拌 汤 | 唐新运

拌汤，可能是我目前所知，在新疆最简单最容易做的饭。我从小看着我的奶奶做拌汤，土灶柴火，一口大铁锅，小半盆面粉，半锅水，人多了就再加水。她在小盆面粉里加入凉水，打成面粉汤（下图），有时候是糊状，再奢侈一些是絮状，倒进锅里，等锅里水开，用铁勺或筷子不停搅动，以防结团成块，等水面冒出小泡，小泡先少而小，到不停鼓涌大如鸽蛋，就可出锅，出锅前撒盐，饭即成。有时候她害怕忘记，也会提前撒盐。这锅拌汤，就是全家人的饭。

她会打两个鸡蛋，打得极散，显得蛋花多，家里鸡没有几只，蛋确实很少，加入一勺混合了羊尾羊肚羊肠油熬成的化油，再倒入滚烫开水，撒白砂糖。这样我家的饭桌之上，就有了两种饭。爷爷知道，父母清楚，我从小闻不得羊油的那股子膻。

奶奶一直在家做饭。每次我们回家，饭总是热，味也正浓。

黄昏夜色，暮霭沉沉，爷爷和父母收工，我也放羊回家，一进院门，嗅闻清香，米汤或者拌汤，风干馍馍，奶奶切了半春子萝卜，萝卜缨子舍不得扔，加盐挼揉，芫荽切段，倒醋，饭菜里就有了香, 能把味道散播至大半个巷道之远阔。

奶奶罕见上地的一个早晨，大约只是去地里摘菜，过不了多久就会返回，家里只剩我一个人，院子安静，只有风刮树响，整个村子也听不到鸡鸣狗叫。我突然决定要做一锅拌汤，让奶奶回家之后大吃一惊，还想让奶奶传话给家里其他人，我这么小就学会了做饭，已经能帮大人的忙。我照着奶奶的样子，生火，其实只是添柴，灶火未熄，奶奶有时会忘记在拌汤里放盐，但从来没有忘记过把火籽埋在灰里，免去每次生火的麻烦，节省下一根又一根火柴，那大铁锅从来都在灶上。我在锅里添水，一样把面粉加水打成面浆，缓慢又均匀地倒入锅中，勺背向上，深探锅底，来往反复推拉抠刮。在水开前的间隙，我急忙跑出院门，看奶奶是否走在回家的路上，又急忙返回灶前，看锅里水是否开，锅里的拌汤有没有滚，往返几次，锅里总是那样的风平浪静，等我再次从院门转回灶前，拌汤已经翻滚鼓涌，溢出流淌，铺满了大半个灶台。

洋芋拌汤（上图），是简单仅次于拌汤的饭。洋芋削皮切块，大小随意，多寡由人，取决于地里的年年收成。洋芋冷水下锅，或者滚水下锅，最终都可以绵烂，但冷水下锅可省柴火。

洋芋还没有煮至软烂，性急之人直接用勺背压碾搓，将面粉用冷水打为糊状，或者搅拌成絮状，缓慢均匀撒入锅中，还要用筷子拨来划去，加盐，就是这样一碗纯粹的素饭，照样能弥满肠胃的各个角落和缝隙。

我在昌吉市有过十五天左右的短暂居住，每天都在外面吃饭将就凑合，名目众多花样百出的风味小吃和特色美食，到后来都成了一种味道，就是味精和盐。

当时特别想喝一碗洋芋拌汤，非喝不可。我在昌吉市满大街找寻，就为了吃到一碗洋芋拌汤。饭馆嫌弃单吃一碗洋芋拌汤，其它什么饭菜都不点，不挣钱，没有一家愿意接活。

弟弟正值最华美的青春，有两三个甚至三四个大学女同学还争抢着亲热地叫我大哥。我们家，世代为农，总是幻想和盼望，有朝一日，能把我们这个家改变，葫芦成瓜，葡萄搭架，可再怎样的世代阴凉，也比不了天恩和地赐。

弟弟说他一个大学女同学的父母开了一家小饭馆，他常去吃饭，好像做过洋芋拌汤，看他脸上表情，说话语气，还有一些常人不易捕捉察觉的细枝和末节，我感觉他和她关系超出常人，不是一般的同学。村里老人在孩子求学临行之前，必要叮嘱两件事。一是刻苦学习，早日学成归来，建设家乡，报效国家；二是不要辜负和虚度最好的年华，毕业之时，一定要带回来终身相守的爱人。

