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出塞是输给潜规则了吗？

（文字版略有订正）

话说大汉王朝传了二百五十年，到了第十一位君王汉元帝，相传汉元帝多才多艺，是个大忙人。

后宫佳丽三千，宠幸不过来。那时佳丽们没地方发朋友圈，更没相亲网站展示照片，你让皇帝像进菜市场一样扎到后宫里选美人儿，太有失体统了。

这时，有人想出了个主意，请画师把宫娥样子画下来，供皇帝一一观赏，看中哪张选哪个，这效率噌噌上来了，而且也避免了皇帝逛菜市场的尴尬。

不过，新问题也就来了。

画画，是个良心活儿，美丑全凭画工一枝笔。为获得皇帝宠幸，佳丽们都给画工悄悄发红包，多的给十万，少的也不会低于五万，只求能够开开美颜滤镜，令龙颜早些垂青，这也成了后宫的一条潜规则。

潜规则，说白了就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灰色交易，好多人碰上这种事儿，多半是认怂，忍一忍算了，可真就有人头硬，她便是宫女王嫱。

王嫱生得国色天香，一等一的美女。她就不给画师塞钱，大家照规矩办事，凭本事吃饭，为啥要给你送钱，说不给就不给。

因此，画工给王嫱画像时没那么用心，反而是那些容貌不如王嫱但塞钱多的佳丽得到了皇帝召见。

几年过去了，这一天，匈奴王进京朝见，希望能得一汉家美人为妻。

汉元帝命人拿来图集，一翻翻到王嫱，觉得相貌一般，不如顺水做个人情，便宜给了匈奴王。

等到王嫱临行拜别时，一上大殿，明眸皓齿、光彩照人，一开口，落落大方，举止应对皆有分寸，妥妥的后宫头牌。

汉元帝先是看得心摇神驰，接着大呼上当，但这时和亲的名单、诏书都拟好了，章都盖了，要是再改，传扬出去，可就是国际争端了。

汉元帝不想失信于匈奴，最终眼睁睁地看着美女出宫嫁往边塞，后悔的哦，直接在大殿上蹬柱子，大吼道：“这事儿没完！”

汉元帝命人彻查此事，画工私下收受贿赂、暗中帮人美颜或者丑化的事情被揭发了出来。皇帝龙颜大怒，将涉事画师全部在闹市砍头示众，抄家得钱巨万。

画工中，领头的叫做毛延寿，擅长人物画，其他还有陈敞、刘白等人均被砍头，长安城也因此一事，几乎找不到像样的画师了。

《西京杂记》画工弃市

这个便是记录在《西京杂记》中关于王昭君的故事了，名字叫做画工弃市，原文奉上，讲得可能有些夸张，但大致不差。

讲到这里，不禁要问一句，真实的历史是这样的吗？

不着急，咱们来一一拆解一下。

首先，说说《西京杂记》这本书。

《西京杂记》是一部记载西汉奇闻逸事的笔记小说，相传汉刘歆著，东晋葛洪辑抄。它记载了西汉王朝时期的一些传闻、故事，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市井百姓，内容庞杂，涉猎广泛。

本书特色，有一些正史，有一些野史，还有一些趣闻。

放在今天，跟微信群里转的那种吃瓜消息合集一样，真假信息掺和着说。你要说他全真吧，太史公司马迁能从棺材板里跳出来骂街，我这五十二万字白写了。

你要说它都是瞎说吧，可也记录了一些当时的一些风俗、人物，一些内容也得到正史和后世考古发现的证实，是后世研究当时人文、历史的重要材料。

所以这件事，真假难辨了。

而且奈何啊奈何，在吃瓜这件事情上，古人和今人的口味，亘古未变，八卦消息的传播力度，甚至超过了《史记》《汉书》等作品，影响不容忽视。画工弃市这一则，也是《西京杂记》最为出名的故事之一。

其次，那正史关于王昭君是如何记载的呢？

有史可考的王嫱的材料，首见于《汉书》的《元帝本纪》《匈奴列传》。

《汉书·匈奴传（下）》

王昭君，原名王嫱，字昭君，相传为西汉南郡人，大体位置相当于现在的湖北宜昌兴山县，目前的昭君故里即在此处，对于其家庭情况，历史并无进一步记载。

《匈奴列传》中提到：单于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墙（《后汉书》为“嫱”，名与字也有争议）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上书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传之无穷。

