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沉短剧导演的忏悔录

这年头，不知道电影院放什么片子不要紧，谁要是还没听说过短剧，都不好意思跟人说话。

黄建新导演说，有个美国朋友跟他打电话，好莱坞买了很多竖屏短剧的改编权，中国电影一直嚷嚷着要出去就是出不去，结果霸道总裁的短剧出去了。

有人跟他放话，短剧一年500亿，三年1000亿，逼死你们电影。

短剧火到什么程度，横店变成了“竖店”，导演监视器都是竖过来的，十个剧组里有九个是拍短剧的。

广电总局都坐不住要审核了。最知名的要数《黑莲花上位手册》，因为“渲染极端复仇”被勒令下架，但它上线短短24小时内已收获付费2000万，而这部剧背后的老板不是别人，又是大名鼎鼎的咪蒙。

短剧就像辣条，明知是垃圾食品，但总让你欲罢不能羞于启齿。一边骂着土，一边承认我是土狗我爱看。最后再去评论区发一句，又土又上头，这种短剧都是谁在拍啊？

对不起，是我。

多年前，我还是一个下沉短剧导演，更准确地说，那时它的名字还不叫短剧，而是小说广告。我们的工作，就是要比你自己还了解你的G点，再狠狠戳中，总的来说和生产情趣用品没什么本质区别。短剧这个异形，就是我们不知不觉孕育出来的庞然怪物。

多年以后，我拿着离职证明站在办公楼下，将会想起远程面试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面试官说，我们拍的这种小说广告，可能和你的预期不太一样，你能接受吗？

我说，我愿意。

他说，我们的用户都是下沉群体，真的非常非常low，你要想明白，能接受吗？

我说，真的，我愿意。

你拍的还是不够下沉

上班第一天，明亮的办公室，崭新的桌椅电脑，一切都很新鲜。

同事们基本都是90后，成天嘻嘻哈哈，像个热闹的高中班级。有几个国内外知名电影学校毕业的，还有几个综合类大学影视专业的，更多的是非影视专业、之前工作经历也和影视毫无关系的。我的组长M就是第一类，刚从美国学电影回来。

第一周，我的任务是写个剧本出来，下周拍摄，M把他们之前的拍的片子打包发给我看，都是一分钟时长的横屏视频。

说实话，那种冲击堪比第一次看佐杜洛夫斯基的cult片。这玩意太猎奇了吧！！

虽然是霸总、逆袭、修仙之类的普通网文故事，但这种塑料质感的画面、极致烂俗的情节、狗血浮夸的演技和快剪蒙太奇，竟然自成一套难以名状的全新视听体系。

M说，我们要下沉。

那个下午，我花了二十分钟就写好了第一个小说广告剧本《偷心大盗》。讲一个身手矫健的女飞贼偷盗钻石，被一众黑衣保镖围追堵截，走投无路时躲进一间浴室，撞见了正在泡澡的霸道总裁。赤裸上身八块腹肌的总裁起身壁咚女主，用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说：“如果你想全身而退的话，就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Duang！画面定格在二人性感迷离的侧脸，出现一行字：下载XX小说，解锁更多精彩剧情！

本片摄影是第一位读者。他读完赞不绝口，你这个本子和别的不一样，真带劲。

为了找到剧本里的大走廊和梦幻浴缸，那天下午制片带着我和摄影在三里屯、国贸看遍了豪华酒店套房。有个房间很不错，落地窗边带一个圆形大理石浴缸，正对着著名大裤衩央视大楼，往窗边一站，顿生豪情，北京尽在脚下。

经理笑眯眯地说，一天租金8000元。制片说，超预算了。

最后我们只能把追逐戏和浴室分开拍，浴室选在了高碑店的小摄影棚，走廊追逐戏则在一家KTV会所。因为没人大早晨跑来唱歌，正好白天租给我们这种小剧组。

早晨六点，我打车到现场，金碧辉煌的KTV大堂里，场务正在挨个分发麦当劳早餐。大家各自找地方坐下，打着哈欠，吃着一模一样的猪柳蛋麦满分。

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三两个女生背着包，迅速从后门出去了。

制片说，看，这都是刚下班的。

这行干久了，哪里有公主，哪里有白马王子，他都了如指掌。经常是在凌晨，天蒙蒙亮，我们带着穿公主裙的演员进来拍戏，会所公主也刚刚下班出来，两路公主擦肩而过。

扯远了，说回这场戏，内容是一群黑衣保镖在走廊里追逐女飞贼。走廊里来回跑了十几趟，三个小时拍完了。转场去高碑店摄影棚。一户人家内景，恰好卫生间有个欧式浴缸。

男主看了剧本：啊导演，我还要脱衣服啊！

为了过审，当然不能全脱。化妆师带他去厕所脱了一半，还用阴影粉画了八块腹肌，光着上身躺在浴缸里，下面裹一条白色浴巾，里面穿着条挽着裤脚的秋裤。

拍短剧的男女主演要么是影视名校毕业的新人演员，最近没戏拍来挣挣外快，还有演技很好但长相吃亏，混了很多年还没出头的。这场戏的男主嘻嘻哈哈满口东北大碴子味，一到开机就变脸装深沉。 只要深情款款一对视，两人就笑场。女主说：我看他那样根本心动不了！男主说：这台词好恶心。

