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芬奇谈《杀手》

作者：David Fear

译者：易二三

校对：鸢尾花

来源：Rolling Stone

（2023年11月8日）

「这个男人」是一个完美的行家。在外面的世界里，他可能是任何人——一个满大街都是的年龄在32岁到48岁之间、长相滑稽、在五金店或麦当劳乖乖排队的家伙。但坐在一间未完工的WeWork办公室里时，他仿佛是一个身处自然栖息地的身材修长、四肢发达、极有耐心的顶级掠食者。他在这里潜伏了好几天，只是盯着窗外巴黎的一栋豪华公寓。观察。等待。消磨时间，无所事事。这是他的工作的关键部分。「如果你不能忍受无聊」，他通过旁白说道，「那么这份工作不适合你。」

《杀手》

如果你向大卫·芬奇——世界级的电影导演、声名狼藉的完美主义者、真正懂得欣赏笑话的绅士——提出他的新片《杀手》中的主角所说的台词，也是对仰望着银幕的观众的警告，他会哈哈大笑。他还会详细解释为什么迈克尔·法斯宾德饰演的无名反英雄不仅是一个杀手，还是一个非常非常不可靠的叙述者。

他也会提到，由《七宗罪》的编剧安德鲁·凯文·沃克撰写的本片剧本，直接借鉴了《七宗罪》中冗长的内心独白，以替代常见的不间断的动作戏。他甚至会承认，他们很清楚任何一部「以一个手拿钢琴线或把某人关进冷库的主角为卖点」的电影，却又「以这个主角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睡在石膏板上，思考着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的25分钟片段作为开头」，可能会让观众怀疑自己究竟在看些什么。但芬奇并不会因此反驳你。

《七宗罪》

「我们从来没明确表态过，」芬奇在翠贝卡的一间办公室里通过电话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不过你确实可以说这样开场是有其原因的。我们假定大多数人都熟悉杀手题材的故事，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发生得又快又突然，什么时候需要发生得又慢又痛苦。因此，我们可以利用人们的期望和这种拉扯的张力来进行创作。我们的态度是，我们可以在字里行间任意发挥，但我们更应该使用一些较为复杂的三级色。」

此外，《杀手》是一部关于隐藏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作品，正如它是一部关于剥离或撕裂事物的作品一样。本片改编自亚历克西斯·诺伦特（笔名为马茨）和艺术家吕克·雅卡蒙合作的第一部法国漫画小说，芬奇在这一「孤独杀手」的子类型中，非常乐于将核心杀手塑造得尽可能普通和不显眼。

这个一丝不苟、有条不紊的杀手的着装与打扮显得既岌岌无名又平平无奇：卡其裤、纽扣衫和水桶帽的混搭让他很容易混入人群。别忘了，穿上这身「老海军式」装束的人，是好莱坞以IP为中心的电影宇宙之外仅存的偶像男星之一。他是个隐形人。在扣动扳机并成功完成手头的任务后，他最好能干净利落地离开，就像他以前做过的无数次那样。但是，事情自然而又出乎意料地出错了。

芬奇第一次接触这本漫画小说是在2007年，当时他的一位朋友给了他一本英译本的诺伦特和雅卡蒙的故事集。派拉蒙和布拉德·皮特的制片公司Plan B拿到了版权，并计划邀请芬奇执导改编；《综艺》杂志的一篇文章报道称，编剧亚历山卓·卡蒙（《信使》）正在撰写剧本，「影片讲述了一名顶级杀手突然受到良心的困扰，而一名能力出众的警察正对他紧追不舍的故事。」芬奇当时透露，剧本已经完成，但由于他正在全力以赴地赶制和宣传《本杰明·巴顿奇事》，所以无法立即读完剧本。他还提到：「我一直心事重重，后来版权过期，又回到了作者手中。那个项目就暂时搁置了。」

2015年，诺伦特找到芬奇，问他是否还有兴趣将那一系列的漫画小说改编成电影。「我告诉他，『嗯，我一直都很感兴趣，』」芬奇回忆道。「但如果能让沃克参与进来，我就更有兴趣了。」分期记得大约在Plan B最初计划这个项目时，他就与沃克讨论过这本书，并就如何通过五幕结构讲述故事交流了一些想法。自《七宗罪》之后，沃克曾为芬奇的多部电影做了一些未署名的工作，两人还曾合作过几个项目（如翻拍70年代的恐怖悬疑片《再世风流劫》），但它们都还没有进入前期制作阶段。然而，《杀手》再次进入了芬奇的视野，他觉得这位合作多年的编剧朋友会明白如何将哲学与低俗结合起来。不过，他首先请诺伦特尝试写写剧本的初稿。

「我让他先写一版剧本，部分原因是我想了解他对漫画小说的理解，」芬奇说。「我给了他一个想法，用五幕的结构、各章节大概20分钟的长度来完成这部电影，这就是在2019年左右，我们拿给Netflix看的剧本。然后我把他的剧本拿给沃克，他说：『我不想看这个。我想回到漫画原作。』起初，他不愿意接这个任务。后来又回心转意了：『我想想应该怎么切入。』然后他就开始了……」

