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故宫博物院往事之“溥仪严选”：感受国宝的命运，也是感受人的命运

由于历史的原因，台湾海峡两岸各有一家故宫博物院，两个博物院同根同源，共同承载着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和辉煌的文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文物的藏量，据说约占了两岸故宫博物院文物的百分之二十二，真是如此？紫禁城的精华文物，如今大部分都已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又或者，台北故宫博物院里的文物，其实只是当年溥仪精挑细选、“赏赐后”剩下来的？

当年紫禁城的文物，是由乾隆皇帝盖了章收藏，却让嘉庆皇帝给装箱封存的。时迁季移，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让溥仪在时代动荡之际，重启了箱子？1933年日军侵华，文物迁运到上海、南京，之后兵分南、中、北三路，辗转又到了四川、重庆，之后搭船来到台湾，仓皇的搬迁旅程中又都遭遇了什么？

风雨飘摇之际，是否真数得清、算得明，故宫文物到底流失了多少？

本文即是有关于“文物流失”——意不在讲述“文物南迁”与“文物迁台”历史，而是想讲讲那些未能被组成故宫博物院的紫禁城文物，这是一段有关“溥仪严选”的故事，且听下文道来。

国宝开始流浪：

靠变卖文物为生的末代皇帝

1924年11月5日，是末代皇帝溥仪被迫离开紫禁城、自此展开流亡生涯的那一天。当天，溥仪与家人只被允许带走可以带得动的随身物品，与一两个宫人双手所能带走的东西，随即在军队戒护下，由神武门仓皇离开紫禁城，自此颠沛流离。

1925年2月，溥仪逃往天津，定居于日租界。他的财源来自出宫前存入银行的款项、庄园和房产的收入，但溥仪必须照顾一大家子的人，财源很快就面临支绌状态了。于是，他通过郑孝胥、陈宝琛、宝熙等人，靠变卖文物维持日常开支。

溥仪在天津的几年中，究竟卖出多少法书名画已无案可稽，可知的只有溥仪离开天津时还拥有的数量。慢着，前面不是说溥仪退出紫禁城时，只被允许带走可以带得动的随身物品吗？那用以变卖的文物从何而来？

原来，文物转运其实早已经开始了。

将文物运出紫禁城的动机，还是由溥仪的英文老师庄士敦提点了他，时局已太乱了，劝他要做好准备，先行移走一部分物品。而庄士敦的预言果然成真！

皇宫内各宫所存放的物品，都是由各宫太监负责保管的，如果溥仪想要把某宫的物品赏人，不但在某宫的账簿上要记载清楚，还要拿到司房载明某种物品赏给某人，然后再开一张条子，才能把物品携带出宫。溥仪便以赏赐名义，将文物赐予入宫伴读的弟弟溥杰、堂弟溥佳，由他们放学时带出宫外。

为了避免引起民国步兵统领所指挥的内城守备队产生疑窦，招致舆论，他们选择与课本大小一致的册页、书画用黄绫包袱包裹随太监带出。

溥仪离开紫禁城后，国民政府成立清室善后委员会，查点清宫遗物时，发现许多文物遗失。委员会依据“赏溥杰单”、溥杰手书的“收到单”的记载，编印出《故宫已佚书籍书画目录四种》。据记载，里头包含了书画手卷一千二百八十五件、册页六十八件、宋元善本二百零九种，计五百零二函。

溥佳曾有记录，称这些书籍、字画共装了七八十口大木箱，在出入火车站时，不但要上税，最怕的是受检查。幸亏找到关系办了一张免验、免税的护照，之后就由溥佳把这批古物护送到了天津，全部存在十三号路166号楼内。

来自电影《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截图

关于溥仪运出的国宝，比如“赏溥杰单”的一千三百多件中，有哪些目前知道下落呢？有两件文物流传的小故事：

文物大清点中发现的“赏溥杰单”，记载着《出师颂》的流向。1945 年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溥仪再次“退位”，此时这件文物早已失去它的踪影，何时卖出，流落何方，都不得而知。直到2003 年，《出师颂》再次出现在中国嘉德征集拍品的过程中，随即轰动整个文物界，北京故宫博物院还特别在拍卖前派了专家去鉴定。最终，北京故宫博物院行使优先购买权以2200万元人民币的成交价购得。

历代记载的《出师颂》有两个版本：宣和本有宋徽宗手书及年号“宣和印”；绍兴本则是因为曾收藏于南宋绍兴内府，有米友仁的鉴题“隋贤书”。现今一般认为是绍兴本较优，因为上面盖的章、手书题跋都比宣和本多。此帖流传有序，入唐以后，经皇室太平公主、李约等人收藏，南宋绍兴年间进入宫廷，明代再由大收藏家王世懋收入，乾隆皇帝更将其刻入《三希堂法帖》。直到1922 年，溥仪以赏赐溥杰的名义，将此卷携带出宫。

