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机
现在似乎不是写张嘉豪的最好时机。
刚刚迈入2022年的那个冬季,一个26岁的滑雪青年孤闯冬奥的身影,与全民迎接冬奥的热情,相撞满怀。在张嘉豪十年来的滑雪生涯里,那是一个highlight时刻。
张嘉豪的出现,符合中国人自古以来喜欢的叙事版本——一个草根小人物,在时代浪潮中选择与沉浮,纵使他失败了,也是一个口口相传的“传奇”。
最夸张的时候,张嘉豪每天醒来就准备接受采访,滑雪的间隙也在面对媒体,他直言自己几乎能背下来采访内容了。铺天盖地的报道后,人们的注意力随着冬奥的落幕,也陡崖式淡去。
对他个人而言,这意味着另一段艰难的旅途开始了。冬奥梦想的破灭,曾经让他陷入过深深的迷茫,“不知道这样一趟旅程结束后,我该怎么继续走?”
其实,在2022年“一个人的冬奥会”的励志光芒下,人们没有看到这个26岁大男孩的另一条隐藏人生走线——冲向冬奥的张嘉豪,也在试图冲出职业瓶颈,或是说冲出尴尬的困境。
他之所以看重北京冬奥会参赛资格,也在于对自己职业瓶颈的担忧。到了26岁,张嘉豪认识到自己在坡面障碍赛上的竞技水平会继续随年龄增长而下滑,作为职业滑雪选手,进阶之路在何方,他一度陷入深深焦灼。
张嘉豪出生在北京一个普通家庭里,从小并没有任何契机接触到这项有些烧钱的“贵族运动”,他试过很多“爱好”,他是叛逆的,爱折腾的——魔术、架子鼓、武术、轮滑,也画了9年的画,尝试的多,但没有一个像现在的滑雪一样可称之为热爱,“反正只要不学习,别坐在教室里我都能干。”
他的父亲是一名面包师,初中时就因为不爱学习而选择走技校的张嘉豪,也“子承父业”做起了面包,17岁,从技校毕业开始实习的张嘉豪进入凯文斯基酒店面包房工作。“上班盼下班,下班盼休息,休息盼发工资,发工资盼休年假…”张嘉豪的职业生涯,以安稳而无趣的方式打开了。
直到他同样在17岁这一年遇见滑雪。
从竞技运动的角度来看,张嘉豪在滑雪上的起步很晚,甚至可以说是“高龄”了。对于职业滑雪运动员,通常是5岁以内起步,17岁几乎已经达到了技术和竞技巅峰。
17岁到26岁这一阶段,张嘉豪参加的都是坡面障碍赛,他的视野始终停留于公园、跳台、坡面。但只要是竞技运动,人的体能巅峰期就有具体时限。一过了25岁,张嘉豪明显感觉自己比不过更年轻的后起之秀。巅峰期一过,迷茫随之而来。
“我的巅峰期大概是2019-2020年,那会儿小朋友们还没那么厉害,我们同龄这拨进全国前六甚至前三都可以,2020年之后,基本上就比不过了。”
滑雪的梦,难道就要在26岁的时候终结了吗?