「老实说，我不知道该如何把男主角脑子里的声音从纸面上搬到银幕上，」沃克在另一次单独的采访中说道。「我不想让他变得如此令人厌恶，以至于观众在看了10秒钟后就想离场。我保存了十几年前我们最初那次谈话的笔记，我记得大卫说过，『如果他在道德上应该受到谴责，他的言行举止就不能表现得好像他在道德上高人一等。』所以我回到漫画里，还读了加缪的《异乡人》，重看了一些关于尼采的研究笔记——那是我在润色《搏击俱乐部》的剧本时候做的功课。」

他补充说：「我试图把凶手放在那个房间里，让他静静等待目标出现在街对面。大卫曾提到过凶手有一句口头禅，他说这句话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也是我们听到的内心声音的一部分，它并不是教别人如何生活的处方，而是关乎于他如何理解自己的生活。于是我写道，『按计划行事。早做准备，不要即兴发挥。拿多少钱干多少事。不要相信任何人。』当你意识到这是他对自己说的话，即使他开始崩溃，他的行为与他对自己说的话相矛盾时……我觉得这样去思考还不错，于是真正开始着手创作。」

芬奇和沃克开始了前者所说的「大约为期四个月的午餐会谈，在午餐时间，沃克会拿出他的笔记本」——《七宗罪》中连环杀手的那些日记就是源自这里——然后两人开始分解芬奇脑海中的五幕结构。每一幕都由不同的地点（巴黎、多米尼加、新奥尔良等）划分；每一幕都有一个小标题（「藏身处」、「野蛮人」）。在第一幕中，一次失败的任务引发了后续行动，反过来又导致了杀手向他的恩人复仇，在这之后，芬奇想象了他俗称的「一系列伯尼·伯恩鲍姆式的场景」——这里指的是约翰·特托罗在《米勒的十字路口》中扮演的角色。沃克设想了一系列化名，均取自以前的情景喜剧节目的虚拟人物（阿奇博尔德·邦克、菲利克斯·昂格尔、萨姆·马龙）。

经过反复推敲，终于有了一个可行的剧本。接下来只需要找到合适的杀手。

「早在2008年，我就开始考虑布拉德·皮特，」芬奇说。「但他的回答是，『呃，这个角色对我来说有点太虚无主义了。』好吧，那找谁呢？我们需要一个能接受这个角色的人。十几年后，当沃克和我正在讨论这个角色时，我想到了迈克尔·法斯宾德。」这位曾获奥斯卡奖提名的演员一直忙于顾家和赛车副业——他甚至参加了勒芒24小时耐力赛——但芬奇还是把剧本寄给了他，并附了一张纸条：「我很想你读一读这个剧本，我不知道你现在的生活安排如何，只知道你参加了赛车比赛……几个小时后，他回电话给我说愿意参演。」

法斯宾德在演员工会和编剧工会罢工前曾在片场接受过记者的群访，他透露自己在赛车比赛间隙看了很多老电影，包括让-皮埃尔·梅尔维尔1967年的惊悚片《独行杀手》，阿兰·德龙在片中饰演一个寡言少语的刺客，对待工作的态度有一种禅意。据说法斯宾德刚跟自己的经纪人提到想拍这样的电影没几天，芬奇的剧本就找上门来了。「事实上，他是在巴黎的杀青派对上调马提尼酒时告诉我这段轶事的！」芬奇说。「在我们拍摄那张他戴着渔夫帽的海报时，我跟他说，『摸摸帽檐。这就是我们的《独行杀手》时刻。』」

芬奇指出，到了拍摄阶段，法斯宾德在开车方面的经验就派上了用场。「他喜欢体力上的挑战，而且因为参加过赛车比赛，他对各种细节都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把握。比如说我们早上一到片场，就会规划好场景：拿起背包，把它拿到窗边，放下，戴上橡胶手套，把手伸到镜头外，架好瞄准镜。记住，我们是在新奥尔良的一个片场拍摄内景，但所有的主观镜头都要随后在巴黎才拍，所以我会向他讲述他设想中应该看到的东西：『你会看到门卫，然后那个人从咖啡店走出来，现在抬头看公寓……』」

「然后他就能完成这场戏中所有他需要做的事情，」芬奇说。「然后就会有诸如这样的问题：好吧，你在1分29秒内完成了整个房间里所有需要做的事情。我们能把时间缩短到一分钟吗？他会说：『我的体力可能不够这么快，大卫……但让我试试1分10秒。』」芬奇笑了。「这个角色有点像个傀儡，几乎没有对白，同时画外音并不可信——所以在这里，动作才是真正的角色！我的意思是，这实际上是一部无声电影。他只需高效、准确、一言不发地完成他的工作，就能让观众了解到他们需要知道的一切。」

不过，芬奇还有一项得心应手的技能——可以让观众一窥这个从专业杀手转变为心理崩溃的精神病患者的男人的内心世界——那就是他对音乐的运用。关于《杀手》对史密斯乐队歌曲的巧妙使用，已经有很多评论分析，法斯宾德饰演的杀手在工作和日常活动中，始终有这支八十年代的曼彻斯特乐队的歌曲作为背景音乐。这也是芬奇为数不多的会承认自己与角色有共同点的地方。

