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财商学评论》第四辑 | 商学访谈：中国经济底层逻辑转向背景下的投资和创业

编者按:

《上财商学评论》是由上海财经大学主管、上海财经大学商学院主办的一本刊物，以研究“海派商学”为办刊特色。在主题上，已出版六辑分别是：百年商学、未来商学、元宇宙、全球化、城市美好以及人工智能崛起，不仅回顾了海派商学的历史，还展望了商学的未来，更关注当下的商业热点。在视野上，它立足上海的城市和商业动态，讨论其中的海派管理和海派文化。在时机上，国内国外的双循环的新格局也召唤我们去研究新时代机遇下的新海派商学。

注：本文选自《上财商学评论》第四辑的“商学访谈”栏目，本文为上海财经大学商学院市场营销系副教授、商学院教师教育与发展中心主任叶巍岭访谈百联挚高资本创始合伙人兼首席执行官高洪庆的主要内容。

近年，国际竞争环境日益复杂，逆全球化思潮涌动，叠加俄乌战争等不利国际地缘政治因素影响，全球通胀加剧，世界经济面临严峻挑战。

中国提出“共同富裕”方针：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人民群众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富裕；既不是少数人的富裕，也不是整齐划一的平均主义。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特征，也是人民群众的共同期盼。

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近年被再次郑重提出并特别强调，意味着我国经济发展的底层逻辑已经发生转向：从更强调效率到更重视公平，从允许一小部分人先富起来到致力于共同富裕，从更看重资本到更倾向于保护劳工，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天平从效率一端向公平一端的重心回拨。

那么，中国经济发展底层逻辑的转向将如何影响未来的发展？对老百姓将产生怎样的影响？未来将拥有怎样的发展机遇，进而又如何影响投资和创业行为？我们就这些问题专访了江苏百联挚高创业投资管理有限公司（下称“百联挚高资本”）创始合伙人兼首席执行官高洪庆先生。

经济发展的底层逻辑正从增长优先转向兼顾公平

叶巍岭：近几年，作为一个投资人，哪些经济事件在理念层面对您产生比较大的影响？

高洪庆：有三件事引发我的思考。

第一件事发生在房地产领域。2021年12月3日，恒大宣布无法偿还2.6亿美元的美元债。这2.6亿美元债务占恒大整个债务不到0.5%，但却意味着恒大正式违约国际资本市场。恒大的美元债违约，不仅使企业自身失信于全世界，而且可能会对中国的房地产业造成前所未有的冲击。

第二件事发生在互联网领域。美国宣布一个新规定，要求中概股交出包括审计底稿等具体数据，不交就退市。这是中概股历史上的至暗时刻，拼多多、爱奇艺、携程、阿里等中概股都出现大跌，几万亿元一夜间灰飞烟灭。受此影响，港股也出现暴跌。8月26日，中国证监会、财政部与美国公众公司会计监督委员会签署审计监管合作协议，将于近期启动相关合作。中美双方各退一步，争议事宜得到了比较妥善的解决。

第三件事发生在教育培训领域。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发布后，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科培训市场发生逆转。此前，教育培训行业是投资圈的热门赛道，从不缺明星投资机构的青睐。

叶巍岭：您从这些事件洞察到了怎样的社会和经济发展趋势？

高洪庆：中国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在这大变局中，很多政策密集出台，而且是多部委联合发文。我觉得，这就是经济社会系统重装的过程，经济架构的内核正发生实质性变化。

为了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国家已下定决心解决过去想解决而没解决的问题。蚂蚁在上市前夕戛然停止、为遏制房价上涨划出“三道红线”①、严控房地产中介费用上限、规范中概股海外上市、推广医药行业带量采购模式、浙江设立共同富裕示范区、山东建立新旧动能转换实验区等事件，都表明中国正在重新调整经济的底层逻辑和经历“系统重装”。

