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玛95成功了吗？

作者：Bryn Chiappe

译者：骄傲的鸭子

校对：覃天

来源：The UCL Film & TV Society Journal

（2020年11月12日）

道格玛95的神圣宣言：

我宣誓遵守道格玛95确立的以下规则：

1.必须进行实景拍摄，不得携带道具和布景（如果故事情节需要某种道具，则要选择存在该道具的拍摄地点）。

2.声音绝不能与画面分离，反之亦然（除非拍摄场景中出现音乐，否则不得使用）。

3.必须手持摄影机，镜头的移动或固定都由手持完成。

4.电影必须是彩色片，不使用特殊照明（如果光线太暗无法曝光，则必须减掉镜头或者在摄影机上安装灯源）。

5.禁止使用光学设备和滤镜。

6.影片中不得出现表面化的行为（例如谋杀、武装等）。

7.时空不得分离（也就是说，影片需设定在此时此地）。

8.不得拍摄类型电影。

9.必须用35毫米胶片拍摄。

10.导演不得署名。

另外，作为一名导演，我发誓不再去追求个人品味！我不再是艺术家，我发誓不再创作「作品」，因为瞬时的片刻比整体更加重要。我的终极目标是在人物和场景中催生真理，我发誓要不惜一切手段，包括牺牲一切良好的品味和美学探究。

我在此虔诚宣誓。1995年3月13日，星期一，哥本哈根。

以《道格玛 95》之名

拉斯·冯·提尔，托马斯·温特伯格

二十五年前，拉斯·冯·提尔在巴黎奥德翁剧院向全世界宣读他的思想结晶—— 《道格玛 95 宣言》。他的宣誓并不温和，读罢誓词和宣言，冯提尔将印有手稿的红色传单扔向人群，并表示不再就此事发表任何言论，随即离开了剧院。无所谓如何评价冯·提尔，你可以认为他是个自命不凡的自大狂，当然也可以是愤世嫉俗、才华横溢的愿景家。

拉斯·冯·提尔

距他在巴黎这一离经叛道的行动已经过去了 25 年，不可否认，无论人们如何看待冯·提尔，《道格玛95宣言》在引发探讨并促使导演们重申创作方式上具有重要意义。然而，仅是引出新的讨论足以证明该宣言的成就性吗？道格玛在电影研究研讨会上具有权威性，但它是否影响了电影业呢？或许问题的关键在于，它是否有意这样去做？

在将《道格玛 95宣言》定位为「宣言」时，首先应该明确宣言的定义及其作用。《牛津英语词典》将其定义为：「一群人对他们的信仰及目标作出书面声明，尤其是政党发表的宣言，阐明『若成功当选将如何落实承诺』。」宣言的信念与目标源于对围绕其问题的判定，以及针对这些问题的解决方案。

耐人寻味的是，极少有宣言能够强有力地实现从后者向前者的跨越（马克思和恩格斯就是最好的例子）。为了扮演好教师和救世主的角色（撰写此类指导性文本时必须如此），我们可以在现代宣言中发现某种特定的基调：即充满煽动性的、对抗性的、本质上非辩证的基调，与成为普世问题答案的元叙事相辅相成。

宣言通常是其所处环境诞生的的产物与表述，《道格玛95宣言》也不例外，无法摆脱的语境是一切宣言的局限性，无论是艺术还是政治宣言，随着时间推移，其评价与教旨自然会过时。

其中一些会不断更新以适应瞬息万变的世界，典型的例子如安德烈·布勒东对超现实主义宣言的不断更新；列宁时代被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斯大林取代后，理性蒙太奇而后的爱森斯坦放弃了他的指导原则。拉斯·冯·提尔和托马斯·温特伯格使《道格玛95宣言》成为 1995 年的现象产物，稍后我会继续探讨这个问题。

《道格玛95宣言》诞生于全球化的世界，丹麦电影在世界电影版图中只是昙花一现，技术的高速发展使电影拍摄流程更加简单，但同时也扼杀了电影业的创造性与实验性。《道格玛95宣言》中有一句话很好地诠释了这件事：

「今天，一场技术风暴正在席卷，结果将带来电影的极度民主化。任何人都可以拍电影，这是前所未有的。但媒介愈加普及，先锋派就愈加重要。『先锋』一词具有军事含义并非偶然，纪律就是答案……我们的电影要统一起来，因为个人主义电影是堕落的！」

这种带有集体主义情绪的观念指出了电影媒介的强制性正统与传统方法的问题，但其方式超越了低成本制作与艺术电影的花招噱头。《道格玛95宣言》倡导以批判性视角去看待循规蹈矩的结构，以及更加廉价且高效的摄影机及设备所创造的机遇，它成功解决了程式化之下的艺术饱和问题，理想主义地对现状提出批判，并对未来提出实用主义的解决方案。「道格玛95」并不标榜自己是第一批尝试电影革命的群体。

关于其影史地位的评估，《道格玛95宣言》对法国新浪潮的根基地位提出挑战，质疑其为何「如洗刷上岸后化为泥土养料的涟漪。」至少从表面看是这样，然而事实上，有充分的证据证明，道格玛 95 是对戈达尔等人作品的自然发展与传承。

克里斯蒂安·詹森在丹麦《政治报》中阐述了《道格玛 95宣言》对法国新浪潮的汲取：道格玛看似对法国新浪潮提出明确的反叛，如「杀父之仇」，但事实上是对他们本人及其对电影的现代性突破所作出贡献的庄严致敬。「道格玛 95」不是第一个，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组织性的电影运动，它提出如此清晰、简明扼要的方法来解决困顿，无论是否向大众发表宣言。

