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评审制度，真的有助于科技进步吗

对于理科学生而言，不管是本科生还是研究生，从进入实验室与师兄师姐们聊天，或者第一次参加组会开始，就可能会被灌输一个认识：你的研究，必须发表在同行评议的学术期刊上才算成果，也才能帮助你拿到学位。

同行评议，就是要求论文在发表前，找相关的同行进行前置评审，只有通过评审的论文才会被接受发表。这个制度，说起来也合情合理。一篇文章好坏，只有同行，特别是小同行，才能看得出来，外行是看不出的。

采用同行评议制度的期刊，通常每篇文章需要找到2~3名审稿人进行审稿。如果你是一名年轻的科研人员，第一次收到审稿邀请时，一定是非常兴奋的，认为自己的能力得到了学术界的认可。虽然可能邀请你的原因，只是责任编辑的一念之差。但我们先不纠结这个，我相信你一定会尽责尽力地审阅第一篇稿件，然后像模像样地撰写评审报告。你也知道，这是一项没有回报的工作，当然你不会去计较。你认为这是自己的高光时刻，你认为自己从中获得的收益是金钱无法衡量的：因为审稿人不仅可以比其他人先看到更新的研究，还可以深入了解整个审稿过程的具体细节，这样的经验课本上学不来，但却可以帮助自己在今后投稿的过程中更加顺利。

但慢慢地，审稿多了，审稿过程的细节你已经知道了；因为互联网的出现，最新的研究似乎并不总是出现在稿件中。但是，你收到的评审邀请却越来越多了，每周2~3篇的审稿邀请邮件，甚至更多。你不胜其烦：这样多的邮件，和广告有什么区别呀？你不得不拒绝大多数审稿邀请，因为你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如果要审稿，你就必须放弃陪同家人的时间，放弃自己思考、研究、写论文的时间。其实审稿是有门槛的，你是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在审稿，而同样这些专业知识在其他方面，只要付出，那是可以赚钱的。最终，你在这里花费的时间和气力，对你来说其实也是不小的成本，但你究竟得到了什么？所以，这何止是没有回报的工作，完全是费力不讨好的工作。

有人可能会说“那就向审稿人支付审稿费用嘛”，但实际上这并不能解决问题。正如我最近读到的《Nature》上的一篇文章所说：“如果向审稿人支付审稿费用，那么学术刊物就会受到商业竞争的侵袭，一些做基础研究的非营利期刊可能无法竞争到高质量的审稿人，而审稿人也可能为了轻松获得报酬而填写质量不高的审稿报告，所以，这样的系统是不道德和不可持续的。”

那么，是否可以让审稿人的单位考虑他审稿的学术贡献和绩效呢？这个可能性也不大，因为目前的审稿制度是匿名的，公布审稿人所审查的稿件是不符合学术规范的。

现在期刊的学术编辑要找到一名审稿人很难，夸张的时候，找了3位数的审稿人，也没能完成审稿任务，而时间却被浪费了很多，导致发表论文的周期越来越长。这种缓慢的步伐，可能会导致一些年轻人离开学术界。从硕士晋升到博士学位候选人，可能需要发表论文，当文章不能及时发表出来的时候，学生就不得不先离开学术界，但有些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们前面说到的这些，都只是表面现象。真正的同行评议制度所暴露出来的问题，可能比这些更严重。那就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问题：同行评议制度的存在，究竟是促进了科学进步，还是阻碍了科学进步？

同样是《Nature》上的这篇文章说：“现有的证据不足表明同行评审制度的充分价值，同行评审对出版物质量的提高微乎其微。”

从全球来看，学术期刊最早出现在17世纪，当时的运作更像是我们现在的杂志，或者是时事通讯。那个时候一本杂志收到了什么投稿，就出版什么。有时候时间到了，期刊还没有收到足够的投稿，就不得不四处托朋友们帮忙，或者期刊编辑自己写一些东西以充填版面。

到了爱因斯坦那个时代，虽然有了同行评审机制，但并不普遍。爱因斯坦所发表的那些论文，只有一篇是经过了同行评议的。不，严格来说一篇都没有。就是那篇需要同行评议的论文，据说他当时还为之感到惊讶和不安，然后就将之转投到了另外一个期刊上发表。