中国经济发展的底层逻辑正从增长优先转向兼顾公平。中国在经历了长达数十年以消除绝对贫困为目标的努力后，已经重新树立起新的目标——社会平等，数据安全，自主可控。

要成功实现内循环，打造公平的社会体制尤为重要

叶巍岭：效率与公平是社会发展永恒的话题，您如何看待效率与公平的关系？

高洪庆：效率与公平，是经济思想和现实生活中不可回避的两大问题，也是世界各国都面临的两难问题。

历史上频发的经济危机和社会动荡，实际上都是因为公平方面出了问题。忽略公平而产生的效率，到最后都是一种负效率。

从改革开放之初到十八大之前，中国更多地是重视增长和效率，不同程度地忽略了分配的公平。这带来了发展，也产生了贫富差距拉大、社会矛盾加剧等问题。

追求利润最大化的资本及无序扩张已成为很多社会经济问题的总根源。呼吁公平、共同富裕，既是这个时代的强音，也是经济社会发展到本阶段的客观要求。

叶巍岭：您反复强调“公平”，为什么公平对今天的中国如此重要？

高洪庆：我们在评价一件事情的时候，要有更多的历史观、大局观。中国在不同的经济发展阶段，对效率和公平是有不同侧重的。

改革开放前期，我们对效率的诉求更强，强调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讲究效率优先。这是中国能够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重要原因之一。

随着时代变化，十四大首次提出要在分配制度上兼顾效率与公平；十五大提出生产要素可以参与分配；十六大确定了效率优先、兼顾公平的原则，强调了初次分配注重效率、再分配注重公平。2013年，国务院批准的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意见要求，初次分配和再次分配都要兼顾效率和公平。2020年的“十四五”规划纲要要求，实现更高质量、更有效率、更加公平、更可持续、更为安全的发展。

公平背后有着“系统重启”的逻辑。

改革开放四十年，我们利用人口红利建立起投资+出口导向型的经济增长模式，经济得到快速发展。但现在，这种增长模式的驱动力量正耗尽，人口红利已消失，并有贫富差距拉大等经济社会问题要面对，以及国际环境的不确定性，经济增长模式由投资+出口导向型向内循环为主的转变，显得更加迫切。因此，打造公平的社会体制尤为重要。

因此，经济建设既要追求效率，也要重视公平。效率与公平不是相互对立的，而是相互促进的，效率创造了公平分配的物质基础，公平反过来又更好地促进效率的实现。

教育产业化存在一些问题

叶巍岭：您如何看待教育的公平问题？

高洪庆：我不反对真正的兴趣教育，也不反对职业教育，更不反对专业的技能教育。但是，我觉得教育产业化存在一些问题。

教育的本质是启迪智慧，是培养人认知世界的兴趣和能力，教育的魅力在于赋予人类灵性。但教育似乎在资本的武装下，成为一种流量变现的简单游戏。首先，它贩卖焦虑，先让少数人焦虑起来，然后通过直播、硬广、私域、微商等手段让大批家长陷入群体焦虑，最后群体焦虑超越零界点，清醒的家长也只能加入焦虑大军。这时，资本的镰刀割向韭菜。

更令人忧虑的是，教培机构不断挖走公立教育领域的好老师，变相导致公立教育质量滑坡，教育不公平和资源分配不合理的失衡现象更趋严重。

教培机构的获客成本非常高，学费中的五六成都用来打广告了。长此以往，教培机构的教育质量堪忧。教育培训费用极大地增加了家庭和孩子的负担，降低了家庭生活的质量。进一步地，当这种焦虑传递到全社会，将导致大量的育龄夫妻放弃生养孩子的计划，进而危及人才的迭代和人口的安全发展。

资本应更有温度，借事修人，借己利人

叶巍岭：您提到，中国正经历“系统重启”，强调“公平”是重启的关键。这对您的投资理念有何启发？

高洪庆：资本无序扩张的时代已经过去，资本应更有温度，应借事修人、借己利人。

百联挚高资本的核心价值观是资本向善。聪明是天赋，而善良则是选择。有很多生意，虽然很赚钱，但我们一定不会投资。作为投资人，真正应该投资的是能够真正解决社会问题的公司和商业模式。

