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北欧神话特装编辑假装谈量子力学

历时接近两年，这本全新的《北欧神话与传说》特装礼盒版终于实实在在地印刷、制作出来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本书的视觉设计都处在“能落地”和“不能落地”的量子叠加态。碰巧的是，当主编让我聊聊这本北欧神话在内容上的独特之处，“多重宇宙”这个看似毫无关联的词出现在我脑中。于是，我决定滥用自己捉襟见肘的（伪）量子力学概念，回顾一下这本书的制作历程。

作者: [英]唐纳德·A. 麦肯齐

出版社: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后浪

原作名: Teutonic Myth and Legend

译者: 管昕玥

出版年: 2024-1

01

特装，是薛定谔盒子里的一只猫

去年八月底的一个下午，在尝试过近十种纸后，我们拿到了金属系银纸的《北欧神话与传说》彩插打样。那几页纸张抵达编辑部办公室时，午后的太阳还高悬着，我们一团人围坐在那儿，纸页上的金银笔触在自然光下变幻着色泽。插画设计师Iggy在手绘稿上用金属颜料一笔一画打造的闪亮珠光，终于在印刷中得到了还原。

在长达几个小时的细品和对其他打样纸的“拉踩”后，主编摩挲着纸面道：“太棒了！我们太棒了！”

时间倒回2022年春天，当时，这本《北欧神话与传说》的文字编校工作还远未开始，但插画项目已经启动。我们与插画设计师Iggy约稿，由她创作23幅彩色插画和20幅黑白插画。很快，Iggy就完成了第一幅手稿——世界树尤克特拉希尔。

即便已经见过无数种对世界树的艺术表现，但在收到Iggy的手稿时，整个办公室还是响起了“哇”声一片。

《世界树》的两版手稿

按照众生之父的安排，宇宙中诞生了一个奇迹——生命之树尤克特拉希尔。那是一棵巨大的梣树，它滋养并维持着一切有灵或有实的生命。它的树根深深下扎，直抵充塞在金伦加鸿沟中的世界；它的枝叶高高上扬，遮蔽了诸神超拔绝世的天宫。它自过去而来，存在于当下，向未来伸展。

——《北欧神话与传说》

作者唐纳德·A. 麦肯齐在书中描绘的连接天宫与地底、过去与未来的神树，以及树上生活的种种奇幻生物跃然纸上。耀眼的金黄与冷峻的银白分界，像极了北欧世界观中的温暖与极寒两界。

不同形式的死亡战士之结（Valknut）

在画面的中央，Iggy添上了一个独特的古日耳曼符号——死亡战士之结。这个符号常常出现于北欧古代艺术作品中，有时也见于首饰、武器和日常用品上，其确切涵义尚无定论，但基本可以确定的是，它与战士、死亡、命运有关。

除了色彩和构图上的巧思，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引得编辑部的大家捧画赞叹，那就是金属质感的颜料在光线下呈现出的忽明忽暗的神奇效果。铺展在阳光下时，手稿上的金色灿烂无比，银色闪着冷光，而只要稍稍翻转画纸，它们又变化作低调内敛的香槟色和更显阴郁的苍白色彩。捧着这幅手稿，整个办公室都像是找回了小时候玩3D立体变换卡的乐趣。

但与此同时，压力来到了我们这边。如何才能在印制成书时最大限度地还原这种金属光泽呢？

Iggy的彩插手稿使用了珠光水彩、珠光油性彩铅、金银色丙烯等绘画材料，但一经扫描，即便用字画店的专业设备，直出的电子版图像也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别提金属珠光，就连纯黑的底色也变得灰蒙蒙的。

扫描直出图细节，

金属光泽变成粗糙的颗粒，色彩也暗淡许多

在Iggy对扫描图做了基本调色和细节完善，并给每一幅彩插装配好专属边框后，从2023年7月起，《北欧神话与传说》的插画进入了漫长的打样调试阶段。

最先尝试的是常用于图书彩插的铜版纸。拿到打样后，组内的编辑无不感到压力翻倍。铜版纸印刷出来色彩艳丽，但纸张反光强，而且易有折痕，有种街头传单的“塑料感”。

在印务老师的建议下，我们一次性调取了纸张涂层从薄到厚的多种纸进行打样，其中就包括同样较为常见的东方书纸、东方雅韵、高阶映画、富士美图。

上排从左往右依次为

东方书纸、东方雅韵、高阶映画；

下排从左往右依次为

富士美图和铜版纸（被主神奥丁支配）

当然，以上纸类无一入选。但对我这个当时入行不足两年的新人编辑来说，这仍然是个很有意义的过程，让我能够快速熟悉各种常见纸张的特性。涂层较厚的纸显色鲜艳细腻，但容易有“塑料感”；涂层较薄的纸质感更为文艺，但色彩灰暗、粗粝，而且会吃掉更多细节。它们共同的不足在于，都没能表现出手绘稿的笔触和金属珠光。

