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村拓周、雅婷
这是“北方公园NorthPark”编辑部回顾总结2023流行文化现象的首篇对谈。
在这个系列里,我们将以2023年影响力或讨论度较大的文娱作品为素材,以对谈的形式,从中提炼出不同的主题进一步去思考和讨论。以期总结今年度大众文化作品的流行风向,以及背后所折射出的现实模样,如果有一/几种文化叙事能在多数人的群体中创造共鸣,那它也会指向我们迫切需要被安慰的原因。
以今年关注度(相对)较大的《种地吧》、《克拉克森的农场》和《乐队的夏天》中瓦依那的“出圈”为例,或主动或被动的,我们的文化生活中闪现了很多和“种田”、“新农人”与“劳作”相关的概念。于此同构的,从大城市返回乡野租下小院开始新的生活,也成为短视频创作中堪称类型的创作方向。
乡野的劳作生活图景,也就在这样的讨论氛围中,成为了一种值得去代入和向往的生活。我们关于“种田”作为文化想象应许之地的对谈,也就从这里开始。回到农村种田在此时此地的文化想象中意味着什么,逃离掉令人焦虑、疲惫和受挫的城市生活经验后,乡村会如何为当下的观众提供精神庇护?
(本期内容为同名播客节选,完整版请点击文末链接收听)
木村拓周:看《种地吧》之前,我以为这个综艺是延续“慢综艺”的脉络,还是《向往的生活》那种明星回归乡村的节目。我记得《脱口秀大会》有个段子是说,“如果这就是你向往的生活,你现在就可以去过这种生活”,这个段子也是在讽刺节目包装上的虚幻感,让观众以为种地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乡村生活就是等着大明星给你做饭,你们开开心心聊天。但《种地吧》和那种节目的质感差别还是很大的,他们是很认真在种地、收割、施肥,学习干农活的各种技能。
雅婷:我对“虚幻感”很有共鸣,我自己是韩国罗PD的观众,《三时三餐》系列我都很喜欢,他主导的慢综艺是把明星强制放到远离城市日常的生活情景里,虽然没有特别强调干农活的一面,可他要求这些嘉宾把自己在乡村里的生活时间全部填满,因此认认真真吃好三顿饭就变得特别重要,也很治愈。早几季的《向往的生活》也有类似观感,但可能是流量明星的概念和生产方式起来后,这个节目就变得很像内娱追星的副产品,主要内容是生产明星互动和八卦,成为一种很同质化的访谈节目。
韩综《三时三餐》
因此我也没想到《种地吧》是真的让他们去干农活,这个节目也因此出现了一些反(常规)综艺的部分,比如说在早几期节目里时间线很乱的问题,以及嘉宾过来交流做饭都会在正片里被省略的问题,这也让我意识到这十个人少年是真的在认真劳作,重复性的劳动和抢土地时间这个事,会让他们难以刻意制造综艺效果。与此同时也能给人带来一些城市生活难以接触到的知识和经验,比如排水沟,比如收割粮食的过程。
木村拓周:这个节目治愈的地方还在于,你发现在这样大家普遍感觉失控、难以预期的时局下,世界上还是有一些定律在发挥作用的。这十个少年在节目里说“我们终于做了一件有结果的事了”,我们其实也可以想象,像他们这样的艺人,有的没有成功出道,有的可能短期出道就遇上文娱行业的下行,他们没什么工作的感受也和很多在城市里工作的人的感受类似,你可能也会觉得做的事情没有结果。或者你在一个大厂里工作,你产出的东西会和你具体的工作隔着很多环节,好像摸不着看不见似的,种地在这个层面上也给观众带去了慰藉。
《乐队的夏天》