也就是说，当时是呼韩邪单于主动向汉家求亲，愿做汉家女婿，汉元帝才安排王嫱嫁给单于的，史书上用的是一个“赐”字，这个关系可就不一样了。

当年，汉高祖刘邦虽然骁勇，但在白登山吃了个大亏，被匈奴围了七天七夜，幸得陈平妙计才险险脱身。

为保边境和平，汉家自此对匈奴采取和亲政策。所谓和亲，是中原王朝与外族出于政治目的而达成的婚姻，在汉朝即是将汉家女儿嫁与匈奴单于，以保持双方和平稳定。

这种和亲对汉朝来说，有一定屈辱性，打不过人家，只好把女儿嫁过去，令其远涉荒蛮番邦以换取和平。

不过，这个政策，在客观上，也促进了双方的沟通及民族融合，曾经有单于对汉使言：“汉天子，我丈人行。”即是说，汉朝的天子，从血缘上来说，是我的长辈，是我舅舅啊。

到了汉元帝，情况发生了变化。经过几朝汉家天子对匈奴的用兵，特别是汉武帝卫青、霍去病多次打击，汉朝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胜利和优势。匈奴自身也发生了变化，分裂为南匈奴和北匈奴。

其中，呼韩邪单于属于南匈奴，对汉朝友好、自愿内附，曾多次入朝进见。这次朝见之前不久，陈汤、甘延寿在康居诛杀北匈奴郅支单于，喊出了“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口号，可以说取得了对匈奴作战的重大胜利。

所以，这时王昭君嫁给呼韩邪单于，双方的关系是缓和、友好的，不像之前的那种屈辱，也并没有提及画师这件事。

王昭君在匈奴过得怎么样呢？

《汉书·匈奴传（下）》

据《汉书》后面的内容记载，王昭君在匈奴上封号为宁胡阏氏（yan zhi），为呼韩邪单于生下一子，被封为右日逐王。

呼韩邪单于去世后，按照匈奴兄死弟妻其妻的风俗，她又嫁给其弟，为其生下两位女儿。

据记载，王昭君在匈奴的后代和在汉朝的亲属后来多有人担当使臣，为两国和平穿针引线，直至王莽新朝时仍有往来。

以上是《汉书》的记载，在《后汉书·南匈奴传》中也有一部分记载，相关史料发生一些细微变化。

《后汉书·南匈奴传》

有两处细节介绍一下。

第一，王昭君入宫数年不得宠幸，悲愤郁积，通过掖庭令请求去匈奴。呼韩邪临行时朝廷举行盛大聚会，元帝召五名宫女给呼韩邪看。昭君容貌丰美，妆扮靓丽，惊动了众人。元帝有意留下昭君，但又没法失信，只好把昭君给了匈奴。

第二，呼韩邪单于死后，昭君曾上书给朝廷请求回归，当时已经是汉成帝，他要昭君服从胡人的习俗，于是昭君又成了新的单于夫人。

这两个细节，第一个是说王嫱因不得宠幸主动要求去匈奴，临别时惊为天人。第二个细节是说在呼韩邪单于去世后，王昭君曾希望回国，汉成帝劝她继续留在匈奴，她也服从安排成为新的单于夫人。

这之后，关于王昭君的下落，历史上再无记载，由常识推断王昭君应该是终老于匈奴。

再次，讲完了正史，那后来关于王昭君的故事，是如何演化的呢？

第一，改变名字。西晋时，为避晋文帝司马昭的讳，将昭改为明，所以王昭君又称王明君，或称明妃。

第二，增加人物。到东晋《西京杂记》，书里增加了一班画工，以毛延寿为首，可别小看这个人物，王昭君的故事因为他的出现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引入了小人作祟的情节，这可太符合大众接受的口味了。

《敦煌变文集·王昭君变文》

第三，补充心理。唐朝出现了变文，一种通俗说唱文学，其中敦煌变文里有《王昭君变文》，补充了王昭君出塞的凄凉心理描写，虽然是残稿，但里面有“汉女愁吟，蕃王笑和”“何期远远离京兆，不忆冥冥卧朔方”等表述，透着一股不情愿，文间行里暗示，昭君此次出塞是为换取和平的无奈之举。

