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哲：在时代中保有主张丨AI时代的人类意见

陈梦觉:

不知怎么回事，你爸在你一岁前后想了很多人类命运的问题。大概自他十几岁后，就很少干类似事情了。为了迎接你到来，你爸和你爷爷奶奶终于再次一起连续生活超过七天，这期间发生了俄乌战争和以哈冲突，他似乎顿悟了人和人最大的矛盾来自于人们习惯在自己的线性思维中衡量。过多地以为人生理当如此，会给日常带来明显的稳定性，同时也容易引发不必要的担心。如果能建立非线性甚至网状思维，人类大概会更和谐，这当然很不容易。

不同代际如何相处，并没有标准答案。时代的隔阂程度，以及个体的差异水平，都决定了“拿来可用”的经验极少。人的物质精神追求千百年来不可思议的剧变和固守，让他悲欣交集。悲观之处在于，随着物资丰富和思想独立，血缘关系一定会逐步削弱。他说，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到60岁的时候，你一年中愿意见他3次就很不错了。让他乐观的部分在于，你们这代人一定会迎来世界的全新样貌，而不是在资源和脸面的争夺中毁灭。到那时，人类自身以及人与万物的关系，都会重新被定义。新的范式会展开，长期存在的一些社会问题，届时将自我消解。这样说来，今天的很多忧虑，其实“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唯一的作用只是破坏当下罢了。

如果辛顿教授（Geoffrey Hinton）以神经网络路线缔造出来的AI（人工智能），最终引导了人类的再进化，某种意义上看，人类可能就不再存在了。碳基生物会在几乎所有的领域被追赶、超越和退化。你爸相信，人体将从碳基到碳硅结合体到最后完全硅化。事实上仿生技术、新能源技术以及最新取得进展的基因编辑疗法、脑机接口等，已经让这一切在理论上可行。技术近年来的突破，瓦解了人类迄今为止所建立的很多秩序，并将加速影响剩下的一些：比如变性手术和干细胞等开始大幅度地改善肌体、健康隐患等人类基因中的基本性状；试管婴儿、冻卵和基因编辑已经从技术上颠覆、也从伦理上撼动了人类为了生存繁衍而形成的基本范式——家庭；再比如人工骨骼、器官移植和抗癌药，也将大大延续人的寿命，而冲击传统的基本人生观。这些事情放在一百年前无从想象。去看地球生命起源历程吧，从数十亿年的万籁俱寂，到几万年间缓慢进化，再到几百年来的日新月异，只能证明人作为万物之灵是宇宙级巧合，也证明了很多当下所谓常识的脆弱。

为什么说人类与万物的关系会改变？地球的终极形态又会是什么呢？你爸的版本是“一片死地”。无论是地球、火星还是宇宙空间站，大概率会变得秩序井然却单调无趣——这里不再需要街道、农田、溪流、公园和咖啡馆，甚至不需要阳光和氧气，只需要用来存放和处理能量、数据的设施设备。生活在类似塞伯特恩星球（变形金刚的母星）一样的地方，定然会令今天的人绝望。但那时的人类可能早就习惯——如果还能称为人类的话——他们更像灵魂或者智能，他们以电信号的形态存在和相互连接，甚至实时共享信息、知识和情绪。他们拥有远超今日的见识，摒弃了为争夺生存权而衍生出的负面特质，比如贪嗔痴，比如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暴食和淫欲。他们可以用光电信号营造他们所需要的一切场景，他们存在于所有的时空。他们的精神和意愿，迈入了全新的境界，即对马斯洛理论的最高级——“自我实现”做进一步的分层和伸展。

假如你的意识选择了长寿模式，你可以做很多今天无法实现的事情，好比计划一次超长的旅行，穿越22光年的宇宙，达到天秤座的红矮星格利泽581G。那里厚重的大气层和偏大的引力，更适合人类居住繁衍。你带上几颗人类的胚胎，开启又一个上帝创造亚当和夏娃的剧本。假如你选择的是平行宇宙模式，那你可以拥有7次回到人生分叉口的机会。假如你选择畅游模式，可以穿越到你特别向往的那段历史。假如你是艺术家、作家和科学家，你终于可以不再害怕身体而不是意识跟不上时代的节拍，在长达几个世纪的时间里不断获取新体验而不担心创作力的枯竭。甚至，假如你有一天实在找不到为人的乐趣，可以选择毫无负担地关掉自己。当然了，以上所有模式也许都是Meta的设定，它们首倡的元宇宙帮你实现了这一切。

