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市民→万元户→弄潮儿，闲话《繁花》之海派财经版（上）

文丨高博文 马尚龙

近日，万众期待了十年的电视剧版《繁花》终于开播。该剧改编自作家金宇澄“五个一工程”及茅盾文学奖获奖同名小说《繁花》，展现了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大都市上海的都市实景。对于《繁花》，导演王家卫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称这部作品是“上海的《清明上河图》”。

其实，小说《繁花》最早的跨艺术形式绽放是2016年的精粹版评弹《高博文说繁花》。受此启发，银行博物馆五年前请出“吴韵一哥”高博文、知名作家马尚龙两位方家，着眼于凡尘记忆里的经济场景白描，精挑桥段，悉心诠释，裁云剪水，粉墨上镜，开演一出海派财经生活金装版《繁花》。

借着《繁花》的绽放，让我们再次跟随两位说书人，重温记忆深处的小额贴花、死期活期、认购证、国库券、浦江卡、美格里、垃头分等等曾经金融生活的典型意象，回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上海市民的经济生活。

贴花时代

不拼爹拼读书

高射炮·俏皮话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春风袭来，人们接触的事物越来越多，越来越新鲜，越来越觉得自身知识的贫乏。许多男女青年渴望多学习，求上进，以期跟上时代的节奏。顺应时代，沪生积极进取，报考夜校进修法律，夜校班里有个女生叫梅瑞，在外贸公司工作，对沪生十分钟意，沪生和梅瑞开始约会了……

【唱词】

活泼开朗青春女，小家碧玉貌婷婷。

外贸银行金饭碗，业务精通件件能。

郎才女貌情深深，卿卿我我两相亲……

【对话】

梅瑞：“沪生，有个卡座，我们就这里吧！”

“蟑螂！”

沪生： “ 不怕不怕！ 饮食店窜老鼠，咖啡馆飞蟑螂，是最正常不过的了……”

梅瑞：“我们以后一定不要来这种地方了，要么……去我家吧。”

沪生：“啊？”

【道白】

幸福有时候就来得这么突然。要知道当时男女谈恋爱是不可以随便上对方的门的，除非敲定了，双方家长点头同意，毛脚才能抖抖霍霍地上门。

这家人家的毛脚要来，一弄堂人会出来看闹猛，看毛脚拎点啥上门啊？一把冲锋枪，二百发子弹，两只手榴弹，这是必不可少的。恐怖分子搞政变啊？什么冲锋枪手榴弹的？这是那时的切口，冲锋枪就是一只金华火腿，二百发子弹就是一条牡丹牌香烟，两瓶上等的白酒阿是像两只手榴弹啊。这是礼数，也是面子台型。

马后炮·风凉话

“贴花”是银行的储蓄品种。

久违了。零存整取，最小面额1元。所谓“贴花”，是自己贴上去的。银行有专用的空白存单，买好后一张一张黏贴上去。比如一个月买4元贴花，那就是4张1元，贴满12个月，到了第13个月，就可以领出来48元的本钱，加上利息大概是1元多，会过日子的上海人，会再加上角角分分凑满50元，存一年，零存整取便上升为整存整取了。

“贴花”不仅是银行的储蓄品种，也是时代象征，那一个时代就是“贴花时代”——每一个人都要紧紧贴上时代的。稍稍没有贴住，会被时代抛弃的。

比如读书。我们有过全民炒股的年代，我们更有过全民读书的时代。太空时代喝果珍，贴花时代拚读书。

学历吃香了，读书也就吃香了，于是买书的商店也吃香了。

四十多年前，一个女同学毕业分配到南东新华书店，还处于“文革”末期的新华书店，除了毛选、样板戏般的小说书，当然还有《新华字典》，就没有别的什么书了。天冷了，女同学整天手里焐只热水袋。新华书店是清水衙门，与人互惠的筹码一点也没有，人家百货商店有后门可以开，连得煤球店也有互相开后门的筹码，谁会想到书店开后门买毛选？冬天焐了热水袋，手里还是长了冻疮。

1977年高考恢复了。“数理化自学丛书”在新华书店上柜了。几十万名考生都有同样的意念，只要自学了“数理化自学丛书”，就可以考进大学。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那时候已经是夏天，书店天花板上的几个电风扇微不足道地转悠着，书店里弥散着着汗酸臭。女同学穿了短袖子衬衫，汗从额上淌下。17本一套的“数理化丛书”蛮重了，瘦小的女同学一天不知要搬多少套。有人从女同学手里开后门买走了“数理化自学丛书”。这是女同学第一次“刷”出了开后门的成就感。

那个女同学，可能就是梅瑞。

后来也没有几个人买了书而考上大学。1977年上海的考生有26万之多，入学率是5%，另外的95%考生“贴花”都没有贴上去。后来也有人继续“贴”，业余大学能“贴”上去也不错，后来在干部知识化年轻化革命化专业化的培养中，终于“贴”上去了。

当然，也可以去“贴”咖啡馆，乘机也再“贴”女朋友。

那时候还有淮海电影院，电影院的地下室有一个很著名的咖啡馆“巴黎咖啡”。在这个地下室里，诞生了若干时尚的事件和被时尚追逐的人物。至今还有些许五六十岁的人津津有味说起当年自己在巴黎咖啡厅的意气奋发，朗读自己文章，争辩艺术主张，文艺青年真的很文艺。“愤青”这一个词汇就产生在那一个年代；当然也一定夹带着在女文艺青年面前使小计，说大话。