第四，改头换面。等到元代马致远创作《汉宫秋》，故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根据元杂剧，汉元帝开始便看中了昭君打算册封，毛延寿逃到匈奴将昭君画像交给匈奴单于，匈奴人便向汉朝索要昭君，否则便要刀兵相加。

为顾全大局，昭君奉命出塞，中途投水而亡。匈奴人归还毛延寿，汉元帝将其处死。

讲到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关于王昭君的故事，有了多少变化。

最后，我们再来说说昭君出塞对后世的影响。

第一，增加了一个美女形象。

所谓落雁，即说传说王昭君在出塞途中，想起凄凉遭遇，一时悲从中起，弹起琵琶诉说心中感触，引得路过的大雁亦纷纷落地，遂得落雁之名，也有了平沙落雁的古琴曲流传后世。

我让AI给我配张图，要求是：背景是大漠戈壁，有一位古代美女穿着貂皮大衣在弹奏琵琶，天空中有一行大雁飞过。然后AI给我出了个这个，美女在哪里，琵琶在哪里，貂又在哪里？

第二，增加了众多歌咏的诗文。

汉朝之后，各朝各代都有关于王昭君故事的吟咏，一帮诗人、政客纷纷在昭君出塞这条朋友圈留言，而且角度不一。

李白《王昭君》（节选）

燕支常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

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

李白的意思是说，王昭君是因为没钱行贿画工，这才导致后来出塞。

白居易《王昭君》（其二）

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

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

白居易转而揣度昭君的心思，假设昭君见到了汉使，还想着自己有一天可以被赎归，并想请使者对帝王美言，说自己美色仍在。

宋代的王安石的有《明妃曲》二首，比较长，摘其中两句念一下。

王安石《明妃曲》二首（节选）

其一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其二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王安石擅长做翻案文章，你看，他第一句说，这事儿不能怨画工，画人本来就难，毛师傅是被冤枉的，你们这制度有问题。第二句说，咱们也别老为昭君鸣不平，事实很清楚，汉家待她不好，人家匈奴却当个宝，人这一生贵在有人相知，何必要计较汉胡呢。

王安石的这两首诗引起很大争议，再加上他改革派的姿态，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来讨论、酬唱，很是热闹。

类似的诗词还有很多，不一一细说了，但也都能看出很多人是结合了自己的人经历，拿王昭君说事儿。

第三，增加了一个经典的职场案例。

今天回头，再看王昭君，很像现在的职场故事。

有能力者往往心骄气傲，不肯向机构里的小人低头，因而不得重用，于是愤而出走，在其他机构里大放光彩，引得当初的老板慨叹，我怎么早没看出来呢。

快！把咱们公司那个小人给我推出去斩了！

反观画工弃市这个故事，是不是很带有点儿职场爽文的感觉？

说到潜规则，它的可恶之处是忍受它的成本以及对抗它所要付出的代价。

先来说成本，从成功的角度考虑，你或者应该忍过去，很多人会说，等自己强大了再来收拾这帮卑鄙小人，但从心理感受上来说，那种屈辱带给我们的伤害有时是一时，有时是一世。

再来说代价，这忍一下，可能是金钱上的损失、人格上的屈辱，但要对抗它，则可能是要以个人之力对抗整个体系、惯例，甚至要冒着退出行业的风险。

你我明明知道那是不对的，却都还在遵循，这便是它的荒诞之处了。

今年穿的袜子

站在此时此地，我们再回头看那些千古吟咏，很多是在控诉自己的遭遇的不公了，让人怀疑，他们谈论的到底还是王昭君么。

但转念一想，也挺好，仿佛用玻璃从各个角度折射出一个两千年前一个女子形象，反而还原给了我们一个七彩的明妃。

那可比一个远嫁塞外、客死异乡的老太太强多了，或许这才是王昭君愿意我们记得的。

我的精彩，你们只能评价，无法抹杀。

昭君墓在今天的内蒙古呼和浩特，又称青冢，为现存大型汉家墓葬之一。

青冢旁有董必武老先生的题词。

董必武《谒昭君墓》

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汉和亲识见高。

词客各摅胸臆懑，舞文弄墨总徒劳。

今天的视频就到这里，让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