上线后，《偷心大盗》没有起量。

起量是本行黑话，只要被这条广告吸引点击下载APP的人数多、数据好就叫起量。数据更好叫爆量。公司好几个同事的电脑上都贴着黄纸画的“起量符”，远看像一群作法的。而我在这里学到的第一堂课就是，越是电影专业出来的，越拍不好信息流广告。

中午吃完饭，一群人聚在楼下抽烟。男同事A语重心长地说，不起量，因为你拍的还是不够下沉。

远处，两个女生从办公楼出来拿外卖。一个穿着短裙黑丝袜，一个穿着洛丽塔裙白丝袜。

A说，卧槽，黑丝，够爽。

B说，不懂了吧，我还是选白丝。

我恍然大悟，消费男色的当然不起量了，还是要消费女色啊。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大概也没把我当女的吧。

此外，他们还传授给我 “三秒原则”——前三秒必须出现一个吸引人的情节，否则观众就会划走，现代人的耐心只有三秒。我们为此研究出了一系列方案，最好用的方法是扇耳光、泼一头水、指着鼻子骂、推进泳池等。

一分钟的小说广告，开头要有个三秒钟的钩子，当年上课学类型片剧作法，开头15分钟还要有个钩子呢。这么看来小说广告和电影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嘛。晚上蹲在摄影棚吃盒饭的时候，望着夜空中高高亮起的假电影院CINEMA霓虹招牌，我经常这样安慰自己，我们就是短视频时代的乔治·梅里爱。

我悟了，短剧的内核不是逆袭，而是封建

也是到后来，我才明白草民复仇、屌丝逆袭还是上个时代的故事，故事内核还是正义总会重见天日、好人总有好报的朴素价值观，而在短剧时代，当个好人不够，好人还必须得是身份尊贵的天选之子。“龙王赘婿”，就是这个时代的“元故事”。

赘婿龙王的故事模型，是这样的：

男主在街头摆摊/送外卖/吃烧烤，遇到恶少欺辱，得知老婆要抛弃他和恶少联姻，一纸离婚协议拍到面前，他才被迫展示出隐藏多年牛逼闪闪的真实身份，原来他正是血统最高贵的龙王！此时，另一位真正的豪门千金穿着嫁衣赶来，愿意与他成亲。

拍摄过程中有几个关键点：

一，开头对男主的欺压越狠，后面反转越爽。富少和原配要对男主百般羞辱，除了要骂窝囊废，后来还发明出了往脸上撒钱、胯下之辱、把地舔干净等等招数。

二，龙王的真实身份，一定得经由全场最德高望重的大佬之口揭示，既有可信度，又能凸显矜持高贵。

（因为此大佬出场必定携带众保镖向龙王下跪，所以我们行话叫“跪爷”，人手不够时还经常让制片场务上去客串凑数）。

短剧图片来自网络

三、短剧演技越浮夸，效果越好。在片场我们人手一份歪嘴战神管云鹏的截图，训练演员歪嘴角度。

短剧图片来自网络

四，最后原配后悔不已，男主不得已换了个出身豪门的新老婆，嫁妆里往往还会附赠豪宅豪车和一张无限额度的江山黑卡。

升官发财换老婆的梦想，一分钟内即可完成。这剧情谁看了不上头。

仔细品品，内核非常矛盾。一方面，草民不畏强权反抗恶霸，是一种简洁易懂的朴素正义。另一方面，屌丝逆袭还是没有跳出权力崇拜的逻辑。之前看过毛尖老师的一句话，中国古装剧是最封建的地方。现在可以补上后一句，短剧是比古装剧更封建的地方。

在这里，道德和权力、财富、血统更赤裸裸地挂上了钩。最有钱权的豪门千金，一定比小家碧玉的原配更有道德。站在道德顶点的，就是龙王本人。

古代民间故事里，草民受了恶霸欺负，要么求包青天和皇帝主持公道，要么经历百般磨炼修成神功复仇。就连周星驰的《破坏之王》《喜剧之王》里，屌丝也是要用前80分钟的苦头来铺垫，才能在最后10分钟抱得美人归。