老实人做生意的时代到了，赚辛苦钱不等于没有技术含量。我们应该老老实实地与老百姓站在一起，真心实意地赋能平凡的世界，相信脚踏实地可以兴国利民。

经济方面，受共同富裕及国内外双循环等政策影响，政策将更多地向劳动者倾斜，企业的盈利占比会下降。内循环要求老百姓敢花钱，老百姓敢花钱的前提是有更高的收入。

投资方面，中国权益市场的估值将重置，互联网板块的不确定性将增大。投资一定要了解基本面的动态，要研判国内外的宏观政策。

到2030年中国经济发展将有五大驱动力

叶巍岭：底层逻辑调整，会如何影响中国的未来？

高洪庆：中国经济底层逻辑的调整，势必造成经济利益的重新划分，企业的盈利将减少，劳动者的收入将增多，这对中国经济将带来长远和深刻的影响。

摩根士丹利2021年发布的《中国消费2030》预测，到2030年中国平均每个家庭的可支配收入从2020年的6 000美元增长到12 000美元，即从约40 000元人民币增长到约80 000万元人民币。

到2030年，35～44岁的人口将增加13%，55岁以上的人口将增加36%。这两个年龄段的人群是构成人口基础的最大群体，也是购买力的主要来源。到2030年，整个消费市场将从现在的年轻消费者群体转向家庭消费和退休消费。

无论是创业还是投资，这都是非常好的方向。

家庭消费方面，如何更好地满足一家人的差异化需求，考验创业者的格局与能力。比如，周末逛商场，一家人有不同的需求，小孩子想去游乐园，大人想去看电影、购物。退休消费方面，更有意义地过好晚年也是一种消费升级，值得创业者研究。

叶巍岭：到2030年，中国经济发展的驱动力有哪些？

高洪庆：我认为，到2030年中国经济发展有五大驱动力。

一是居民收入增长，这将拉动服务类消费的稳定增长。

二是人口特性，最重要的世代转换将发生在未来两三年，“90后”“00后”是中国未来发展的一个重要驱动因素。

三是技术领域，将发生传统经济的数字化及城市的智能化。

四是政策方面，未来中国会更强调经济内循环。上海宣布加快建设国际消费中心城市、举办进博会等，都是在尝试从供需两端消除消费瓶颈。

五是文化自信。未来有中国浓厚本土文化特色的商品将越来越受人追捧。

未来投资的主赛道：科技革命和消费创新

叶巍岭：这五大驱动力对您选择投资方向有何启发？

高洪庆：在投资方向的选择上，我认为未来投资的主赛道是科技革命和消费创新。

科技革命之所以重要，是因为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在芯片及其他被“卡脖子”的行业，都需要一轮真正的科技创新。

消费创新之所以重要，在于投资与出口作为驱动经济发展三驾马车中的两驾，已出现拐点。中国拥有全世界最好的基础设施，继续通过基建拉动经济增长已遇到瓶颈。出口方面，国际贸易保护主义让出口承压。因此，发展内循环，尤其是充分释放消费在拉动经济增长的潜力，变得更重要。

具体来说，以下四个细分领域是值得关注的优质赛道：

一是扩张型赛道，即未来将会产生结构性增长的赛道，主要是教育、集成平台、医疗保险、保健、养老服务等。这里的教育，不是K12学科教育（从幼儿园到初中），而是技能教育和职业教育。

二是进化型赛道，即未来将会有结构性变化的赛道，主要是集成平台、供应链管理和销售渠道管理等。这也称为“软件即服务”的SaaS赛道、“工厂直接对接消费者需要”的C2M赛道。

三是新兴型赛道，即当前市场规模不明显但到2030年可能显著的赛道，主要是情感伴侣、康复医疗服务、服务机器人及婚恋服务等。

四是成熟型赛道，即市场较成熟、未来可能被新消费趋势颠覆的赛道，主要是中低端酒、基础生活用品、传统汽车、传统家电等。

2021年消费行业投资变化的背后逻辑

叶巍岭：消费领域是您未来投资的主赛道之一，但2021年消费领域的投融资从上半年的炙手可热到下半年的跌入冰点，您对此如何看待？

高洪庆：新消费行业投资炙手可热的时候，我曾发出警告：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新消费行业的景象和2015年的O2O如出一辙，从千团大战到一地鸡毛只在弹指一挥间。