如果人们没那么激进，脑机接口技术可能是一个过渡，灵与肉尚不分离。人类可以随时更换躯干、四肢和器官组织。不过，当人们习惯于在类似西部世界里任凭思想和欲望驰骋的时刻，躯壳越来越没有意义，这种人—机时代会维持多远呢？或许会有希望呵护人类躯壳的保留派，和主张彻底数字化的另一批人，相互争执、辩论和角力上几个世纪。或许有利益既得者再次垄断新时代的数据、算力，却给你营造了一个“分布式、自下而上”的泡沫，让你误认为民主的光辉，仍然在全新的人类系统中闪耀。这时候你会发现新世界并没有那么明艳动人，看似人畜无害的技术其实是价值观的超级放大器。尽管目前看来，在洛杉矶的私人俱乐部里参加西部世界首映礼的那些大佬，貌似还有像马斯克这样的在关心人类命运。但是失败的OpenAI（美国人工智能公司“开放人工智能研究中心”）董事会起义，也让你爸重新审视，他们Open的到底是什么？被称为蜥蜴人的扎克伯格，也许是另外一个文明派来的NPC（非玩家角色）或者间谍，谁知道呢？把自己的命运寄希望于他人的一念之间，不是明智的做法。

虽然你爸想了很多，但以他的眼界和认知，很难有关于AI时代的真正答案。思考这些问题，有时会令他自觉如浩渺宇宙中的一颗微尘，有时也让他充满能量。恐惧来自未知、悲伤来自失去、愤怒来自无明，眺望一个高度理性的未来，却可能碰巧瞥见了人类的终点，难道不是一次“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因缘际会。他只是简单地相信，人总得偶尔仰望星空，想想看上去跟当下无关的问题，敢说出跟别人不一样的意见，照顾那些与自身无瓜葛的同类尤其是弱者，而不仅仅是关心眼下是否找到商机，挣到流量，买大房子，结交贵人，股市抄底。在人类的系统中，只考虑自身的利益而罔顾其他人的境遇，很可能不会汇成理性的大多数，而是会掉入极权的深渊。他只是简单地相信，人类硅化的起点是逻辑的与非门，而人类自身的原点是好奇心，是想象力，是冒险的勇气，是同理心，是爱。在机器擅长的地方过多踟躇毫无用处，在人性的原野走得深、走得远才足够倜傥潇洒。

他内心中希望你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个有自我主张的大写的人。人类越来越依赖系统，习惯躲在屏幕、伎俩和平庸借口的背后，以肉身抵抗时代逆流的故事变得几近传说，你应该把人类最难得的品质——勇敢充分发扬。你爸同样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智慧的人，这一点从你的名字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去学会正确地提出解决方案，没有智慧的勇气必然壮志难酬，而没有勇气的智慧也承不住现实的压强。在你一岁之前，你爸只关心你能不能健康地活下来，一岁之后就要靠你自己的手和脚去探索了，这是一个人长成的必经之路。他所能做的，就是和你商量着如何相安无事地度过你成年前的时光。再往后，你干啥都用不着看他脸色了。智慧是思考者对人类经验的萃取，在未来的十年至多五十年，年龄，或者是前地球时代的经验，还剩下多少价值呢？

未来，AI一定会比人智慧吗？答案是肯定的。深度学习这条路，本身就是从模拟、学习和超越人的神经网络去规划的，塑造一个容量、性能和开发率都远超人脑的超级智能已经发生。现在，时空都站在AI这一边。当前人类可以做的，是趁着AI还没有长大，给它引入一些基本伦理：比如如何对待人，比如倡导多元是高等智能应有的格局和理念，等等。你同意吗？

当然在此之前，你和你爸还得一同忍耐当下的无聊，诸如升学的压力、无用的知识、扯淡的声音等等。你和你爸肯定还会在诸如爱护还是历练、权威还是平视、快乐还是成长这类经典的父与子矛盾中争吵或冷战。事实上，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在更大的尺度里，你们都是幼稚的。重要的是，你要知道，他渴望帮助你找到真正需要带去未来的东西而不是成为你的阻碍。

面向未来的你爸

2023年12月

（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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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哲经济观察报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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