如今这两种套路都失灵了，孕育出了一种离奇的后现代发疯文学。既没希望求人，也没耐心求己，生活已经很苦，何必花时间铺垫，不如老子本来就是微服私访的皇帝，吓死你们。

我们早就拍过《完蛋！》了

最近有款大热游戏叫《完蛋！我被美女包围了》，其实早在几年前，我们同事R就已经拍过这个剧情了。

R是从日本学电影回来的，每个月业绩必定垫底，拍什么都不起量，开例会永远抬不起头。

谁曾想有一天他竟然数据飙升，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类型——五个姐姐。

一个屌丝男孩正在宿舍打游戏，突然舍友冲进来大喊：不好了，外面有个SSS级美女，开着辆幻影劳斯莱斯，指名要找你！BGM起，一位美丽性感的御姐甩着豪车钥匙，闪亮登场，挑起他的下巴：走，回去跟姐继承亿万家业。

男孩被御姐塞进豪车，带到一栋大别墅里。二次元萝莉、黑丝空姐、温柔小护士、女明星，四个风格各异的美女一拥而上，都声称是他的姐姐。由不得他反抗，姐姐们已经把他按进浴缸，一个要给他喂饭，一个要给他洗澡……

例会时，终于轮到R扬眉吐气一回，向我们分享成功经验。这个片子虽然没有那么下沉，但是戳中了男的的所有幻想，既有软色情，也有吃软饭，所以能起量。

美女姐姐靠近时，他还在片尾特地做了游戏选择框：A吻我 B抱紧我 C我暗恋你很久了，制造出一种恋爱游戏的氛围，更有代入感。

有人嘟囔，姐姐出场的BGM也挺洗脑，come baby come baby，以前都没听过。

后来我们发现，R偷偷夹带私货。那才不是什么洗脑神曲，而是浅野忠信主演的cult片《杀妻总动员》的配乐。

五个姐姐走红后，我们如法炮制，陆续拍了七个姐姐、九个姐姐；以及集齐了霸道总裁、男明星、帅气校草、钢琴王子、战神高手的五个哥哥、七个哥哥、九个哥哥……

短剧图片来自网络

女频导演不落人后，

经典台词：“你怎么喝着别的男人的牛奶！”

女同事小Z，十分精通甜宠霸总题材，拍一条爆一条，一度创造几十亿流量的行业神话。

赘婿是最早爆火的小说广告类型，爱拍男频的男导演们趾高气扬，默默耕耘女频霸总的小Z开会时经常被泼冷水。后来男频疲软，女频火热，所有人都不得不加入拍女频的行列。每周开会，必要播放小Z的片子，学习成功经验。

第一周，小Z片子里，霸总挑着女主下巴说：“叫老公。”

大家悟了，所有人的片子都开始“叫老公”。

第二周，小Z拍了公主抱。

大家又悟了，所有人的片子都加上了公主抱。

彼时小Z有位御用霸总男演员，俊朗高冷，八块腹肌，酷似清爽去油版的张翰，经小Z的片子走红，在圈里小有名气，大家争相约他的档期。

有一天霸总终于崩溃了，以前只有小Z一个导演拍公主抱，现在可好，一周五天你们每个人都要拍公主抱！每天抱几十遍，这是哪门子霸总，就是公主抱工具人，比健身房还累！

第三周，小Z最新爆火的片子拍了个三角恋。

男二请女主约会喝牛奶，霸总醋意大发，壁咚女主，说出了一句炸裂程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台词：“你怎么喝着别的男人的牛奶。”

那天中午抽烟时，气氛很丧，男同事们都沉默了。

有个人说，放弃吧，小Z还是牛逼，咱们一辈子也编不出来这么恶心的台词。

不论男频女频，软色情是硬通货。勾起男人欲望就像公式一样简单，只要备好黑丝、浴袍、性感礼裙，经费场地允许的情况下再加一场活色生香的美人出浴。打压逆袭加上点软色情就八九不离十了。

但是，调动女人欲望的霸总戏可难拍多了，光是男演员帅还远远不够。就算用上一模一样的演员，其他人的数据还是比不过小Z的一个零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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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女频的秘籍到底是什么呢?

