妹断亲的经历。

按照豫南地方习俗，女性婚嫁后的第一个新年非常重要，新婚夫妻选择哪些亲属拜年必须要慎重考虑，如果选择给某个亲戚上门拜年，那么便意味着新婚夫妻与这家亲戚确定以后长期往来关系，不仅红白喜事彼此要随礼，而且年节里必须要来往走动。同时新婚夫妻的拜年也有规矩约束，一方面新婚夫妻要给亲戚带礼物，总共四样东西，烟酒水果等，并且要持续三年，三年过后这门亲戚才算确定下来；另一方面亲戚第一年要给新婚夫妻打发红包，200-500不等，同时要去新婚夫妻的婆家回年（上门拜年）。如果新婚夫妻在第一年不去一些亲戚那里上门拜年，那么双方便默认两边之间以后就断亲了，不再有人情仪式的往来。现在一般父子不分家，所以婆家这边是直接继承原有的亲属关系圈，由父代家庭和子代新婚小家庭共同承担亲属往来义务。但由于女方是嫁出去的，所以新婚夫妻关键是抉择娘家这边的叔伯姑舅姨，要选择给哪些亲戚拜年，要维持多大范围多少数量的亲属关系。

在笔者堂妹新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她选择与我家断亲了。当时二伯还专门带着堂妹夫上门给父母说，其原话是“晚辈之间当来往就来往，闲的时候一起约着玩吃饭都没问题，但xx以后跟三爹三妈之间就不走了”。父母最初听到时，有些震惊也有些不适，感觉这样不合礼数，毕竟堂妹就我父亲一个亲叔了，怎么连亲叔的关系都要断掉呢。但后来父母一想，断掉也好，这样可以省去不少年节走动等麻烦事，钱也可以省下。再后来得知在湾子里，嫁出去的女儿与叔伯断亲已是稀松平常。此外，笔者两位近年结婚的女同学，其中一个婚后只与父母哥哥以及叔伯姑保持亲属往来，与姨舅不再有仪式性人情关系；另一个婚后则只选择与父母和姐姐继续保持亲属往来。春节交流时，前一个同学表示后一个同学选择是正确的，维持太多的亲属关系，说“人累，钱也累，过年亲戚走到正月十五还走不完，一年人情开支2-3万。”

可以看到在乡村社会里，“断亲”是以制度化的方式存在的，规定了结亲与断亲的结点与规则。这样的习俗可能有地方特殊性，不过在乡村社会里“断亲”原本便是一项基本制度，所谓“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不走了”。换言之，伴随血缘关系的推远，亲戚关系也会疏远或者断联，而这些往往都有一些仪式结点或规定。传统社会里亲属关系本就具有极强的伸缩性与弹性，在伦理规范之外，也取决于人们的功能需要。一般人们会通过“断亲”的方式将个人的亲属圈子规模维持在一个稳定范围内，否则太小了无法满足基本社会需要，太大了个人维系比较困难。所以在乡村社会，“断亲”并非怪异之事。在记忆里，父母在一些年节或是亲戚红白喜事之时便会商量讨论要不要与某些亲戚断掉关系。相对于二伯，笔者父母相对维持着较小的亲属圈子，主要是为了减少人情负担。也就是说，早在这届年轻网友讨论断亲之前，乡村社会便存在自适应的断亲制度，父母一代甚至比我们更有断亲经验。

二、乡村断亲的变迁与亲属格局变动

那么为何年轻人的断亲呼吁还是会引来父母一代人的气愤以及“自私”指责？

其背后有几个原因：一是父母一代断亲遵循一定的仪式规范，正如上述提到的新婚夫妻结婚后第一年的拜年制度，便是确立是否断亲的时间结点。此外，就笔者了解到的，还有是在还清人情债之后断亲，也就是别人给自家随的礼自己都还掉了，不欠别人的红白喜事人情，笔者父母之前与远方亲戚断亲便是遵循的这一规则。如果未还清人情便随意断亲，便会被别人视为不厚道、不讲究、不懂事、不知礼。而现在许多年轻人讨论的断亲或实践的断亲并不会遵循这些仪式规范，他们甚至并不知道亲属往来背后的地方习俗讲究，也不在乎与这套亲属往来规范相伴随的道德评价与村庄舆论。但是仍然生存于乡土社会里的父母，平日与亲戚有往来，并且未来预期在村庄养老的他们，在乎这些评价。所以有很多父母为了维持和遵循这些规则，不得不代替远在城市的子辈们践行着这套亲属人情往来制度。

二是父母一代断亲遵循一定的亲属范围，他们断的是情感生疏、没有人情往来的远房亲戚。父母断亲遵循的亲疏远近的规则，一方面不会断于他们而言的直系亲属，另一方面即使断亲也仍然会将亲属圈子维持在一个稳定范围内。然而现在许多年轻人要继续缩小亲属圈子范围，希望仅维持父母与自己两代人等更为简单的关系，不想与其他亲属关系往来。这便会引发两代人的冲突。