巴黎咖啡馆最是难忘在于透不过气。地下室的排气能力极其低下，每一次都是在几乎要窒息的时候，新鲜的空气灌了进来，如同吸氧一样的贪婪，但是要不了五分钟，烟又变成了雾，又渐渐将人逼向窒息。

那个看着对面卡座男人使小计说大话的，可能就是梅瑞。

有奖储蓄时代

“刺激”来了

高射炮·俏皮话

沪生自己有白萍，还脚踏两只船和梅瑞搭界。梅瑞倒像没有白萍这个人，大大方方和自己交往，沪生觉得，自己有必要帮梅瑞这辆无轨电车铺上轨道了。恰巧，做外贸的梅瑞虽然收入比平常人好，但希望能和私人公司合作，这样盆的米更多。于是沪生将自己的做生意的兄弟阿宝介绍给梅瑞。

【唱词】

九十 年代兴经商，全民纷纷赶潮忙。

忙忙碌碌来奔走，其实虚花圈套空一场。

车轮滚滚向“钱”去，各有心思在胸膛……

【对话】

沪生：“ 阿宝， 这是我的夜校同学，梅瑞。”

阿宝： “ 梅小姐是沪生的朋友，就是我朋友。有句话叫生意大家做，钞票大家赚， 闷声发大财。与你们吃国家饭的做生意，是借壳生蛋，做成一笔生意，结汇之后，照规矩支付commission，生意上面，以后尽管联系。”

梅瑞端起酒杯，和阿宝轻轻碰杯，得体地呡了口酒。

【道白】

私人公司做对外贸易，并无进出口权，接了外商订单，必定挂靠在国营外贸公司操作，这点阿宝和梅瑞都心知肚明。自此后，阿宝理顺了业务交割，逐渐展开了和梅瑞的业务往来。梅瑞公私两方面拿提成，日脚伐要太好过哦，数度在沪生面前提到阿宝，沪生不响，听过算数。

马后炮·风凉话

有奖储蓄的核心价值在于有奖； 有奖的本义在于，当一件事情的发展在常态下遇到困难时，需要通过奖励，来推动乃至刺激这件事情的发展和完成。

在 经历过了“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式短暂的亢奋和热望之后，奖励奖金成为了决定生活态度的重要选项，连储蓄都需要“物质刺激”了。特等奖是14寸彩电，开奖时刻电视直播。“刺激”两个字也得到了中性的解释。这个社会靠精神刺激了很久，有一天要靠社会规律来刺激了。

1983年2月21日的上午，上海静安区胶州路农贸市场。卖冬笋的个体户姜安如戴着手套在斩冬笋。听得有个四川口音问：这冬笋卖什么价钱？姜安如只是随口回答了一句，还是低头斩他的冬笋。也许觉得客人的四川口音有些异样，姜安如抬头看了看。这一看，把57岁的姜安如惊呆了。站在他冬笋摊面前的，竟是邓小平！后来新华社的报道将这一瞬间确认于9时05分，强烈凸现出这一瞬间的里程碑意义。

很久以后，姜安如老人还清晰地记得当年的场景。事后，菜场里认识和不认识的小贩都争着和他握手，因为他的手被邓小平握过了，意味着他们，以及在他们身后代表着的群体，得到了中国最高领导人的肯定。

这个至高无上的待遇也洗刷了个体户与身俱来的胎记： “万元户”； 虽然那时候一万元简直是一个高山仰止的天 文数字，而且也可以说，诸多老板当年的第一桶金，当年的第一次原始积累，就是来自于万元户，但是 “万元户”三个字所涵盖色的意义，几乎没有任何褒义的色彩： 暴发户，为富不仁，走私，赌博，玩女人，肮脏……有两个万元户为了抢一个女人，“十元大团结”你一张我一张地烧，眼睛也不眨，假如当年百元大钞已经问世，那么“大团结”还不够争风吃醋的资格。 桌上一瓶XO， 两个人端起来，就当作黄酒喝。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男人一有钱就变坏”这些风月潜规则诞生于兹，“巴 子 ”这个刻薄的绰号仿佛是在万元户的胎记上又划了一刀。

第一批卖电子表牛仔裤的，第一批卖外烟的，可以称他们是卖走私货，也可以称他们是第一批做外贸生意的，只是不合法。当年“外贸生意”，像煞是人人都想做，做了就发财的，有马海毛生意，有钢铁生意，有灯芯绒生意……有一天，有人鼓动我一起做一笔拆旧船生意，外国轮报废船开过来，在崇明冲岸，拆一条船，可以赚多少万，还是美元折算过来。钱，我真是要，有刺激的，不过这生意也太大了。我说，连木船我都不会拆，怎么去拆报废的万吨轮？都有人和我这种从来不懂生意的人谈起生意来了，说明外贸生意真是红火了。

后来还真有人从划黄鳝做到了西方圣诞卡，虽然两只行当相差十万八千里，都是生意。文雅地说，都是贸易，区别只在于，国内贸易和国际贸易。

巧了。《繁花》里有这么一句：“沪生经过静安寺菜场，听见有人招呼，沪生一看，是陶陶，前女朋友梅瑞的邻居。”

这一个静安寺菜场，就是胶州路菜场，在静安寺北面。不知道1983年的辰光，陶陶是不是认识卖冬笋的姜安如。

“上海市银行博物馆”官方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