逆商
在张嘉豪北京家中,他的滑雪装备几乎填满了整套房子,卧室里的斗柜上也摆满了他过去获奖时的照片和奖品。
张嘉豪和父亲、奶奶住在一起,回北京的时候常常需要和父亲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但是张嘉豪很少回家,他把自己的业余时间全都用在了滑雪或者对滑雪的准备上。
张嘉豪从小身上被认为是叛逆的、那一股不服输、不认输的劲儿,似乎就在等着人生遇见滑雪的这一刻,开始疯狂般释放。
不知道这样的性格底色究竟来自哪里,总之张嘉豪是一个拥有高逆商的人,他在挫折中表现出的忍耐和适应,在他十一年滑雪生涯之中从未缺席。早在第一次接触滑雪时,17岁的张嘉豪一路摔着滑完,而在仅仅两年之后,他就在第十三届红牛南山公开赛拿到了第二名的好成绩。
从新手到年少扬名,张嘉豪付出的是在工作和训练之间的咬牙坚持。从面包房到滑雪场一百公里,夹在生存和热爱之间,那段时间,张嘉豪似乎成了一根把自己从两头点燃的蜡烛——
晚上做面包到清晨,早上7点就出发去北京郊区的乔波滑雪馆,滑几个小时回家睡觉,每天只睡4个小时,连续这样持续2年,脸都熬黄了,“我现在回想那种感觉,再来一遍我都来不了。”但当时他也不知道从哪来了一股叛逆,必须要坚持……睡眠不足之外,还有伤病,那几年滑雪,他肺摔破过2次,脑震荡有过3次,嘴唇里缝过10针,还有数不清的小伤。
在南山公开赛拿到名次后的第二年,2016年,张嘉豪就从酒店彻底辞职,结束了工作-滑雪日夜轮轴转的模式。这一年公园滑项目有了国家队,他被黑龙江省队招入,成为了黑龙江省单板滑雪队的一名队员,终于从业余爱好者走上了全职比赛的路。
后来的故事,了解张嘉豪的人,应该十分熟悉了。2021年9月1日,张嘉豪在社交平台上发了一条视频,宣布“要干一件大事”,站在雪地里的他高呼“我的梦想是站在北京冬奥会的出发台上”,就这样,张嘉豪开始了跌跌撞撞的、只身一人奔赴世界各地参赛攒积分的冬奥进击道路。
直到2021年11月19日,距离北京冬奥还有77天,荷兰欧洲杯的现场,张嘉豪的关键一跳出现失误,落地摔倒,这让他最终失去了参加北京冬奥会的机会。
转战自由式滑雪的时间点,与张嘉豪落选北京冬奥会相重合。
失去了站在北京冬奥赛道上与国际顶级选手一决高下的机会,张嘉豪怀揣着迷茫寻找出国参赛的可能性,那时的他第一次接触到了当时在国内还少有人了解的世界野雪巡回赛,Freeride World Tour。(Freeride World Tour,简称FWT,赛事设置不同的组别,除了最顶级的FWT,还有Challenger挑战赛、Qualifier资格赛、Junior初级赛)
这是滑野雪的顶级赛事,赛道甚至比冬奥会更野性,更凶险,更充满未知数。
两年完成蜕变,这似乎是张嘉豪的成长规律。如今,又是两年,他从在错失北京冬奥会参赛资格那个沮丧的26岁年轻人,成为了世界野雪巡回赛里参加四星级比赛的唯一中国选手。
在张嘉豪的vlog里,他说道:“我必须要干到最后一脚油,我必须努力进到最后那一刻,直到一点希望都没有的时候,哪怕从一开始我可能就没戏。”
这种“干就完了”的倔强,伴随着张嘉豪从零积分的自由式滑雪新手,蜕变为freeride qualifier选手,拿下了北美排名前30名的成绩。
在大山野雪的世界里,张嘉豪似乎又以强大的逆商,找到了新的破局方式。
破局
张嘉豪决定下撤。
金银山上起了大雾,能见度越来越差,一片白茫茫中听得见积雪不断掉落的声音。对于希望在金银山C2营地以上做一次单板滑雪的张嘉豪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踟蹰了一番,和其他两名队友开始下撤。做过,尝试过,比赢更重要,这是张嘉豪的信条,也是支撑他过去两年挣脱迷茫的一句话。
