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 沈培艺
以下为采访摘要
永远有节制与分寸
但也有能量去爆发
对话 沈培艺
沈培艺曾是中国舞坛最活跃的舞者之一。1978年,沈培艺12岁,考入北京舞蹈学院,用8年时间系统学习了中国古典舞和民族舞。在1986年第二届全国舞蹈比赛中斩获表演一等奖,一举成名。
沈培艺:其实18岁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未来会变性。我们那个时候有一本杂志叫《奥秘》,它说人是会变性的。要变,就在18岁。我就等,就觉得自己要变成男的。
田川:您渴望自己变成男人?
沈培艺:特别渴望,有一阵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同性恋,后来我就让朋友帮我分析,他一句话就把我怼回去了。
田川:他怎么说?
沈培艺:他问我你对女性的性别有兴趣吗?我说没兴趣,他说那行了,你不是。
田川:可是您怎么会对自己产生这种质疑呢?
沈培艺:因为我太关注女性了,我甚至深深地同情她们,这个族群我格外同情。我觉得女性生活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太不容易了。
田川:您在表达的时候,会有种您跟这个群体没关系,好像是抽离出来在看这些事情的感觉。
沈培艺:是的,是这样,你好敏锐。女性题材我关注相当长一段时间了。中国的女性太不容易了,遇到的很多问题都是很严重的,但很多时候是被无视,被轻而易举地一笔带过了。所以我总想通过自己的作品把这些问题提出来,让大家来关注。
△沈培艺 改编作品《俪人行》
沈培艺:偶然的机会我改编了一个作品,叫《俪人行》。它本来是朋友创作的作品《奴怨》,要排给我。我跳完就觉得很压抑,不舒服。因为是奴怨,她就从头怨到尾,我觉得好难受,然后我就给改了。之后不断地跳这个女人,不断为她的生命言说,我就开始有意识地注入一些我的理解。
田川:您注入了哪些自己的理解?
沈培艺:比如我从妈妈和外婆的身上,看到了中国知识女性身上的隐忍、大度、宽容、盼望、善良……我感动我被这些东西滋养,我希望它们能融入到《俪人行》里,让大家感受到女性的美好,感受到这个人物的感性、理性,感受到她的人生。我希望看到她的波澜。但她即使波澜,也很快会归于隐忍。
对话 沈培艺
沈培艺1966年出生在广州,父亲是广州美术学院教授,母亲是化学教师,也是位舞蹈爱好者。3岁时,沈培艺被送到武汉,和外婆、小舅一起生活。
沈培艺:我是外婆带大的,受她影响很大。外婆因为出身不好,年轻时受过排挤,连外公怎么走的都不知道。那个年代错杀了很多人,外公就是被错杀之一。后来说要给外公平反,家人觉得这是一道伤疤都不想去揭,但这件事对外婆和我妈妈都有伤害。但即使这么坎坷,我外婆脸上都没有皱纹,美得一塌糊涂。她96岁过世,还是那么美。
我妈妈小时候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加上后来日寇来了,逃难的过程中就诱发了心脏病。她说有一天躲在阴沟里,日本鬼子就从头顶走了过去。她今年83岁,年初的时候走了,就是因为心脏病。因为文化大革命,妈妈也受到了一些伤害,但我很少听她说谁不好,说带有怨恨的话,没有。她那时候甚至为了表达忠诚,差一点就把毛主席像章别在我肉上。那个年代的人就是这么纯粹,就是这样义无反顾。后来她下放了,我也就跟着去了农村。在农村,我们家山后有漫山遍野的勿忘我,我可以赤着脚满山遍野地跑。这些都是我的经历,我也确实受益于这些经历。
从外婆和妈妈身上,我看到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她们很健忘。坎坷的生活,坎坷的经历,但是她们脸上没有皱纹,没有怨恨。任何时候都是相信,都是抱着善意在看这个社会,这个世界。我深深地被她们影响,我想成为这样的人。永远知道节制和分寸,但在需要的时候也有能量去爆发。
对话 沈培艺
1988年,年仅22岁的沈培艺被评为“国家一级演员”,是当年文艺界最年轻的一级演员。1989年,被特招入伍进入总政歌舞团,1993年举办沈培艺舞蹈晚会,这是总政歌舞团首次为一位女性舞蹈家举办独舞晚会,在当时引起极大轰动。
沈培艺:不熟悉我的人会觉得沈培艺好顺啊,在学校的时候就是重点培养对象,毕业后第一批被评为了国家一级演员,然后又非常快地搞了独舞晚会。我大眼看也觉得自己是顺利的,蒙了光照的。但每一个节点的经历,一点不夸张,有的甚至会让你肝肠寸断。这是基于你的生命在那个阶段经受不了那些,所以会觉得肝肠寸断。
△沈培艺
沈培艺:1985年我才十七八岁,对艺术充满理想化,觉得一切都是纯粹的。当时参加桃李杯比赛,我积极准备,老师也给予厚望。比赛的时候,我自认为发挥得非常好。结束后开始亮分,我的舞伴都是10分,10分,10分。《新婚别》我跳的女一号,我当时就想我怎么也得是10分吧。结果一看,差几分,我心里就有数了,三等奖。然后眼泪就开始打转了,最后是仰着头走下台的。晚上回去以后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舞伴是一等奖,我是三等奖?第二天要颁奖了,我就不去,我不信自己差到这个程度。后来调出我们比赛的录像,我一看,就是三等奖的水平,我看到了自己的毛病。
田川:您看到了什么问题?
