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杨花
前些日子,老家的一场大雪在朋友圈恣意飞扬,于天地间畅快淋漓的大雪,也瞬间飘满了我的心房。对很多人来说,大雪可能是新春佳节里故乡对游子的呼唤,是调皮冬季为人们设计的一场浪漫旅行,也可能是许多身心疲惫之人的一场能量灌注,是孩童们天然的游乐场所。但对我来说,雪是一个父亲少有的浪漫,是像那雪花一样轻柔无声又纯净透明的父爱,是一个女儿对父亲永远的追逐。
我在湖南的一个小镇长大,小时候冬天经常会下雪,印象里最快乐的事就是早上醒来睁开眼睛,发现窗外格外亮堂,不用等大人通知,就知道,昨夜下雪了!于是潦草穿上衣服,脸也不洗饭也不吃,就和兄弟姐妹们投身“战场”,我把雪花砸你脸上,你把雪球塞进我衣领,丝毫不惧怕身体的冷痛,大家在雪地里尖叫乱笑,分不清是汗弄湿了衣服还是体温将雪融化,大人们也一改往日的严肃,看着我们在雪中发疯的模样,也跟着乐呵起来。记忆中那有雪的冬天,有多寒冷,就有多热闹。
毕业后独自留在广州的医院工作,这个城市虽四季花开温暖如春,但在常要值班的春节里,孤独感会令人特别想家,特别想念一场雪,可特殊的工作让过年回家玩雪变得遥远又艰难,得提前很多天调班、抢票,还要看老天是否肯在恰当的时间赏赐一场雪花。于是我常在电话里向父亲念叨诉苦,父亲总是轻叹一声,也不说什么。
终于有一年,排班表里显示我在春节有短暂的几天假期,我便日日祈祷能过一个大雪纷飞的新年。正好父亲打来电话,告诉我老家突降大雪,有我小时候那么大那么厚,要是我能立即回家就好了!我着急得恨不得能拉动时间的进度条,让我结束工作马上回家。可当假期到来,飞速行进的列车把我带进汨罗的土地上时,那黄褐色的泥土、光秃秃的树枝告诉我,我又一次与大雪完美擦肩。
回到家里已是夜里十点多,远远看见家门口亮着暖黄的灯光,父亲的影子在灯光下被缩短得只剩下小小的一团。他不停地跺脚,双手捧在嘴旁哈着热气,想必是在寒风中等了我许久。见我回来,赶紧接过我手里的行李,不等我向母亲打招呼,转身就叫我快跟上他。
家门口的大树下,反扣着一个塑料盆,父亲小心翼翼又难掩一丝激动地轻轻取下盆子,站在一边看着我,像是在等看我收到“礼物”后的反应。我一时懵圈,加上光线暗淡,没看清盆子里扣的到底是啥,走近了,用手一摸,结结实实的、冷冰冰的,“是雪!”我抑制不住的兴奋,又蹦又跳的,尖叫声和笑声穿透了浓厚的夜色,传向了很远的地方。父亲这时才告诉我,眼看着天要转晴了,我还迟迟没回,他只有将地上的残雪堆积起来,愿这座半层楼高的“雪山”能撑到我回来的那一天。只可惜,连续几日阳光照射,“雪山”化得这剩下这个面盆大小的“大包子”了。
我想象着父亲是如何在天寒地冻的室外,挥动铁锹一点一点地那为她那远离家乡的女儿堆积起一座“雪山”,同时堆积起一份快乐、一个成真的愿望、一个洁白美丽的世界。那一刻,我看见父亲脸上的皱纹完美地刻画出了雪花的形状,在寒冷的冬夜里晶莹剔透、闪闪发光。以后的很多年里,我常去北方追寻雪的痕迹,有时候是有计划地出行,有时候就是听见哪里下雪了,背起背包便出发。我对雪有着近乎狂热的迷恋,也许是因为雪里有故乡和童年的的记忆,也许是因为父亲给过我最美好的雪景,总之,我就是一个不知疲倦的“追雪人”。我去过银装素裹的长白山,爬过水墨丹青的雪中黄山,到过天空之境的梵净山,都没有哪座山比父亲当年为我建造的雪山更壮观、更秀美、更动人。
后来,父母随我们姐弟移居广州,地理距离的改变,令父女之间的牵挂逐渐被生活的琐碎演变成相互的不理解,甚至是偶尔的抱怨。