一直以来以坡面障碍赛为主阵地的他,这两年将主要精力投入在自由式单板滑雪之上。FWT促进了张嘉豪在登山滑雪上的努力。FWT崖点落差经常是在300-400m,且冰川地形多样,处理起来相当烧脑。如果张嘉豪想取得更好的成绩,正式进入到世界顶级野雪滑手的行列,他必须要想办法熟悉各种各样的山地雪况。
登山滑雪,成为他精进个人能力的必经之路。
时间回到两年前,那时的张嘉豪还从未涉足户外徒步、登山滑雪,他先从北京周边的两千米以上山峰开始,一点点扩大个人体能储备,同时通过行走、跋涉,慢慢摸索大山的脾气。
山上有什么样的地形,崖点有什么样的特征,山地气候变化有什么样的规律,如此等等,在张嘉豪完成体能升级的同时,这些观察也重塑了他对大山的认知。而更重要的,登山的旅程让他慢慢找回了最初滑雪的热爱。
为了个人能力的增长,张嘉豪给自己布置了许多新功课。除了爬山,他还通过长跑、健身雕琢培养和保持耐力、意志力,“我从来不跑步,现在也开始跑了。”采访之前他刚锻炼完回来。
到了去年,他开始攀登海拔5000米以上的雪山。在贡嘎地区,张嘉豪连续去登了那玛峰、乌库楚峰、都日峰、小贡嘎。
在乌库楚峰,他毫不掩饰地将自己在海拔3000米出现剧烈高反的事记录下来,还做成了vlog。视频画面里,张嘉豪在半夜骤起的狂风里呕吐,“我当时只想下撤,立马下撤”,可是到了第二天清晨6点,他又出发了,在一百多米的冰壁上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冰攀。
两小时后,他按原计划准时出现在崖点上,向呈60°倾斜的雪坡滑去。
在这条vlog中,他多次提到“找到”这个词,“找到自己”“找到自己可以活下来的地方”,似乎是在回应过去两年多的迷茫。有朋友留言给他,说:“人会因为热爱,内心以最不声张,却也完全连贯的持续心境向未来的自己发出愿力。”
向海拔超过6000米的金银山发起挑战,就是张嘉豪继续逆袭计划的一部分。
今年国庆期间,张嘉豪第一次抵达金银山C2营地。金银山上存在着多种多样的冰川,冰川上有大量裂缝,以及错综复杂的岩壁,山体庞大,线路强度较大,随身装备更重,所以它也是资深攀登者需要慎重选择的目的地。
但对于张嘉豪来说,攀登不仅是为了锻炼体能与意志力,他希望从中多多积累自由式滑雪的经验。也正因如此,每次登山滑雪,张嘉豪所依循的路线,都不是别人走过的路。他要寻找的是冰川地形足够“野”的位置。
站在金银山上,两年前还是登山滑雪小白的张嘉豪已基本适应高原反应,他完成了两次自由式滑雪。两年登山滑雪,张嘉豪的行动颇为迅速,他的心态却没有因为更远更大的目标所意味的难度,而变得凝重。
“我现在心态特别平和,不行就撤,没事,咱耗两天也行,好东西没了咱就走,不会觉得登顶有那么重要。它跟竞技体育不一样。”
慢慢来,比较快。凭着这一点,张嘉豪挣脱了始于两年前的职业迷茫。
死磕
两年前,当张嘉豪拿着攒下来的工资兴冲冲地飞去北美报名参加世界野雪巡回赛时,他又吃了闭门羹。
“参赛资格”像魔咒一样再次出现。没有积分,无法参赛,必须先在候补名单里等候排行榜上的人主动取消参赛,让出参赛席位。
那一次,张嘉豪扑空了。开局难或许就是张嘉豪的人生剧本,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他的“逆商”。
张嘉豪没有马上离开,他留在那里仔细观察参赛选手之间的交流,以及比赛的整个过程。他发现,FWT报名没有年龄限制,有的选手甚至到了60岁还在玩自由式滑雪。而且只要是想参赛,完全可以效法别人,去一些冷门站点报名参赛,从零开始攒积分。
透过自由式野雪,张嘉豪对滑雪所能为他带来的自由,以及自己还能提升的地方,有了清晰的认知。这些对于张嘉豪而言全新的见闻,得益于世界野雪巡回赛评分体系。裁判会以五个维度评判给选手们打分,包括:路线选择、动作流畅性、控制力、滞空和姿态、滑行技巧。其中最为关键的是线路难易和流畅性。