雅婷:我也在想,为什么这十个少年在《种地吧》里一点也不“油腻”,因为其实内娱追星进化到现在,饭圈也有呼声说,请爱豆多做爱豆少做自己,因为很多偶像出道以后,他们会展现出自己不“完美”或者不“值得被爱”的一面,很容易展现出轻则不合时宜,重则塌房的言行。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些少年和之前偶像是在不同市场竞争规则里成长起来的,如果这个市场规则是讲究天道酬勤,而不是追求变化更大的流量、金手指或者受喜爱度,他们可能确实会发展出一些不同的品质。
《种地吧》火了之后,再加上瓦依那在《乐队的夏天》里激起的共鸣,以及《克拉克森的农场》和短视频回乡种田内容类型的出现。我自己的感觉是,很多观众对种田这个事,有了不同以往的情感判断,或者印象上的变化。当种田又变成一种值得向往的生活,这或许也是在指向我们在现实中感受到的空虚或焦虑。
木村拓周:如果观众会因为看这个节目觉得种地未尝不可,或者种地可以是一件很多人退出城市生活后的一个实际选项,那这个节目肯定还是规避掉了一些农村生活发展的真实问题。比如农村最核心的问题可能就是年轻劳动力的缺失,但节目本身的设定就是十个年轻力壮的男性——而现实农村恰恰就是找不出来这样一帮年轻劳动力。于是从设定的开始就规避掉了一些农村最核心的问题。再比如十个少年在节目组的帮助下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土地、接受专业农技指导,甚至有村里的干部带领着去租赁设备以便解决信任问题等等。普通人回去起码很难具备这样的资源。
我准备这期节目时有看到一个资料,武汉大学一位关注农村议题的教授,提到农村现在的人口结构有一个“1-2-7”的金字塔模型,这其中10%是“精英”农民,是农村干部或者说掌握农业专业技术的专家;20%是“中坚”农民,有专业务农的经验和力气,年平均收入在三万到八万之间,所以很多“中坚”农民其实也不能全职务农,还要兼职去做别的事情;剩下的70%则是广大的留守农民,包括女人、老人和小孩,他们种田实际上也不是为了收入,只是因为家庭里的男性在外务工,家里人种田为了口粮不要断掉。所以,如果有观众想的是,几个朋友回去承包一片地,半年能像节目里那样结余出6万之类的,那还是太乐观了。
《乐队的夏天》
雅婷:瓦依那在节目里的呈现也因此带有了“浪漫化”的色彩,虽然《南方人物周刊》采访他们时有指出务农实现的收入其实很少这个问题。但可能因为节目主要是突出他们的创作,以及拍摄他们与众不同的生活,最后的导向实际上有点“修炼”的意思,尤其是你看他的家那么漂亮,他们闲暇时间还在一起写歌创作,给观众的感觉是,在看过大城市的浮华后他们是主动选择回到乡野享受精神生活的丰盛的,这好像也是一种主动的选择了。但实际上,这完全也可能是一种基于房价和收入差距的“没有选择”。
但从城市生活,尤其是过去两年的城市生活经验来看,我也很理解为什么今年大家会对种地或者农村生活产生向往。我现在发现自己在这两年后对大城市的生活有点ptsd了,其实越是人口密度大流动性强的城市,越是容易被控制,越有来自不确定性的风险。在去年居家需要抢菜那段时间,我也比以往更深刻意识到,原来我“便捷”的生活是建立在人工成本低廉条件下的物流上的,生活物资不是像以前那样好像是无意识就能获得的,每次想到这个我都觉得自己生活有点空虚。
《克拉克森的农场》
木村拓周:对,其实我们很多城市生活的便捷是来自农村对城市“补贴”的。过去三年的特殊状态也像一个演练,因为这种“补贴”最终是会消失的。按如今城镇化的进度,未来或许不会有这么多的青壮年劳动力,或者那些劳动力也很难有曾经要进城市打拼立足的激情。当这些条件消失后,终有一天我们的外卖配送费会变成10元,保洁一小时会变成一两百元。那到时候我们如何继续我们的生活?