同行评审制度可以追溯到18世纪的英国皇家学会，学会人员为了排除可能损害出版商声誉的文章，在出版物发表前，会邀请专家成员提前阅读。到了19世纪，这个系统才变得更加正式，并采用了匿名机制。

所以，同行评议作为一种制度用于期刊，最初就是为了预防欺诈性论文的发表。二战后，同行评议制度慢慢成为学术界通行的做法，变成了学术界一件习以为常的事，到现在甚至演变成为评价科研人员的一种铁律。遗憾的是，从这个制度运行了几十年来看，在审稿阶段，审稿人其实并没有发现多少明显的科学错误，甚至连明目张胆的造假都发现不了。因为在审稿阶段，审稿人几乎不会看稿件后面的数据。写过文章的人都知道，数据恰好是最可能出现错误和弄虚作假的地方。所以，说同行评议是为了预防欺诈性论文的发表，只是一个美好的想象而已。

我们退一步讲，如果同行评议对投稿人的主动欺骗难于识别，那客观上对于科研人员提高稿件质量是否有帮助呢？我觉得多少有一些，但总体来说帮助不大，充其量也就是改善一些文字上的写作技巧和数据处理技巧而已。被拒稿的稿件，大多作者会换一家杂志再尝试投稿，而不是重新采集数据、重新分析。现在有了ChatGPT这样的人工智能工具，你会发现，未来的写作会变得越来越简单。毕竟如果我们有需要，完全可以要求ChatGPT一段一段地、用《Science》或者《Nature》的风格帮我们改写文章。

说到这里，也许大家还是觉得同行评议有好处，因为大家会反过来考虑，如果没有同行评议，那么在一大堆论文中，读者如何海选出可能对自己有价值的那几篇呢？至少，同行评议帮助读者完成了一种认证，有了这个认证，读者才能从科学上认定这篇文章在作者的同行看来是有价值的。所以，对于外行而言，同行评议可能是有用的。但是，对于外行而言，一篇经过同行评议认证的文章，认证的作用也是双向的——它可能指导了一个外行，也可能误导了一个外行。

真正的同行，看待别人工作的价值，其实并不在乎论文是否发表。举个例子吧。我们平时也会经常参加一些学术会议，在会议上，许多人会谈论自己还未发表的一些工作，这个时候，这些工作就是还没有经过同行评议的。你作为同行，对于这些工作是有鉴别能力的，我相信你在听完一个报告后，肯定不会对报告人说：“嗯，我听懂了你的报告，但是我不知道是否有价值，我希望你赶快让它去接受同行评审，然后我就能知道你的研究是不是有价值啦！”要是这样，人家肯定会说：“你有病吧？”

我前面所否定的关于同行评议的这几点，其实还不是最令人不安的。最让我们大家尴尬的是：同行评议可能正在阻碍科学进步。这并非骇人听闻！

诺贝尔奖获得者悉尼布伦纳（Sydney Brenner）在2014年曾说：“我不相信同行评议，因为我认为它非常扭曲，正如我所说，它只是使科研回归到平均水平。我认为同行评审阻碍了科学。事实上，我认为它已经成为一个完全腐败的系统。它在很多方面都是腐败的，因为科学家和学者将对科学和科学家自己做出判断的能力交给了这些期刊的编辑。”

如果我前面说的事都不算大事，那么这就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了：同行评议不仅没有贡献，而且还有阻碍作用。对于悉尼布伦纳的认识，我们显然不能一笑了之。这其实是非常值得我们深思的。在科学上，最后决定科学进步的，是那些最好的工作。但是这些工作刚出现的时候，因为与传统不符，看起来往往是匪夷所思的。同行评议的确排除了一些有问题的研究，但同时它也可能扼杀一些真正有创新的好想法，所以说，同行评议的最大作用，是将科研拉回到平均水平。

综合来看，同行评议制度的确可能打击创新。所以，《Nature》这篇文章的网络版本，其题目就是《Stop the peer-review treadmill. I want to get off》（停下同行评审跑步机，我想下车）。相信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这个制度难于修复的缺陷。那么，我们在指出某些措施存在问题时，最好还有一条建设性的提议，否则，当前的措施可能就是最好的措施，因为其他的措施也许还不如它呢！那么，这样具有建设性的措施存在吗？我们下次再讨论这个问题。

作者简介：赵斌，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本文来源：上海科技报，文章原标题“同行评审制度打击了创新”。文章观点不代表主办机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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