近年来常独自外出旅游的我,某日驱车带父母去周边游玩,他们车上念叨我总是贪玩、浪费钱。我解释说,生活压力大,要找个方式自娱自乐,轻松生活。父亲又开始对我说教,说他们当年生活条件如何艰苦,肩上的担子如何沉重,那时的生活才叫一个苦,我们如今生活富足要啥有啥,能有多大的压力?我不耐烦且生气地顶撞:“年代不同,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压力,当年只是为了让我们吃饱饭,你吃的是身体的苦,我的压力却是你根本看不见也读不懂的!”父亲被我气得突然止住了说话,半晌,他才轻声吐出一句:“爸爸不该这么说你,你好好开车。”他像是在对我说,更像在自言自语。我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粗鲁和愚蠢,心有歉意却因从小家人之间习惯以含蓄内敛的模式相处而选择了沉默。
后来我才体会到,我与父亲走的是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路,我们各自都有自己需要面对、战胜和跨越的坎坷困难,我毫无资格去评价我所未曾经历过的他所经历的一切苦和难,就像我只能控制自己手里的方向盘,却不能指使父亲该去走一条什么样的路一样。
过了两天,我决定带上父亲爱喝的酒,陪他喝上几口,哄他老人家开心。当时亲戚为父亲找了份清洁某小区的工作,我下班后开车过去,正碰上父亲从小区门口走出来,身后拉着两轮木板车,准备去垃圾回收站运送小区居民的废弃品。垃圾回收站在马路对面,准备过马路的父亲正专注地观察来往车辆,没有注意到我就在他对面的红灯下。他车里捆得紧紧的白色泡木箱足足堆了两三米高,应该是居民家装修后丢弃的,静电作用下的泡木碎屑四处飞舞,粘附在父亲的身上,还有几乎秃顶的头上,远远看去,就像大片的雪花落在了他的身上。父亲拉车的身子向前倾斜着,那被岁月和生活压弯的腰身在那堆大出他身体许多倍的泡木箱子面前,显得滑稽又可怜。
我坐在宽敞舒适的车里,看着父亲拉着笨重的手拉车从我面前经过,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他的目的地。这一生,父亲就是这样,依靠自己的两条腿,拉着生活沉重的担子,一步一步行走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踏踏实实、毫无怨言。而我,因为有了父亲辛苦供读,得以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我只要轻轻踩下油门,就可以轻松到达很远的地方,我的人生路比他多了很多种可能性、安全感和幸福感。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父亲以他的慈爱、温良、勤劳、朴实、宽厚等美好品质,于艰难的生活中用力托举我,让我站在比他更高的地方,看到了与他所见截然不同的风景。
我没有勇气去向父亲道歉,我也知道,宽厚朴实的父亲也许并不在意我形式上的歉意。一直以来,父亲从不记恨我的错误,我的理解、体谅、关心、孝顺却总是在多年后才迟迟发生,而父亲,永远都在爱子女的路上一往直前,从不等我们去忏悔,只是默默地去爱,就像于寒冷冬夜无声无息飘落的雪花,在每一个亮堂堂的清晨带给我们无数美好、惊喜和感动。我不知道今生有没有机会追上父亲,像他爱我们一样爱他一次:寂静无声、竭尽所能、无怨无悔。
坐在车里,我泪如雨下,也是那一瞬间,我猛然醒悟,也许父亲头上的白发,才是我最该追逐的雪花。
☆ 作者简介:杨花,湖南汨罗人,护士,现居广州。
原创文章,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编辑:易书生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