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誉为“长着13副面孔的奇男子”的伊丹十三,是日本文艺界的一位“异人”,演员/设计师/插画家/广告人/随笔作家/导演……名副其实的斜杠通才,品味一流、文风洒脱、吐槽犀利。
《欧洲无聊日记》作为伊丹十三的首部随笔集,既是他旅居欧洲的奇趣见闻录,也是一本拓展眼界的生活方式指南。
下文为日本作家关川夏央为本书撰写的解说文(王玥译),详细拆解伊丹十三及本书的种种趣味。
《欧洲无聊日记》对1965年的大学生来说是一大冲击。
因为里边有“佳瓜(捷豹)”这样的音译,洋蓟之类不可思议的蔬菜,还有叫马提尼的散发着夏日香气的鸡尾酒。
当年香波刚刚取代肥皂成为洗发用品,护发素还不为人知;葡萄柚在人们脑海里还是巨型葡萄的模样;法国那本辣评餐厅水准的《米其林汽车旅行指南》,人们也是刚从“007”系列作者伊恩·弗莱明的小说里得知。这书对我这号从1英镑兑1008日元时代活过来的人来说,更是充满了不可思议。
“手套还是野猪皮的好吧?”“眼镜得是蔡司的。”“领带还是‘杰奎斯·菲斯’家的好。嗯,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买。”
这样的段落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即使时至今日也依然如此。想来,自己还真是活得不讲究。
虽然也会想“这家伙真矫情”,但并不觉得讨厌。矫情归矫情,但矫情到一定级别,在高级矫情的钢丝上走得稳当,怎么晃都掉不下来,那就是技术了。我心服口服。而且,全书洋溢着那种苦闷而又阳光的气氛,也恰好打消了乡下大学生的反感。
《欧洲无聊日记》这么一本书名颇具魅力,同时带些挑衅意味的书,1965年3月作为“Pocket文春”新知丛书中的一册问世。伊丹十三当时刚31岁。书里收录的文章最初发表在杂志上,杂志编辑山口瞳给它们起了标题。书封最下一行有句博眼球的话:“若读此书能莞尔一笑,表示你喜欢玩儿真的,而且有些算是怪人。”句子里的顿号变成了逗号,格外引人注目。(译注:日语句子里的顿号使用场合相当于中文的逗号。对日本人来说,逗号只属于外文。)这句文案恐怕也是出自山口瞳之手。
作者署名是“伊丹一三”,过了一段时间,又改成了“十三”。本尊的理由是:“只是想把减号(一)改成加号(十)而已。”
书里的插图和封面画都出自伊丹十三亲笔。一个多才多艺的人。
封面画上描绘的是以下物件:
“Brigg牌的蝙蝠伞、哈里(Harry Cordwell)送的斯芬克斯(座钟的一部分)、登喜路的煤油打火机、在马略卡岛购得的手枪、狗鞋、开车用的手套,以及法式滚球。”
伊丹十三是注意遣词用句的人。封面,他要说cover。晚礼服,他要说tuxedo。威尼斯的哈利酒吧,如不按他的拼法来,就会“于心有愧”。尼龙伞要是不写成“蝙蝠伞”就“不可饶恕”。红颜色,要是不用赤、朱、红、赭、丹、绯来区分,心里就不舒服。
伊丹十三并未一味地执着于使用原文拼写和生僻字,他的这一癖好是一以贯之的,并非要给读者放烟雾弹,这只是他个人的洁癖。
他关于意大利面的讲解,在40年后的今天,依然刻印在我的脑中。大概许多同时代的读者都有同样的体验。
20世纪60年代,日本有无数的饮茶店,店里也提供轻食。其中必不可少的品种就是意大利面,尤其是裹着番茄沙司,撒着一些火腿碎片的“拿坡里意面”。伊丹十三说那不能称作是意面。他说,那是来路不正、逻辑不通的玩意儿,硬要说的话只能叫“炒乌冬”。(啊哈,我也深有同感。现在也还这么想,一边想,一边又觉得那管炒乌冬叫意大利面的60年代的做派很令人怀念。)
问题是意大利面的吃法,把面条卷起来的方法。
伊丹十三写道:
“用叉子将意面拢一拢,在盘子一隅开辟出火柴盒大小的一块空间,作为卷面的指定场所。”
“指定”这个词让当时上大学的我感觉有点儿扎眼。
“好,接下来是重要的步骤:用叉子尖轻轻抵着盘子,顺时针静静转动。然后,叉子的四根尖头卷动着挑起意面的过程中,一定一定不能离开盘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这就是为了授人以渔而充满了技能点的文章吧。然而当时的“拿坡里意面”异常盛行,盘子异常之小。而且因为煮过了头,面条总是断成一截一截的,要实践伊丹十三的技法难上加难。偶尔看到较真儿的青年挑战叉子卷面,心想:这位一定是看《欧洲无聊日记》受了冲击的,不由得莞尔一笑。这是同道中人的微笑。
现如今,盘子变大了,软硬适度的面条普及了,我却很少按照伊丹十三的方法去做了。简单的托词就是嫌麻烦;实际上,是长期以来积累了各种经验之后,我倾向于与欧洲文化保持一定距离,多少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并不认为这本书的价值因此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减少。