另一件，目前已知最早版本的《清明上河图》，是由北宋徽宗朝的翰林图画院画家张择端所作，历经十年完成后，收藏于北宋宫廷。靖康之耻时流入金国，尔后历经各大藏家及元明两代皇室辗转收藏，最终在嘉庆年间，第四度重入宫廷当中，嘉庆皇帝更将其编入《石渠宝笈三编》。这幅名画1924 年跟着溥仪一同出宫，之后又被带到长春等地，目前则是由北京故宫博物院买回收藏。

长春“小故宫”：

伪满洲国皇宫内的小白楼

1931 年，日军在沈阳发动“九一八事变”，短短三个月就迅速占领了东北三省，当时的国际舆论普遍谴责日本关东军，这使得日军不敢贸然并吞东北全境，因此考虑建立傀儡政权，他们便把脑筋动到溥仪身上。

1932 年，在日本人的帮助下，溥仪从天津市日租界的住所潜逃往东北。由于要通过国民党军队的驻扎地区，为避免引人注目，必须得轻车简行，因此无法带走溥仪之前从北京运往天津的所有珍宝文物。

当时溥仪仅随身携带少量的珠宝玉器，而剩下的那些法书名画则是由醇亲王载沣、溥杰等人留在天津看守着。等到溥仪安全抵达长春后，再由日军将领吉冈安直安排船只，将这些文物运到新成立的伪满洲国皇宫内的小白楼，但后来这批文物失散的情况很惨重。

来自电影《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截图

《五王醉归图》便是失散文物其一，这件作品出自元代水利官任仁发之手，描绘的是唐玄宗登基前与他的四个兄弟（宋王李成器、申王李成礼、岐王李范、薛王李业）出游饮酒，醉酒后骑马而归的情景。乾隆年间此画被收入皇宫中，编入《石渠宝笈》，乾隆、嘉庆、宣统皇帝都在上面盖有收藏印。1945 年伪满洲国覆灭，原本存放在小白楼的文物流入民间，其中就包含这卷《五王醉归图》。此卷在民间收藏家手中几经辗转，2016 年北京保利秋季拍卖时，以3 亿港币的价格成交！

日本战败，

小白楼文物流向

1945年8月10日日本乞降，溥仪13日从长春逃到通化大栗子沟，危急慌乱中，仅能携带挑选过的晋、唐、宋、元的法书名画出逃。为了多带一点，他甚至不惜把原有的楠木盒及所有的花绫包袱皮都扔掉后再塞进木箱，虽然这对国宝会造成损伤，但此时的溥仪已不管不顾。

除了书画外，溥仪也精选了一些珠宝翠玉随身带走，因为这些高价的珠宝玉石，更易于变卖换得好价钱。并且，珠宝不像书画装运体积又大又重，是逃亡时最利于随身携带的高价物品（这也是现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紫禁城文物中珠宝藏品极少的原因）。

溥仪在大栗子沟停留三天后匆忙赶往沈阳，打算从沈阳逃往日本。此时，从长春小白楼带出来的珍宝，又再经过一次筛选。溥仪这次仅精选出少量的宝石书画随身带走，把大部分的珍宝文物都留在了大栗子沟。这些遗留在大栗子沟的书画珍宝，最终有的被偷盗、哄抢、瓜分，有的在混乱中被撕毁或烧毁。

1945年8月17日，溥仪在行经沈阳时被逮捕，他及其随从人员由苏联军押往西伯利亚赤塔楼看管，之后又移往抚顺的战犯监狱。随身携逃的书画及珠宝玉翠由人民部队上缴，交由人民银行代为保管。在苏联期间，溥仪还将藏于行李箱夹缝中的珠宝交献出来，以支援经济建设为由，向苏联政府表明希望留居苏联的心意，这些珠宝目前多由俄罗斯冬宫美术馆收藏。

国宝厄运不止于此，在溥仪逃离小白楼后，一位国军派驻的看守士兵因好奇进入小白楼，起初因为不懂书画所以兴致索然，只是顺手拿几卷回到警卫室，但引起其他人注意，消息传开后，警卫室的看守兵都在换班前进入小白楼里大肆搜刮：开始只是拿几卷，后来演变成财宝争夺，甚至为了争夺一件宝物，而将其一分为二、三、四，更有人因为没抢到喜欢的而撕毁或焚烧文物。

在抢夺、撕毁文物的事件发生之后，小白楼里剩余的一批宋元善本图籍，就由国民党张嘉璈派助手凌志斌负责清点整理，随即点交由当时沈阳博物院院长金毓黻先生典藏，又有一部分运往北京故宫博物院，但在小白楼内被损毁的部分文物，已经无法修复了。

1949年之前的古玩界，一般都把由溥仪带出宫且最终流失于东北民间的清宫文物称为“东北货”。1945年伪满洲国政权垮台，军队抢劫大批珍宝文物后，到市场廉价出售。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是在长春开设古玩店的商家，由于他们知道这批文物的来历，收到后就带到北京的琉璃厂转售。

当时古玩业界眼见价格从几十两黄金迅速飙升到几百两，但同业仍不断竞购哄抬，于是几家古玩店家便联合起来买下一件珍品，这在当时是很平常的事情。这是为了避免抬价竞争大伤元气，古玩店家会临时组织起来出资合作，约定将价位压到一定数额以内，不论最终是由哪家收购到物品，所得利润都是均分。