「这一切都源于使用《现在还有多久》（How Soon Is Now？）这首歌，」芬奇说。「这是一个切入点，因为我喜欢这首歌，我觉得它非常舒缓，也许让一个杀手在杀人前播放这盘磁带来让自己平静下来有点奇怪，而这首歌在我看来既有趣又贴切。我们在暗杀的片段也放了这首歌，同时主观镜头一开始出现的时候也会有这首歌大声播放，而当镜头客观地对准他时，这首歌会随之逐渐消失在背景中，这样你就能听到画外音了。一旦我们用了这首歌，它似乎就成了一条法则：好吧，这是主观镜头，我们听到的和他听到的一样。」

「然后，我们又选择了其他乐队的一些歌曲，」芬奇说。「苏西与女妖乐队、欢乐分队乐队、灭迹乐队——这是可能（MTV节目《120分钟》主持人）马特·平菲尔德梦寐以求的音乐合辑。我的意思是，我喜欢这个戴着渔夫帽的杀手去杀人时会心想：『哦，我有一个完美的歌单！』的想法。然而到了一定程度，我开始觉得：他是不是变得像个业余乐评人了？然后，我们尝试了一个全是莫扎特曲目的版本，一个使用了不同古典音乐的版本，一个有达斯蒂·斯普林菲尔德歌曲的版本，还有一个主要是托尼·贝内特歌曲的版本，但都行不通。因此，当我们没能获得一些歌曲的版权，或者放弃一些歌曲时，我们会时不时用《迷人男子》（This Charming Man）作为临时配乐。最后，我们的配乐师特伦特·雷诺站出来说：『我们为什么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莫里西（译者注：史密斯乐队的主唱）就是这家伙内心独白的代言人。别再绕圈子了！』之后，我们就尽可能多地使用了他们的歌曲。」

配乐是这部精益求精、重现低俗小说光辉岁月的影片的几处亮点之一。尽管有A级明星、A 级配乐和王牌配角（尤其是蒂尔达·斯文顿，她在后期才登场的客串演出比许多演员几十年的银幕生涯还要出色），《杀手》实际上只是一部现代版的老派B级片。如果向芬奇和沃克提起这一点，他们都会同意这正是他们想要表达的。芬奇回忆说，他们在开拍前去找Netflix，并告诉他们：「我要极尽朴素地拍它。这是一部唐·希格尔式的电影。这是一部迈克尔·温纳式的电影。它是《大盗查理》《找到卡特》或《龙虎铁金刚》。还要拍出狂暴的感觉。」就连影片开头那段急促的片头字幕，也是为了唤起昔日硬朗风格的探案片的回忆。「影片的风格可以描述为：一部奎因·马丁出品的电影，」芬奇说着，突然大笑起来。「带有《洋场私探》的影子。」

虽然我们可以从影片中窥探到更深层次的含义，比如影片中对尖端技术如何促进了孤立和匿名文化的发展，从而使杀手可以在没有任何交流的情况下从事他的职业，又比如影片中对 WeWork办公室的公然使用（杀手不就是一份终极的零工工作么？），芬奇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他并不是要在这部作品中发表宏大的叙事宣言。《杀手》是芬奇的一部高格调的低俗作品，比起《社交网络》，它更接近于《战栗空间》或《心理游戏》。芬奇很清楚，当他用这样的故事来展示他的电影技巧和调动观众神经系统的天赋，而不是致力于「更崇高」的目标时，一定会有些人认为他在自贬身价。

「哦，我知道人们会对这部电影抱有一定的期望，」芬奇说。「我也知道他们会以过去的作品作为参照来评判它。这很正常。我们之前在威尼斯电影节首映了《杀手》，这很有意思是，因为上次我们带着《搏击俱乐部》来这里时，被当成法西斯分子赶出了城。没人喜欢这部电影。整个影院的观众都离开了，他们甚至找到了没人知道的紧急出口！20多年后，我们把这部电影带到那里的时候，人们却说：『你为什么不拍早期那样更复杂的电影呢？』天呐。我所能做的就是说：好吧，这只是我未来要拍的自己版本的《星尘往事》的素材。」

「但问题在于，」芬奇说。「我们会问自己：能不能让观众跟随着一个反社会者的旅程？这个人物可能没有太多的情感起伏，以给观众带来一种强烈的主观体验，但仍然能让他们被吸引，而不是感到厌恶？我认为这能很好地诠释我们的创作准则。我曾拍过一些曲折离奇的电影，也许很多观众等着看这些东西。但沃克和我这次不想制造迷宫。我们想做一支箭：朝着一个方向笔直飞去，然后射中目标。」

「我并不是说观众要降低标准才能接受这部电影，」芬奇在访谈结束之前补充道。「人们可能会说我的放低了目标，但作为一个从影多年的导演，我只能说这真的很难。拍电影并有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