伊丹十三,1933年生于京都。父亲是电影导演、编剧、作家伊丹万作——这是艺名,本名是池内义丰。伊丹十三当然也姓池内,户口上的名字是义弘(一般叫岳彦)。他和外国的演员朋友之间都用这个名字,比如彼得·奥图尔就叫他“阿岳、小岳”。不得不说,这人的名号可真够多的。
早先他的艺名是伊丹一三,据说是1960年他作为演员加入大映公司的时候,社长永田雅一给他起的。伊丹十三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万作,看得出父亲对他的影响之深。
伊丹十三读京都师范附属小学四年级时,也就是二战末期的1944年,服从安排和一批优秀儿童一起接受英才教育。当时,因为与英美开战,英语被视为敌人的语言而被教育方针制定者排斥,但在英才教育中却被视为重点。也许是受了这套教育,伊丹十三的外语很拿手。这为他后来进军好莱坞打下了基础。
在大映不到两年时间,伊丹只当过一次男主角,演了几次配角,之后他离开了那里,去了欧洲,参加本书中写到的那些惊险连连的试镜。其间英语帮上了大忙,他出演了1963年的《北京55日》、1965年的《吉姆爷》。和大明星们做同事,但遗憾的是没留下什么能载入影史的作品,在这个层面上说,伊丹原本定下了出演安德烈·马尔罗原著、大卫·里恩导演的《人的价值》,但企划遭遇流产,真是一大憾事。
《欧洲无聊日记》便是他在国际演艺岁月间写下的。
伊丹十三1946年进入京都一中学习,之后又转入三中。京都三中在新学制下与山城高中合并,伊丹也便成了这所联合中学的学生。常年卧病在床的伊丹万作在那一年去世了。
1950年,伊丹十三去了父亲的故乡松山,转入松山东高中。妹妹早在5年前就被松山的伯父过继了去。战后的池内一家过了不少苦日子。因为在新制山城高中读一年级时休学了,这次在松山东高,伊丹又重新读了一年级,较同班同学年长。在松山东高参加文艺部活动时,他和大江健三郎熟络了。到了二年级,请假缺课的日子多了起来,于是在1951年秋天,又休了学。第二年,又转学去了松山南高,1954年毕业的时候已经满20岁了。当上演员之前,他靠做商业设计和图案设计而生活。
他自称那是他的“流放”岁月,但我却觉得,恰是松山的经历造就了后来的伊丹。
加里·库珀、詹姆斯·斯图尔特、亨弗莱·鲍嘉、斯宾塞·屈塞、马龙·白兰度(接着还有7位著名影星的名字)之后,终于到了名单的末尾,“伊丹十三”才终于出现——他自己写过。
“这到底是什么名单?——是眉间总是紧锁出道道竖纹的演员名单。
“没有什么对象是你想吸引就吸引得来的。我成年后,恍然顿悟这一点时,我的面孔,已经是眉间刻着两道皱纹的面孔了。”(《再次,女人们哪!》)
Pocket文春版的《欧洲无聊日记》封底叼着烟的肖像照片上,他的眉间也确实皱起了两根竖纹。
“病弱,是艺术家重要的资质。”少年伊丹十三当时如此确信。只可惜他本人身体十分健康,因为“没什么特别的苦恼”,只得自寻三分苦涩,于是下意识地把眉头拧了起来。我想这恐怕是那一批因为过于健康反倒陷入不安的少年共有的一种癖好。
松山时代,伊丹交了不少朋友,了解了音乐的魅力,之后还学会了拉小提琴和弹吉他,这都是那段岁月的恩赐。
但松山最大的恩赐是“无聊”。“无聊”如火烤,如针刺,如芒在背——
“盛夏时分,时间几乎停滞。大概船行至一年的正当中,已然前进不得也无路可退了。我当时想。后来我发现,人的一生中也有这样的盛夏时期。”
伊丹十三还在书里频频强调,自己空空如也,不过是一个空无一物的容器。如此自虐自贬的姿态背后,是他较真儿的性格。
“我才疏学浅,没什么内涵,而且明显属于视觉型的那种人。”(《欧洲无聊日记》)
“我本身则只不过是——近乎彻底无知的、空无一物的容器。” (《女人们哪!》)
“莫非我是个骗子?年轻时起就盘踞在心中的这一团模糊的疑问,如今凝固起来,变成了闪着漆黑光泽的坚硬的确信,残留在我的心间。”(《再次,女人们哪!》)
伊丹十三时而这样痛苦地自省,每次自省,眉间的皱纹便又加深,同时,他字里行间的倦怠感就会再浓上几分,他身上缠绕的世事无常感便又愈发澄明。
或者这么说吧。伊丹十三是“伟大的容器”。他一生中,是设计师,是演员,是作家,是节目制作人,是杂志编辑,是电影导演。而且在任何一个领域,他都是一流的。同时,在任何一个领域,他都最终没能避免“无聊”,是个有些不幸的天才。
《欧洲无聊日记》,是通往那份“无聊”的旅程,用摆脱无聊的轻捷灵巧编织而成的杰作。才华必然经历的无聊原点,在这本书里完美地投射了出来,那就是在松山的17岁那年,闪着光的无聊的1951年。也可以说,他的一生都活得如同17岁。
这本书是一部“文艺的天真书”,也是充满了自夸和杂学知识的自我告白,更是持续撩动战后青年的心、给众人以勇气的优秀青春文学。《欧洲无聊日记》才是伊丹十三的代表作!假如这么说,他的眉头也许会拧得更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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