幸运的是，小白楼所流出的珍贵文物，历经几番辗转，最后大多数仍出售给了北京故宫博物院、沈阳故宫博物院。而上海博物馆的藏物则比较特殊，当时文物一路辗转要运到台湾之前，先到了上海，但船实在装不下了，只好把部分文物先存放在码头边的仓库里，但后来再也没有机会回来再运一趟了。因为这些辗转，让紫禁城文物四散各处。

据《国宝沉浮录》记载，20世纪60年代初期，某位住在通化大栗子沟的老先生去北京琉璃厂探听古画行情，说出了当年大栗子沟之事：溥仪逃难至该地，一行人数众多，日用浩繁，只好变卖随身的珠宝名画。但当时一没有懂珍宝的人，二来也没有大财主愿意承认这些文物的价值，出重金收购，溥仪无奈只能以最低廉的价格换取一群人的生活消费。这位老先生更表明了他手上藏有赵孟頫最好的画之一——《水村图》，之后北京故宫博物院设法以八千元购得。

赵孟頫《水村图》卷（部分），图源自故宫博物院官网数字资源

余话：

退位后的艰难日子

最后，让我们再回到溥仪出宫之前的时间，彼时紫禁城文物就已经历过几轮损失了。

1912年，清朝皇室被迫退位之后，帝制虽被废除，但溥仪及后妃家人、皇室大臣们仍然居住在紫禁城里，维持着小朝廷的运作模式。皇宫中日常开销庞大，但却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中华民国政府逼其退位的条件中，答应要给溥仪的每年四百万两白银也从未完全支付。这一切让溥仪倍感压力。因此，为了支应日常开销，内务府偶尔会在溥仪的授意下将宫中物品拿去典当。

接着是1923年。溥仪听说北京街上新开了多家古玩铺，许多珍品疑似从宫内被盗出贩卖。因此，决定要全面清点存放历代皇室收藏的库房：建福宫。但是，就在清点的前一夜，建福宫失火。这场火灾导致建福宫花园的静怡轩、延春阁、敬胜斋以及花园南侧的中正殿等建筑被焚毁，建福宫花园连同收藏的珍宝悉数变成灰烬。

来自电影《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截图

至此，我们大致可以总结并合理推论：

文物离开紫禁城时，溥仪就先精选了一批；到了天津之后，又被卖掉一批；剩下的东西，又从天津运到长春，放到了小白楼里；在伪满洲国垮台后，溥仪离开长春，又挑选一批带到大栗子沟；剩下的则留在小白楼，再被监守自盗的警卫们抢夺变卖——所以，现今无论是北京故宫博物院、沈阳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还是上海博物馆等中所看到的故宫文物，都还是紫禁城文物中的精华吗？说实话，可能泰半都是剩下的文物，因为好东西，都被拿走了。

溥仪带出宫的文物，以手卷和册页为最多，不好带的大型书画类最少。溥仪的“赏溥杰单”里一千三百多件文物多半不见了，只剩下名称还在而已，所以我们如今踏进北京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等欣赏各式文物的同时，万万别忘了这段“溥仪严选”的坎坷辗转。

不过，对于我们大多数大陆读者来说，对台北故宫博物院则是久闻其名，却难见真容。我们或许只能借助于一些“网红文物”来想象这座位于海的那头的博物院。

在这些“网红文物”中，你大概听说过那闻名遐迩的“酸菜白肉锅”——毛公鼎、翠玉白菜、肉形石。

毛公鼎是国之重器，那么现存重量最重的鼎又是哪一座？

翠玉白菜只是件质地不佳的翡翠，为什么广受欢迎成为人气王？

肉形石怎么会出现在清宫收藏之中，而且还很受喜爱？

这些文物又是怎样体现了古典审美趣味的典范、如何呈现了历史传承呢？

小问题！有书来帮助我们~《典范与传承：中华国宝级文物背后的艺术史》即是一本有关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书。

本书用诙谐逗趣的文字，按书法、绘画、陶瓷、青铜、杂项等类别将台北故宫博物院十余件网红文物及相关文物进行分类讲述，娓娓道来它们背后的历史与传说，并从艺术史角度对其价值进行评述。

同时，这些有意思有意义的文物艺术史趣味故事，搭配了相关文物的清晰彩色图片，于是文物和艺术之美由此变得生动具象。此外，本书装帧上采用可以平摊的锁线空脊，轻松好阅的同时漂亮的跨页大图也得到了完整呈现。

本书序言标题为“台北故宫博物馆离我们很近，却离我们很远”（作者系台湾人），相信通过阅读本书，我们大陆读者可以朝着“台北故宫博物馆离我们很远，却离我们很近”迈出一大步，同时能对我们共同的中华文化达致更多的理解~

当年风雨飘摇之际，故宫文物到底流失了多少，我们后人已无法数得清、算得明。如今，唯有珍惜尚存的文物，好好地欣赏它们，以倾听历史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