新消费行业以前不受重视和关注，消费领域的投资从无人问津到炙手可热，背后的逻辑是什么？中国有全世界最完整的产业供应链，有最完整的产业基础设施，这使得创业门槛相对较低。现在有OEM（制造代工）工厂、有设计、有渠道、有TP（代运营），创始人最需要做的是产品和营销，直播平台也一定程度催热了新品牌市场。

2021年全球疫情后，资金成本变低，资本外溢，很多人涌入新消费行业，行业估值被推高，有些投资人就用TMT（电信、媒体、科技）行业的投资逻辑、用互联网思维的逻辑来做消费品。当时，完美日记的最高市值为1 200多亿元，很多消费股股价和市值都创下历史新高。消费品行业历经3年就可以成就千亿市值的公司，这让很多资本涌进消费行业，把估值推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正因为经历过多次经济周期，对此，我们始终秉持尊重常识、尊重本质的理念。

大变局时期，投资人应以常识去思考和判断

叶巍岭：鉴于时代特点，您对投资人有什么建议？

高洪庆：我的建议是要尊重常识、相信常识，尤其是在大变局时期，更应以常识去思考和判断，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

常识是什么？就是不能催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成长和积累。

做投资非常辛苦，一期基金要做7～10年，涉及募集、投资、管理、退出等大量工作。每个做连锁餐饮的企业都想成为中国的麦当劳，每个做咖啡的企业都想成为中国的星巴克，每个做饮料的企业都把打败可口可乐当成目标，对传统大企业，我们不怕它，也不迷信它，但对它应有起码的敬畏。

另外，即使有了常识，我们还必须坚守得住。

如同上海中心、环球金融中心等高楼都有一个阻尼器一样，我们每个人心中也应有这样一个阻尼器，来保证在风口来临时，不随风起舞，不汹涌澎湃，不人云亦云。

我们不仅要更多地了解国内外形势，还要冷静、沉稳、理性、温和；不仅低头拉车，还要抬头看路，更要逆向前行。

靠买流量做销售是一种自杀行为

叶巍岭：鉴于时代特点，您对投资人有什么建议？

高洪庆：网红品牌的风靡令很多人觉得流量是关键，但我认为，靠买流量做销售是饮鸩止渴、是一种自杀行为。

我认为，花钱买来的，是缺乏核心竞争力的。只有在流量起来以后，迅速补齐短板，占据消费者心智，才是做品牌的正确方式。

纯流量为什么没价值？因为现在的消费者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不记得。不主动：以前的消费者会主动搜索，而现在的消费者更多的是通过刷抖音、小红书发现产品后购买。不拒绝：以前的消费者拒绝从未见过的品牌，现在的消费者只要产品好看、价格合适，就愿意购买。不负责：消费者即使购买了产品，也不意味着以后还会购买。不记得：消费者并不记得自己购买产品的品牌，要在订单里查询才知道。

虽然消费者是善变和任性的，但终会归于理性。所以，很多网红消费品来得快、去得也快。

那么，如何才能摆脱这种困境？本质上还是要做出好的产品。好产品有六个标准：好看、好玩、好用、有趣、有爱、有品。

创业者要脚踏实地地做好供应链、销售渠道，全心全意地服务好客户，洞察消费者未被满足的需求，做出自己有特色或差异化的产品。消费领域的门槛较低，因而创业更辛苦，需要非常努力。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要做更长久的企业。

A股依然是全世界最好的资本市场

叶巍岭：请您谈谈对未来资本市场的预测？

高洪庆：由于涉及数据安全、可变利益实体（VIE）架构政策变动等问题，中国企业美股上市的不确定性正在加大。

港股主要有三个问题：一是流动性较差，二是估值逻辑跟A股不同，三是大量的中概股回流，可能面临供给过多。

我认为，A股依然是全世界最好的资本市场。我们坚定地看多中国市场，做多中国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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