转机的出现源于一次偶然。某天我出入印务办公室时，瞥见一本当时还未正式上架的新书，封面用的是一款金纸，没有什么花哨的工艺，纸张自带金阁一般的光泽，就连印刷成黑色的部分也隐隐透出金光。

它叫金属系-金。那么，有没有同款不同色的金属系-银呢？

就这样，我们转战其他更少使用的特种纸，从一本本厚重的纸样册中翻出了这种金属系银纸，以及另外两种自带光泽的特种纸——晶彩-冰白和晶彩-珠白。

（左）晶彩-冰白，（右）晶彩-珠白

（奥丁：又见面了！）

这一轮打样送达的时候，便是本文开头的那个下午。三款特种纸都在兼具色彩和质感的同时，保留了细腻的笔触，其中最为昂贵的金属系银纸更是不负众望，对银白色系的表现尤为突出，在自然光下几乎还原了手稿那种3D立体变换卡一般的效果。

我们几乎立马敲定，就是它了！

但彩插的调整到此还未结束。金属系银纸给所有颜色都铺上了一层银底，不同于在白纸上印刷。因此，Iggy对彩插进行了再次调色，为了让插画在缩小到书页尺寸后仍不失冲击力，还根据每幅画的用色，把边框绘制成炫彩，赋予画面延展性。

WARNING·前方多图预警·WARNING

不同光线下的色彩变化翻翻乐

这款特种纸价格不菲，占据了这本书印制成本的大头——封面加24页彩插的纸价是全书四百多页胶版纸总价的两倍。

金属系银纸被选为《北欧神话与传说》特装礼盒版的限定用纸，也就意味着，在特装内卷、花样百出的今天，我们卷上了一条很内敛的赛道。

当然，这版特装礼盒也有卷得一目了然的部分——一个闪亮的异形磁吸开口书盒！

书盒的设计方案很早就确定了下来，采用《世界树》这幅彩插，Iggy极其巧妙地构想出一款不规则锯齿状异形开口，在茂盛的金色树冠和下方银色的冰雾之间划开一道鸿沟，使北欧神话世界的这种双重色彩得到了具象化的表现。

然而，这一酷炫设计的落地，也经历了漫长的摸索与调试。

设计效果图诞生后的头两个月，由于我们此前从没做过这样的异形开口磁吸工艺，印厂的老师听完我们的需求也直挠头，这个薛定谔的书盒一直处在“能做”和“不能做”的量子叠加态，主要的不确定性有三：这个锯齿状切口能否实现量产？磁铁安装在哪里？以及，被选作书盒裱纸的膜银卡因其特殊性，很难通过打样提前看到效果，它究竟能否呈现好《世界树》这幅画，要等到正式印制时才能揭晓。

前两个难点在设计师、印务老师和印厂锲而不舍的琢磨下被攻克了，而第三个不确定性最是磨人。

好在，好在！当我（并没有比读者们早几天）拿到书盒成品时，它所呈现的效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不同于金属系银纸在自然光下的低调细闪，膜银卡的光泽更加炫目，对画面中金色树冠的呈现也更为亮眼。当然，也可以在光线下翻着玩！

02

北欧神话传说有自己的多重宇宙

最初与Iggy沟通插画选题时，她提到了一个原本并不在我列表里的场景——哈夫丹的降生。她说这一幕包含了她对北欧神话气质的理解——宿命感。

哈夫丹的降生伴随着可怕的征兆，它们预示了他的荣光和劫数。群鹰啼鸣，雷声隆隆，索尔的影子落在屋顶上。诺伦女神现身，织出了他的命运之线。她们以金线为经纱编织丝网，将网拴在月亮下面，线头分别藏在东方和西方。一根命运之线被引向北方，延伸到巨人的家园约顿海姆。乌尔德发下神圣的指令，宣告它将永不偏移。

饥饿的渡鸦们鼓噪相庆，迎接这个眼睛如狼的孩子。他将带来尸山血海，让它们的种族繁荣兴盛。渡鸦们知道，不久之后各地将会沦为战场，那就是令它们欢欣雀跃的盛大宴席。

——《北欧神话与传说》

这种弥漫在北欧神话中的冷峻的宿命感，在这本《北欧神话与传说》中被进一步放大。

在描写创世之初时，作者就已用静观的笔法预告了结局。基督教语境下对多神异教的阐释，往往将诸神黄昏解释为北欧诸神道德败坏、纵容邪恶的后果，存在一条逻辑清晰的因果线。而麦肯齐的叙述更强调的是结局早已注定，似乎不会因谁的举动而改变。但与此同时，这种对预言、征兆的着重描写开辟了另外一条时间线，稳定的线性叙事因此而松动、分裂，结局不再位于它应在的位置，反而变得无处不在、哪也不在。