简单总结，可归纳成这几个不完全版本：

灰姑娘被欺负，霸总出手英雄救美（原味版本）；

灰姑娘从小被霸总欺负，后来发现霸总还是爱她的（普通SM版本）；

灰姑娘从小被霸总收养，发现霸总竟然是杀父仇人，而且还是爱她的（江湖情仇版本）；

灰姑娘从小被霸总欺负，后来发现霸总身患绝症，要灰姑娘抽血给他才能活（吸血鬼版本）；

灰姑娘与霸总一夜情，生下一胎六宝，靠萌娃重新征服霸总（医学奇迹版本）；

灰姑娘被霸总欺负囚禁，变失明变哑巴，后来发现霸总还是爱她的（终极SM版本）；

不管版本多么复杂千变万化，总之记住一句话，不管霸总干了什么，他都是爱你的。

因为生产垃圾而羞耻，

这算精英感在作祟吗？

在片场休息时，有个群演问我，导演，咱们拍的这些戏都是谁在看？

尽管工作很久，已经拍了几十条片子，但我还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当然，我知道是拍给下沉群体的，但他们到底是谁？

有个男同事说，哎呀就是那些县城小青年，天天在网吧吃泡面，头发油了也不洗，指甲全是黑泥也不剪的嘛！

另一个说，还有闲在家的家庭主妇。

还有村头退休的老头老太太。

还有厂里的打工仔。

当我坐在北京的写字楼里，下沉群体就是会议室投屏上的数字，一片灰压压的面目模糊的乌合之众，拼拼凑凑，还是无法想象出他们的脸。

我只需要知道他们爱吃这些垃圾食品，我负责按配方比例生产出来，有人负责精准批量投喂出去，任务就完成了。然后我就可以拿到一笔相当不错的报酬，去玩飞盘，吃海鲜自助，去滑雪，去度假。

他们是下沉的，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是上层的？

我想象着，世界是分层的。我们亲手制作出来的这些喧闹的烂俗的碎片，像一块抹布沉入鱼缸底部，像一块腐肉下沉到暗不见天日的深海，点亮他们的手机屏幕。

直到过年回老家，姑姑说在工厂里干活时，提起我的名字都十分自豪，因为同事们都知道她有个在大城市，高学历，好工作，赚大钱的侄女。

她掏出手机，里面叽叽喳喳充斥着各种短视频广告，还有点击下载就能抢红包之类的，说自己经常刷到，天天都看。她兴高采烈，原来这些就是我侄女拍的，能不能给你姑也安排个角色演演，跟你见见世面。

面目模糊的下沉群体，终于清晰聚焦，原来就是我姑姑的脸。

我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同时又为自己的负罪感而羞耻。

一个声音说，生产垃圾，把屎喂给别人甚至是自己的家人吃，是不是一种罪恶？

另一个声音说，这是大众喜闻乐见的，你凭什么说这是垃圾，负罪感是因为你的精英态度作祟，这才是你最该感到羞耻的东西。

两个声音吵来吵去，如此循环，快要把大脑割裂，无法心安理得地浑水摸鱼了。

后来我发现，我自己也在下沉。上班久了，从前学电影学艺术的同学们，现在也只会天天在群里转发土味视频，一起傻乐。有时他们刷到的霸总视频合集，有几条还是我拍的。

突然有人说，刚刚骑车路过资料馆，发现已经一年多没去了。

另一个说，出了校门之后再也无法肆无忌惮地搞文艺了。

卡在中间不上不下的人，不止我一个。

有的同事再也受不了赘婿霸总，用尽各种魔改手段和黑色幽默来摆烂，像无头苍蝇一样开始自救。R拍了几个二次元无厘头真人漫改短片，M则干脆斥重金找了几个外国演员，说着怪味中文，拍了连续三集的外国版赘婿。尽管外国赘婿后来被人当成搞笑视频搬运到某视频平台，播放量过百万，但对于我们的下沉用户来说这种艺术形式大概过于超前，最终业绩惨淡，他们都一蹶不振，放弃了挣扎。

M大概没想到，自己阴差阳错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老板由此获得了灵感，决定试着把小说广告拍成连续短剧。一向稳健的小Z得到了第一个拍短剧的机会，播放量几十亿。

后来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有一波人陆续离职转行，其他人纷纷出来自立门户，每天都能刷到横店的开机仪式和大蛋糕。由此开始，短剧爆火。

短剧的剧情也不断更新换代，越发离奇，最近我刷到一集，凯撒雷神联手天照大神，大战轩辕蚩尤九天神女。还有人来找我，要不要拍欧美出海短剧，老外对赘婿那套不太感冒，就爱看狼人吸血鬼霸总旷世绝恋，短视频版暮光之城，重金求剧本，很有市场的！

短剧图片来自网络

当时在忙别的，这件事也搁置了。才短短几个月，出海短剧已经出现在我手机的竖屏里了，外国演员说着英文，演着我们拍过的一模一样的剧情。

没什么，整个世界都在下沉。

//作者：广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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