但不管父母答不答应，当前乡村农二代们在亲戚往来上变得不那么在意，相对父母一辈维持着更为简单的亲属关系，断亲范围扩大，断亲也变得随性化。一般来说，乡村农二代若是继续留在地方社会生活，会更加遵循父母一辈的亲属交往规则和维持相对较大的亲属范围。乡村农二代若走出乡村进入城市，便会扩大断亲范围，也不会遵循乡村断亲的仪式规则。

当前乡村社会正在处于乡村亲属关系格局变动的时期，这场变动，一般年轻人是主导者，中老年人则被动调适。对于中老年人，面对年轻人对亲戚关系的不在意，有的父辈用自己金钱和精力踉踉跄跄地帮助子代维系亲属人情关系，有的父辈在体会到亲戚往来的身体、经济负担，也逐渐接受了一些年轻人的断亲行为，尤其是当遭遇一些亲戚的背刺和不讲究之后更是坦然接受了断亲时代的到来，甚至会加入断亲行列中来。于是当前乡村社会无论年轻人，还是中老年人都在打破传统亲属社交制度的边缘疯狂试探。

但正是由于这场亲属关系格局处于变动之中，新型断亲刚刚开始，所以也会引发诸多人的不适，许多亲属交往变得愈发尴尬和别扭。

三、乡村人的亲属交往烦恼

小X春节拜年走亲戚时遇到一次亲戚的迷惑操作。正月十三，小X父母打电话问其大舅是否在家，说要上门拜年，大舅说其不在家，小X与父母只能作罢。结果小X和姨表姐聊天时偶然从表姐口中得知，大舅当天在家。小X和父母知道后也有些气愤，打电话质问大舅，大舅无奈只能承认确实在家。小X一家对大舅的行为很是无语，也觉得这段亲戚关系处的真是别扭。小X说，今年母亲手臂骨折，大舅一家都没上门看过，要是想断亲可以直说呀，这么扭扭捏捏甚至说谎躲着我们去拜年，真是没意思。因为小X父母是晚辈不能不先去给大舅拜年，但大舅这样的迷惑操作又搞得大家都很尴尬。据小X说，大舅仅一个儿子，也已经结婚生两孩了，以后便没事（红白事）了。

小H过年碰面时向笔者诉说了一个关于亲戚交往的烦恼。小H有个大姑，比父亲大很多岁，其儿子年龄长小H等其他几个表兄弟很多，大姑的儿子一直在外地工作，平常与其他表兄弟交往很浅，而叔伯姑之间的人情往来都是大姑代劳，其儿子从未露面。所以小H与其既没有兄弟感情，更无直接的人情往来。小H疑惑，若是大姑去世了，这位大哥是否还会跟他们其他几个表兄弟维持人情关系，这关系要怎么办？

邻居邱大妈说，现在不管是1个儿子还是2个儿子，都不跟父母分家，邻里之间的人情往来都是一份，基本都是父母代劳。但是这样对于只有一个儿子，只有女儿的家庭便很不公平，红白事的人情往来上就会不平衡。因为两个儿子，生四个孩子的话，就要办四次满月酒，别人就要随四次礼，以后升学的话还要办四次升学宴啊。而女儿是嫁出去的，满月酒，孩子升学宴都是在婆家办的。以往村子里多子家庭都是要分家，否则人情往来就会不平衡。

返乡的士司机也诉说了，现在很多人越来越不讲究了，送出去的人情别人不回，自己随出去的很多人情都废掉了。

四、结语

不论年轻人还是年轻人，都在这场乡村亲属交往变动的时代感到迷茫与困惑。只是中老年人没有年轻人尤其是没有进城年轻人那么干脆，他们还在迷茫与挣扎。但无论如何，乡村断亲也走向必然，正如笔者的朋友羡慕另一位结婚后选择简单亲属往来的朋友一样，未来乡村社会也将会维持更为简单的亲属交往。当这段变动期过去之后，亲属关系会形成新的定局。到那时大家或许维持圈子更小的亲属关系，也有可能传统亲属交往之中的繁文缛节被丢弃，亲属之间交往更加纯粹、自由与随性。

在返乡调研观察中，笔者也发现乡村里发生的断亲实践有着更为丰富的面貌和更为复杂的考量。而某些社交媒体上反映出的年轻人要断掉包括父母在内的所有亲戚实则是极端案例。因此相关学界、媒体对于当前出现的断亲现象不必过于悲观，也不必过于归罪于年轻人。在农民进城的大潮之中，在社会生产方式变革的进程之中，代表乡村传统社会底层逻辑的亲属关系制度必然面临挑战，乡村亲属格局的变动调整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