艺术宣言在 1995 年已经不是新鲜事了。早在 20 世纪10年代和 20 年代，意大利未来主义、德国表现主义、法国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都曾发表过宣言，阐述自己的政治、美学和哲学主张。大部分情况下，这些宣言都在召唤革命。甚至在更早的宣言中也可见对电影基本问题如出一辙的揭露，例如「新美国电影」的代表人物在 1961 年夏天撰写的宣言，比冯·提尔向巴黎群众抛掷传单还要早了 34 年：

「全世界的主流电影已经走到了尽头，它们如此道德败坏，审美过时，主题肤浅，气质乏味。即使是那些看似有价值的电影，那些标榜高道德和美学标准，且被影评人和观众喜爱的电影，也将商业电影的腐朽暴露无遗，电影制作的华而不实已成为掩盖其虚假主题的失常现象。」

基于这段历史，我们不禁想问，《道格玛95宣言》为何会以这样的方式在电影界掀起浪潮，为什么二十五年后学生们还会在电影社团的博客上讨论它。毫无疑问，其中一个因素是道格玛95导演们的创作水准。「道格玛 1号影片」《家宴》获得了1995年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道格玛 3 号作品」《敏郎悲歌》则获得了1999年柏林电影节银熊奖。

《家宴》

很多导演都会以一种实验性的概念去拍摄电影，不过，能够利用概念讲述真正精彩的故事，并发挥演员的最大潜能而非沉醉于导演崇拜，则实属罕见了。但我会顺应道格玛一派的呼吁，站在多元主义的角度去探讨这一运动。毕竟，「个人主义电影是堕落的」。

《道格玛95宣言》和其他电影宣言的不同之处或许在于，它所提出的规则以形式而非内容为核心，并且将二者视为完全分离的主体。可以说十条规则中有一条违背了这一主题原则：第六条规定——影片不得包含表面化的行为（谋杀、凶器等因素不得出现）。尽管这当然会对道格玛95的影片情节带来一定限制，但这是出于对剧本依赖于廉价、单一俗套的不满，从而有损于对故事本身纯粹的关注。所以它与其他条规则一样，都是为了激发内容丰富的情节，而不是规定影片的主题和内容。

《道格玛95宣言》对电影形式的关注，使其对导演们的吸引力远远超过其他电影宣言和运动。虽然对特定主题价值的感知与品味因人和时代而异，但在自我约束的形式主义范围内进行创作让导演有责任讲述他们想要讲述的故事。通过规避围绕故事的元叙事，提案的普适性与持久性得以维持。同样关键的是要牢记，宣言对形式实验的限制使其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为此而设立，它没有规定所有电影都必须或应该是道格玛电影，而是提供了一个摆脱传统，发现（或重新发掘）先锋艺术的途径。

「道格玛之父」、编剧研究学教授莫根斯·卢克夫曾说：任何电影新浪潮都不会持续超过 8 年时间。目前，已有35部道格玛电影上映，最后一部是 2004 年的《Cosi x Caso》，据宣言发表已有 9 年之久。可见，卢克夫说得没错。然而，将不再有根据宣言拍摄的电影等同于其本身影响力的消亡，这只是对冯·提尔和温特伯格意图的肤浅理解。

其实，说《道格玛95宣言》是个玩笑一点也不为过，温特伯格曾说，道格玛是介于庄严和深刻反讽之间的领域。宣言的语言风格是如此刻意的社会主义措辞，可见冯·提尔有意识地嘲弄了自己年轻时的信仰（因为受他母亲影响）。虽然他在大学时脱离了这一意识形态，但冯·提尔对这种语言和态度的用辞效果过于戏剧化，以至于变成了一出喜剧。

这一文本最根本的讽喻在于，它提出了与公式和传统抗争的方式，就是要忠实地遵守一套严格死板且毫不妥协的法则，而这也是《道格玛95宣言》有意去做的。

道格玛导演们很快就不再遵循此宣言拍摄电影，一个事实暴露出来，即宣言不如说是一种不满情绪的宣泄。当被问道为何不在《家宴》后再拍摄一部道格玛电影，温特伯格说：「道格玛的精妙之处在于创造一种再生，紧接着再去拍摄一部道格玛电影就会生成另一个惯例，这实在难以接受。」

很难说这在多大程度上是温特伯格的讽刺。若说放弃了《道格玛95宣言》的具体规则而保留其精神，也同样无可厚非（而且并不有悖于它的玩笑性）。拉斯·冯·提尔整个电影生涯中的作品始终遵循着自我的约定与限制（《狗镇》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尽管这些并不一定是《道格玛95宣言》中的规则。

《狗镇》（2003）

无论玩笑与否，冯·提尔和温特伯格撰写宣言的目的都是为了挑战小国电影制作的惯例传统，更多地是对电影、少数族文化和全球化之间的关联提出质询，而并非遵循一套既定的规则。尽管无法具体地界定《道格玛95宣言》的影响，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其初衷如何，它都为低成本电影制作提供了支撑，并对冯·提尔和温特伯格的电影生涯产生了重要影响，由此成为电影史上最为成功的宣传噱头之一。

《道格玛95宣言》面向的是先锋电影导演们，且不要求他们的预算。它毫无疑问地引发了关于实验之重要性的讨论，为其后的导演们提供了目标与意图，无疑也为其他导演带来了挑战，使其大胆质疑自身的创作方法。《道格玛95宣言》 仍是打破常规、挑战教条主义的典范，有些讽刺是吧，但这大概就是其精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