小饭馆果然很小，四五张条桌摆放得整齐平直，透过玻璃能看到后堂的明厨亮灶，老旧地砖拖擦得泛出白光，我进去时有意避开了吃饭高峰，饭馆里客人很少，小姑娘父母居然是老乡，热情异常，两个人同时下厨，不大功夫，一大汤盆洋芋拌汤就端上了桌，两人还围坐在我身边看我吃这拌汤。他们有意无意地问起我的父母，年龄，身体，主要做啥，家庭状况，几个孩子，有没有楼房。我如实作答。我是一个极其敏感和眼光歹毒的人，当然能感觉到他们的自得和失望。一碗拌汤，吃到后来，干脆直接地淡而无味。我猜想，他们原来一样种地，后来进城开了饭馆，认为自己已是真正的城里人。住进楼房没有几年，开始嫌弃家乡的偏远土气和旧地的扬沙浮尘。他们似乎已经对女儿的这段纯真感情，提前想到了之后的长长远路，不是志同道合，是要门当户对。女儿总在忙碌，一声不吭。

这碗拌汤，吃得真是斗智斗勇，我只坚守一点，实话实说，因为我从小就不会说谎。只会写自己名字的爷爷，勉强上完四年级的父亲，经常给我们嘱咐安顿，说老实话，做老实事，我们始终铭记于心。走出饭馆的窄门，我就告诉弟弟，以后和这个小姑娘不必再来往，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年轻的岁数，代替父母做了一件大事。

弟弟后来娶了自己的另一位大学同学，一样的农家女子，岳父喜欢和我父亲围坐在火炉前蹲坐在南墙根，一起抽莫合烟，一个撕烟纸，一个撮烟丝，会同时或前后喀喀咳嗽，把烟痰吐在地下，岳母比我的母亲多识不了几个字，说话直截了当，最会说实话，也容易伤人。弟弟婚姻美满，家庭幸福，生了两个可爱的儿子。后来听说，之前那个拌汤女生情路崎岖坎坷。偶尔经过那个偏僻角落无法忘记的小小饭馆，我从不停留和驻足。

新疆奇台县有一道出名的小吃——肉拌汤（上图），做法简单，味道鲜美。主料哪里都有，辅料更是居家必备。做法简单至极：羊肉、洋芋、胡萝卜切丁，清油入锅六七成热时加入羊肉丁煸炒，新疆人把煸炒称为"燷"，羊肉丁燷至断生后加入洋芋和胡萝卜丁，继续燷，之后放入肉汤，面粉掺少许水搓成絮状，撒入锅中，撒的时候边撒边搅，汤至最后不稠不稀，出锅时加盐、葱花、胡椒粉、花椒粉、味精、芫荽、小辣椒丁。简单至极的一碗肉拌汤，让心和眼里感觉到极美至美，眼里顺畅，心里绵软，身体左右上下的温暖。

奇台肉拌汤香辣可口、发汗提神，尤其是喝酒之后，喝一碗喷香的肉拌汤，马上感到烫心暖胃，浑身通泰，酒醒大半。

我在早晨吃了两碗洋芋拌汤，母亲在我口袋装了一个温热的鸡蛋，我向六百米处一去不返般悲壮远行，这是我的初次独自离家，生平最早的入学。我个头矮小，身体单薄，从前只是趴在窗台上看我的同龄人坐在教室里，艳羡不已。今天，我终于也坐进了课堂，唯一不同的是，其他人都比我小一岁。我领到课本的时候，已经饥饿难忍，洋芋拌汤本不顶饿。回到家里，能盛到碗里的还是洋芋拌汤。我端着碗准备仔细看看我的新书。我从厨房端着碗走进隔壁的堂屋。一进门就看到爷爷正在抚摸我的课本，我似乎记得爷爷曾经说过，他小时候只能站在老家的私塾门口，眼看着却进不去。我气愤他弄乱了我的新书。我一下扑向前去，抓住他的胳膊撕扯，还用头一下又一下地顶他肚子，我的父母也挡不住。爷爷坐在炕沿上，无处躲闪也没有躲闪，好在总有炕沿和土炕支撑，还不能把他顶倒顶翻。可怜那一碗洋芋拌汤，泼洒了一地。

我一声接一声地骂爷爷"老唐哥"，当时村里年龄比他小的人都这样叫他，村里孩子们打架向有前奏准备和酝酿铺陈，总要互相大声叫喊对方父母亲的名字，叫一声，在地上吐口吐沫，我大声不停地喊叫"老唐哥"，忘了吐吐沫，总觉得还不够凶狠恶毒。

村里人对爷爷的称谓，最先是直呼其名，之后随着年龄渐长，变为唐哥，唐叔，唐爷。前些年，我总是被别人称为小唐，现在的年龄，别人开始叫我唐哥，被别人称作唐叔的那天，我被这一声称呼吓了好大一跳，我怎么这么快就成了大叔，说明我已到中年，至少也是一年年向中年逼近。

我们，就这样一不小心，老了！

　　作者：唐新运

文：唐新运 图：唐新运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明

转载此文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