最能体现这一叙述特色的，莫过于麦肯齐对诸神黄昏的描写，他并没有直接写这场终局之战的发生，而是让这一切仅仅存在于预言之中——这一整个章节，都不过是渥尔娃吟唱的歌谣。

曾经有一位渥尔娃歌唱过万物的终结，歌谣中还提到了诸神与人类的末日、可怕的最终之战、奥丁之死，以及苏尔特尔的到来——世界将被他的火焰焚烧殆尽。她的歌声在正午时分响起，飘荡在半空之中。奥丁坐在他的黄金王座上，沉默不语。他能够听懂曲中的含义，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已预见了结局。然而他并不感到忧惧。从青春年少到苍苍暮年，他始终如一地等待着饶纳诺克——“诸神的黄昏”。

——《北欧神话与传说》

在本书实际的时间线里，故事定格在洛基被缚之后、末日到来之前，而这段没有确切时间的预言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与之互不干扰的时空。黄昏降临了吗？——尚未，但同时也早已发生。

这种多重宇宙一般的叙述也体现在麦肯齐对一些人物身份的处理和章节末尾引用的诗文上。

不同于大多数以两部埃达为原典对北欧神话进行的梳理，本书在此基础上还结合了较少被人提及的萨克索神话体系，并参考了瑞典学者维克托·吕德贝里在其巨著《条顿神话》中对萨克索体系做出的详尽阐释。

在几大体系的重合下，一个人物会有多重身份，多个英雄的形象共享同一个来源，一个传说故事也会出现多个版本，这是古老的神话传说在各地流变的结果。因此，在一个重要人物初登场时，作者常常会简单介绍此人的其他身份，在追求叙事优美流畅的同时，不失治学的态度。

在一些章节的末尾，作者附加了马修·阿诺德、亨利·华兹华斯·朗费罗、莎士比亚等后世作家对神话传说故事的诗意改写，既有贴合原典的讲述，也有以传说中的人物为原型进行的全新创作。

例如，在讲述完希格露恩在海尔吉墓前的哭泣后，作者附上了苏格兰民谣中教士桑德斯和玛格丽特的爱情故事，仿佛他们是那对爱人的转世，又仿佛是同一个悲剧故事在另一个时空的重演。

另外不得不提我最喜欢的沃尔松格萨迦中希格尔德、布伦希尔德和古德露恩的故事，它有一个流传更广的版本——《尼伯龙根之歌》（主角变成了齐格弗里德、布伦希尔德和克里姆希尔德）。

在这本《北欧神话与传说》中，作者对这两个版本分别进行了讲述，展现出人物形象和一些关键细节上的不同。再对比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以及当代的同名电影等后世改编作品，我们会发现版本融合的痕迹。对这个故事感兴趣的读者，会从这样的对比中获得不少乐趣。

不仅如此，麦肯齐以泛日耳曼的视角将神话故事与英雄传说汇集在一部作品中，我们会发现不少民间英雄的原型其实与古老的诸神密不可分。不管是希格尔德还是齐格弗里德，甚至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贝奥武甫、狄特里希和哈姆莱特，他们的形象特质都或多或少地可追溯至索尔、斯维普达格等神话人物。神的故事与人的故事，在这里互为镜像。作者在他的导言中对此做了细致的论述。

最后，以一个小小的遗憾来结束对这本书编辑历程的回顾吧。在希格尔德和齐格弗里德这两个版本的故事中，有一个细节的偏差十分令我着迷，那就是两位女主角布伦希尔德与古德露恩/克里姆希尔德之间的关系。

在前一个版本中，布伦希尔德与古德露恩在阴差阳错地成为情敌之前，曾有过一次堪称亲密的接触。

碰巧，两位少女都在梦中看到了预兆。布伦希尔德梦见古德露恩前来造访。第二天，古德露恩果真乘着一辆装饰着黄金的马车来了，还带上了所有侍女。这是因为古德露恩也做了一个梦，她想请聪慧的布伦希尔德为她解梦。

——《北欧神话与传说》

布伦希尔德把即将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古德露恩，两人悲伤而平静地告别。可后来她们正式相见时，似乎谁都不记得曾有过这个预兆。这段仿佛发生在平行时空的插曲，是北欧神话与传说故事中少有的女性化的时刻，在这个崇尚武艺的冰封世界，圈出了一隅伤感而平和、稍纵即逝却又永恒的“女性乌托邦”。

遗憾的是，这段插曲很少在绘画或其他艺术作品中得到表现。但或许也是因为如此，这本《北欧神话与传说》中的这段描写才显得格外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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