自由式野雪没有雪道,如何基于自身实力、流畅性来判明线路,这是对选手的一大考验。山上同一位置每天雪况不一定相同,今天看到的点位没被积雪覆盖,明天可能完全找不到了,或者是某个崖点积雪全部融化,作废了等等,这些常见的因素都会左右线路设计。
最初接触FWT时,张嘉豪常会出现赛前焦虑,他总是在坡底徘徊,仰望雪山,在脑中勾勒许多个存在可能性的线路,一遍又一遍。最焦虑的一次,他如此徘徊了整整一个星期。
再加上,张嘉豪对自己的技术动作也有苛刻的要求,他希望自己能在保证流畅性的同时,多做几次空翻、抓板,一来是满足自己在自由度上的体验,二来技术动作也会为他争取到更多加分。
凭借并不流利的英语和死磕到底的倔强,张嘉豪在两年内不断前往北美、新西兰、智利等地参赛,他的名次一直在上升。去年张嘉豪在魁北克站夺得第5名,在惠斯勒站夺得第3名,在科罗拉多夺得第2名的成绩,排名升至北美第47位。
两年之中不断参赛和提升排名的过程,激活了张嘉豪的观察力和自我觉知。他不但看到了比自己更年长的滑雪爱好者如何坚持参赛,葆有不灭的热情,也看到了前所未见的、来自顶级选手的创意性路线,“一镜到底”般丝滑的滑雪技术。
张嘉豪因为要练习这些高难度空翻动作受了重伤,他摔破过肺,右脚也骨折过,但是刚养了一个月的伤,他又扑向了雪山。一个不只是为了赢的人,没有真正能阻挡他的事物,他也没有过不了的难关。
而今年北半球雪季刚开始,张嘉豪最新排名已经从47升至30,他也成为了世界野雪巡回赛FWT freeride qualifier段位四星级比赛的唯一中国选手,距离世界顶级选手freeride challenger段位一步之遥。
野心
从一开始接触FWT,张嘉豪就制定了攀登高海拔雪山的计划。他的野心在于,要成为Freeride Challenger。
仿佛宿命般的,就在他决定踏入野雪自由式的门槛之际,2022年6月25日,国际奥委会执委会会议正式确定,滑雪登山首次进入2026年米兰-科蒂纳冬奥会。
“这么看来,如果它真能加入2026年米兰冬奥会,那我还真有希望,那再来一把!”如果能在Challenger中进入世界前20序列,张嘉豪是有希望进入冬奥会名单的,他正在为此努力。
另一个野心,他想成为第一个在珠峰滑下的中国人。
在全世界范围内,登珠峰滑雪的人寥寥无几。高海拔低温、缺氧、能见度,都会给滑雪带来巨大风险,所以从七十年代日本探险家三浦雄一郎的尝试之后,后来者也屈指可数。
但在这些陆续涌现出的挑战者里,有一位外国年轻人吸引了张嘉豪的注意。那是消失在珠峰南坡的单板滑雪爱好者Marco Siffredi,失踪时年仅23岁。
张嘉豪仔细读过关于Marco Siffredi的资料,Marco第一次完成珠峰单板滑雪是在2001年,这项成就为单板滑雪运动制造了一种新的可能性,一个标记在世界之巅的制高点。第二年,Marco再次尝试,则在另一条线路上失联,至今尸体仍未被发现。
张嘉豪对这个先行者的评价是“很酷”,随后露出了他标志性的灿烂笑容。的确,前些年一边剧烈高反,一边洒脱地说着“埋了就埋了”的张嘉豪,不会被逆境或是危险恐吓,以至于改变自己对热爱之事的评价。
他曾在困境中保持倔强,曾在迷茫中潜心修炼,倔强与修炼的过程里,又总是能给自己的心态松绑,按自己舒服的节奏一步步取得突破。如今28岁的张嘉豪,从高山之上飞驰而下,已将那付出给热爱的每一瞬延伸为了心灵的长跑。
在冲向下一个巅峰的路上,他已获得人人求之不得的喜悦。
撰文 | 徐于凡、了了 编辑 | 了了 供图 | 张嘉豪
欢迎关注户外探险OUTDOOR视频号
(进入视频,点击帐号头像,加关注)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