从年轻人的角度出发,我也可以理解大家对种田的向往,今天的年轻人会面对失业或者是找不到工作的困境,又或者是他们的工作很不顺心,有很强的被剥削感,他们其实完全会有强烈逃离城市生活的愿望。但我觉得这条路不一定行得通,因为回到农村种地可能不会成为支撑年轻人生活运转下去的方法。但如果你说乡村振兴是为中产阶级生活提供补充,为了让有钱人能去农村体验生活,很多学者也认为这并没有真的帮到农民。武汉大学的贺雪峰教授也提到说,要警惕目中无“人”的乡村振兴,因为有的乡村振兴并不服务于农村里真正多的那70%的弱势群体。
《小森林》
雅婷:今天很多和农村乡野有关的综艺节目,也会提到“新农人”的概念,用这个概念输出一种关于“退路”生活的想象。这种想象可能不是说,你今天失业了明天就会到农村去种地了,更可能是为95前后一代的年轻人提供心理缓解。我们可能要面对的问题是,我们也在大城市辛苦工作奉献自己了,但也有可能终其(有劳动价值的)一生也难以在大城市立足。这个时候大家可能会考虑说,那我可以在大城市打拼十年二十年,等我被资本市场淘汰了,我还能在乡野打造自己的理想生活,做一个自媒体,做一个新农人。
木村拓周:我看一些资料说,新农人最早提出来其实是指一些专业技能非常过硬的人,能去补充原本比较粗糙的农业种植方式,或者生产技术,其实不是想的那么简单。
雅婷:在提出这个选题时,我自己是对种田这个事情成为文化现象感到很困惑的,因为这明显是和我过去几十年接受到的教育经验都不同的,我父母相对长时间的农村成长经验,他们对我的要求就是不要回到农村,要去城市里扎根立足。而且也可能是因为我是贵州人,我回农村去探亲时,我也能直观感受到(小时候)农村的贫困程度,我很多在农村生活的哥哥姐姐也都是以逃离农村为生活规划的,他们即便不把上大学作为第一选择,也会把去城市工作作为第一选择。
《摩登时代》
木村拓周:农村到底是现代化的对立面,还是现代化的一部分,是很容易在在不同时期、被根据不同需要,去塑造的。也有很多学者研究和讨论这个,改革开放前的30年里,现代化更多是和我们作为一个民族国家的成立、存在和自足相关,和资本主义与消费主义的关系其实不大。在前30年的目标里,农村好像很自然就要被包裹在一个现代目标里,城市反而不重要,甚至说城市一些遗留下来的通商口岸属性有殖民色彩的部分,还是需要被改造的。
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对现代化的目标其实改变了,我们希望能自证可以融入全球化的大市场,城市由于好像就能等同于商业生活,于是城市生活垄断了我们对现代化的解释了。可是当你用城市的标准的看待自己的生活后,很多人过去的经验就会被全盘否决。很多拥有农村生存经验的人进城务工以后也会这样,比如说保姆要抛弃此前的养育和工作方法,往城市雇主的思维去靠近,推翻原本的阶级认同,这个现象也有材料称为阶级改造。
雅婷:关于工作经验这部分,我在《没有面目的人》这本书里,也看到了一些解释,这本书的副标题也是“新资本主义下工作的个人后果”。印象最深的是,作者认为互联网时代崇尚的工作方法如扁平化、追求风险和变化以及按时间单位来追求效率化等特征,能不能持续有效创造财富是一方面,作者更提出这些工作方式也会影响个人品格。比如说,如果我们公认忠诚、风险、天道酬勤和有创造力是优秀品格,新资本主义下的工作方式则是在追求把人塑造成只专注短期利益、崇尚背叛和甩锅的人。人在充满风险、经验断裂和不确定性的环境里,就是会感到焦虑和不幸福的,更糟糕的是,新资本主义鼓励个人对自己负责,自己去解决生存养老和收入差距的问题。这可能也是如今很多年轻人都有的经验感受,在这种环境里工作很难幸福和快乐。
《哪啊哪啊神去村》
木村拓周:总之种地的节目看着很美好,但这份美后背后折射的都是一些不那么美好的问题。城市的失业率、年轻人对未来的预期、农村的劳动力和资源缺乏、农村的大量的地都被抛荒……这其实也正是前面我们提到的,过去三四十年以来,出于我们对发展市场经济融入全球市场的需要,而把城市文明和商业文明定义为唯一的现代性,唯一值得的追求后会发生的结果。至于说过去短短两三年间种地和农村的意义似乎就被翻转过来了,出现这么一个重新叙述农村和种地生活的浪潮,我相信这个浪潮很大程度也是现在官方着手强调的这个新议程之下被加速发生的。也就是我们现在官方强调的中国式现代化,其实包括了对城市垄断了现代性的解释的一个修正。但是要修正到哪里去,我们就不知道了。
参考材料:
《城乡关系与现代性反思》严海蓉
《目中无人的农村现代化, 必须坚决制止》贺雪峰
《武大教授:中国农村正出现一个超级“金字塔结构”》文化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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