沈培艺:比如跳古典舞的时候,胸腰它的姿势一定是圆润的,顺融的。但因为我能力有限,又瘦,劲儿用不对地方,一使劲就容易伸脖子。意识到这个问题以后,我就把自己关在一个小教室里,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改,我对自己挺狠的,改了一年,真的就改完了。
田川:我觉得您有很强大的自我建立能力,也有很强大的自我打破能力。在表现不好的时候有勇气回看,并从中发现问题想办法解决它,这不是一般女孩子能做到的。
沈培艺:你说的对。当然我们在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不认为是在谈论我,我就觉得是在谈论一个女孩。我当时经历了一个痛不欲生的夜晚,包括第二天拿奖的时候我都觉得是屈辱。当时我说,桃李杯是我在最美丽的年龄遇到的最丑恶的事情。但冷静下来,我想一定还是我不够优秀。如果足够优秀,人家不可能不给我奖。今年4月份的时候,北京舞蹈学院把我叫了回去,我当时也是发自内心的说,现在看,桃李杯是我生命中像珍珠一样宝贵的经历。生命不同,看一件事情的角度就会完全不同。
△沈培艺
云开雾散终有时
田川:1996年您创作的作品《女》也是关注的女性议题,您说希望去突破,您想突破的是什么?为什么会创作出这个作品?
沈培艺:这是我对女性题材长时间关注后有的一个观点,我认为这是两性之间的问题意识,我想通过作品表达出来,所以给它起名《女》。开始的造型也是用剑和交叉腿摆成一个“女”字。传统舞剑是拿着剑把,或是把剑尖弹出去,很帅气的感觉。但我不这么思考,我觉得剑代表男权,代表男性。而剑在我手里,我是握不住它的,我要顺应它,跟着它走,感受它的规律,适应它,包容它。如果它向我刺过来,我先看能不能闪躲,如果不能,我看我能接受多少。
田川:就是在说男权社会下,女性如何跟男权力量互相试探,互相适应。
沈培艺:不要把对方想得特别理想化,那边永远不会想着适应我们,永远是我们在适应他们。
田川:所以只是我们单方面的一种尝试,一种努力。
沈培艺:对。
田川:这种心态是您在婚姻或现实生活中尝试后得来的吗?
沈培艺:你说得特别对,是我尝试的结果。一开始我也是有所要求的,我爱你,你也必须爱我,我给你几分,你必须给我几分。但这不是爱。有一次在聚会上听到一个长者说,爱是因为你个人生命的需要,所以当你去爱的时候,就不会想到索取,不会带有莫大的期盼去爱别人。不带期盼就不会失望,想对他好,不是因为想要对方回馈你,而是今儿我高兴,我对你好我愿意,你爱咋地咋地。
田川:所以要改变的其实是自己的心态。
沈培艺:对,不改变你会很痛苦。我不喜欢痛苦的感觉,极不喜欢。
对话 沈培艺
1996年,沈培艺独立编创作品《女》,那时她已经成家,她把自己在婚姻关系中的切身体会融入创作,同时大胆颠覆传统女子舞剑这一表演程式,把剑和舞者的关系比作两个生命体的交锋,但在当时许多观众和舞蹈界权威看来,是惊世骇俗和难以接受的。
田川:因为作品《女》您饱受争议,当时是您主动放弃,说我不要再演了,还是客观因素导致您不能再演了?
沈培艺:自主的,完全放弃,十年。
田川:您真的有股狠劲。
沈培艺:我特决绝。既然这个环境或平台这么不能让我接受,那我就离开,10年时间不上台。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歌伴舞”,那会儿很多舞蹈演员都给歌手伴舞去了,都发生在那段时间里,所以我非常失望。那个时候我小火了一阵,电视晚会经常上,但后来所有这些都谢绝了,因为觉得没意义。我到总政歌舞团不是为了跳这样的舞。
△沈培艺 独立编创作品《女》
对话 沈培艺
九十年代,全国歌舞晚会大量举办,歌伴舞的表演形式盛行,舞蹈演员被邀请到各地走穴,参加各种晚会,几乎是成名之后的必经之路,但沈培艺却拒不伴舞,她毅然选择离开,用十年去沉淀。
沈培艺:有人说搞专业的如果不练功一定心里发慌,我说我怎么没有,我觉得太好了。停下来的那10年我过得无比丰盛,生命非常丰盈,每天都在大量吸吮营养,乐此不疲。
对话 沈培艺
2005年底,日本华商总会和日本现代舞协会联合主办名为“亚洲女人”的中日韩三国舞蹈展演活动。主办方找到了沈培艺,邀请她代表中国演出。
沈培艺:有一天突然来了一个从日本打来的电话,邀请我跳舞。我说不可能,我已经10年不跳了,我给你推荐人吧,我说金星能给你们带来票房,杨丽萍这些年一直在舞台上……她们都比我合适,你们找找她们,一通推荐。日本人也很有意思,很执着,过了一两个礼拜又来电话了,说我们认真地思考了下,还是想邀请你。我说那等我听听音乐感觉一下,如果有灵感,我就答应你们。我一听,心里翻江倒海。晚上他们再来电话的时候,我开口就是“你是我的天使还是魔鬼”,对方就乐了。我说我10年不上台了,你敢叫我,我答应你。
之后我用3个月的时间编创了独幕舞剧《易安心事》,还邀请了濮存昕老师吟诵李清照的词,请我小舅在现场弹琵琶,现场形式感很强。所以要说跨界,2006年我就跨了。后来演出也确实很成功,我们到其他地方演出,日本舞迷就追着我们走,我的车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沈培艺 编创独幕舞剧《易安心事》
对话 沈培艺
阔别舞台10年,2006年,沈培艺以宋代女词人李清照为人物形象进行创作的独幕舞剧《易安心事》,在日本演出大获成功,沈培艺也因此获得“中日友好交流使节”的称号,成为中国与日本建交以来首度获得此项殊荣的艺术家。那一年沈培艺40岁,再次起舞。
田川:那时候会觉得自己可以回归舞者身份,要回到舞台上了吗?
沈培艺:对,但我也知道自己跳不了太久了。
田川:为什么?
沈培艺:能力没有年轻的时候强了。而且那时候我也搞了一个培艺艺术基金,想给年轻舞者搭台。
对话 沈培艺
2012年,沈培艺发起并组织捐资培艺艺术专项基金,用以扶持艺术界各门类优秀艺术人才进行创作,资助艺术院校优秀艺术贫困生完成学业,将优秀的中国舞蹈艺术带出国门。
沈培艺:成立培艺艺术基金是因为真没有我看得上的舞台,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比我低的舞者们眼看着年龄也起来了,离舞台渐行渐远,我觉得好可惜。培养一个舞蹈人才很不容易,尤其还成才了,就更不容易了。我很心痛,总觉得不能这样。
2010年我在新疆拍《远征远征》的时候,有一天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我特别欣赏的舞蹈演员在伴舞。前面的歌星表演得也不认真,也不是真唱,我看到之后真是大哭。当天晚上我就给我爱人打电话说,我想做一个专项基金,他就劝我说做这个太累了,我说我真的想做,不然就得看着这些特别好的演员就这么废掉了,我一定要凭自己微薄的力量搭起一个台。后来大家听了以后都觉得我要做的这件事很好,很像我做的事情。
对话 沈培艺
2013年,沈培艺在中央戏剧学院创办了中国第一个舞剧系,十年来,她在舞者和系主任的角色中来回穿梭,从行政到教学,她都亲力亲为。
沈培艺:刚开始学校没有舞蹈教室,都是形体教室。我说那我来了,你们这些名字都得改,包括怎么安排把杆,怎么弄镜子,弄地胶,都是在我极力要求下学院去购买的。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建设起来。
田川:筹备过程中最难的是什么?
沈培艺:最难的都跟艺术没关。好多人问我压力是不是特别大,我说有关建设的都没觉得有压力,我觉得我在做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凡是不开心的,都是跟艺术无关,跟我要做的事情没关系的。
田川:这个环境里还是有让您局促或不满的东西在。
沈培艺:但是我强大了。
田川:过去不喜欢这个环境,您会选择离开,但现在不一样了,环境依然可能不是那么完美,但是您有勇气,有能量去攻克它,面对它了。
沈培艺:我不攻克,我包容。我跟学生也是这样讲,不要去争辩什么,当话语权到你这儿的时候,就把你知道的诚实表达出来就好。不要去争辩,各执己见,百花齐放。关键你的内核要足够强大,要足够相信自己绝不止于此,一定会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制作人:张燕
编导:李晗
编辑: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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