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文聪：谨防反不正当竞争法架空侵权法

熊文聪：谨防反不正当竞争法架空侵权法

10月27日下午，在“法度下午茶”研讨会上，知名律师、记者就北京星球侠影视传媒有限公司（下称“星球侠公司”）与三六零安全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三六零安全公司”）商业诋毁纠纷案进行了讨论分析。

法度下午茶现场照

对于该案，中央民族大学法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熊文聪表示：“反法（反不正当竞争法）和侵权法对同一事实的评价结果应当是一致的，不能说不构成侵犯名誉权但可以构成不正当竞争，否则就是架空了侵权法。另外，媒体和被评论对象当然不构成竞争关系，所以就更不能适用反法。并且反法是没有对公众人物名誉权进行限缩的平衡机制的。”

熊文聪老师是中国人民大学法学博士，研究兴趣包括知识产权法、竞争法、民商法及法学理论。

10月31日，“法度law”对话熊文聪副教授，请他对该案中的争议点做进一步阐释。

法度law

针对该案，你说“反法和侵权法对同一事实的评价结果应当是一致的，不能说不构成侵犯名誉权但可以构成不正当竞争，否者就是架空了侵权法。”

这句话怎么理解，你能结合反法和侵权法两者之间的关系详细展开讲一下吗？

熊文聪

这个案子涉及反不正当竞争法中的商业诋毁行为和民法典中的侵犯名誉权行为应如何区分和正确适用的问题。

在法理中，反不正当竞争法所要保护的是一种尚未上升为权利的法益，而民法典中的名誉权是一种法定权利，虽然二者保护的对象（经营者的商业声誉）有重合之处，但对法定权利的保护是要优先于对一种尚未上升为权利的法益之保护的，因为法定权利的类型和保护边界是由立法确定的，而不正当竞争行为的认定存在高度模糊性和不确定性，非常容易因适用不当导致其他经营者和社会公众处于动辄得咎的危险境地。

另外，有观点认为，反法中构成商业诋毁的要件是轻微的，即只要是编造、传播虚假信息或者误导性信息就构成商业诋毁，而民法中的侵犯名誉权，却要达到侮辱、诽谤的程度。

这个观点是不能成立的。因为无论是商业诋毁还是侵犯名誉权，看的是结果而不是实施行为的外在表现形式，即都必须达到足以损害原告的声誉、信誉，且被诉侵权人存在明显的过错才可以认定。

如果认为反法中的商业诋毁更容易认定，那请问谁还会提起侵犯名誉权之诉呢？这不是架空了侵权法吗？

另外，针对同一行为，立法者的评价应当是一致的，不能说某行为不侵犯名誉权（即该行为是正当的），却仍然可以构成不正当竞争（该行为又变得不正当了），否则就是出现前后矛盾的结论。

法度law

你提到“媒体和被评论对象当然不构成竞争关系”，这句话中的“竞争关系”具体是指什么？

熊文聪

所谓反不正当竞争法中的“竞争关系”，是指两个经营者在其经营业务范围内存在直接的、此消彼长的利益、资源和优势地位的争夺、牵制和对抗。

《反不正当竞争法》第十一条明确限定了“商业诋毁”行为必须是损害了“竞争对手”的商业信誉、商品声誉，即进一步强调了证明原被告双方存在“竞争关系”是一个不容忽略的法定要件。

而一般来说，作为社会公共舆论的监督者，媒体宣传报道及评论的对象，通常是一个公共事件，可以是任何一个行业，就像本案中主营业务是技术服务、软件服务、安全服务的原告及其法定代表人，显然与本案被告（从事新闻报道、舆论监督的互联网媒体公司）不存在竞争关系。

竞争关系的认定不能泛化，其不仅要看原告的主营业务是否与被告的主营业务存在高度重合度，还要看被诉行为是否实质性损害了原告的主营业务，且被告的主营业务因此获利。

市场竞争生态是丰富多样的，并不都是此消彼长的零和博弈。一家媒体因报道、评论某热点事件，确实会给自己带来流量和广告收益，而被报道、被评论的对象也可能因媒体报导评论，相关信息被消费者及公众知晓而产生损失，但不能说媒体的流量和广告收益就是从被评论对象的客户及经济损失转移过来的，否则的话，就会得出任何一家媒体同全世界任何一个行业皆存在竞争关系的结论，显然，该结论是站不住脚的。

法度law

讨论该案时，与会的律师也有不同看法。有的律师认为该案适用反不正当竞争法，但也有律师表达了不同观点。对此，你怎么看？

熊文聪

这一争论反映了我们并没有在学术上真正弄清楚什么是反不正当竞争法中的“竞争关系”，甚至该要件有被逐步低门槛化、淡化乃至完全退出要件角色的不良趋势。

正如我前面所说的，一旦不正当竞争行为的关键性认定要件逐步淡化乃至消亡，最大的受害者是我们每一个市场经营主体和社会公众，会让我们处于动辄得咎、人人自危的境地。

法度law

关于竞争关系认定标准的问题，法学界是否有比较清晰的观点？

熊文聪

认定不正当竞争，不仅有“竞争关系”要件，还有被告主观上存在明显的过错及违背了公认的商业道德和诚实信用要件，还有被告的行为造成了原告实质性损害后果，以及行为与后果存在因果关系要件，以及被告的行为不仅给作为竞争对手的原告造成了实质性损害，还破坏了公平竞争秩序，损害了消费者及公共利益的要件。

只有在同时满足这些要件的前提下，才能认定被诉行为构成不正当竞争，应当承担相应的民事责任。

对此，学界是有广泛共识的。

法度law

你提到的“反法是没有对公众人物名誉权进行限缩的平衡机制的”这句话，可以结合涉事一案详细展开讲一下吗？

熊文聪

我国《民法典》第一千零二十五条明确规定了对名誉权的限制，即行为人为公共利益实施新闻报道、舆论监督等行为，影响他人名誉的，不承担民事责任。

名誉权保护与言论表达自由、新闻报道及舆论监督自由等宪法上的基本权利之间存在冲突和对立的情况，为协调和平衡二者的关系，才有了民法典的这一条文，而反不正当竞争法内部却是缺乏这一平衡机制的。

但尽管如此，法官在个案审理中，一定要体系化地全面考量，不能因为这是个不正当竞争案件，就机械地只看或只适用反不正当竞争法。

因为《民法典》第一千零二十五条中的“他人”名誉，不仅包括自然人的名誉，也包括经营主体（法人、非法人组织）的名誉，故同样适用于反不正当竞争法中的商业诋毁案件。

另外，关于名誉权的保护与限制，二者的边界怎么划分，有很多学术讨论和在先判例可供参考。

比如在著名的沙利文诉纽约时报案中，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就明确指出，不能因为新闻报道或言论表达存在真假参半、乃至错误信息，就苛以其承担法律责任，关于公共问题的辩论应当是不受抑制的、活跃和充分开放的，当然也包括激烈的、尖刻的、有时是令人不快的严厉抨击，被诉侵权人并不负有证明其表述信息真实无误的举证责任。

法院之所以这么分配举证责任，无非是其认为言论表达自由、新闻报道及舆论监督的自由，其价值位阶要高于个体的名誉或商业声誉。

人物介绍

熊文聪

中央民族大学法学院副教授

熊文聪，中央民族大学法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法学会知识产权法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法学会网络与信息法学研究会理事，入选中国法学会青年人才库，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高级访问学者，中国人民大学法学博士，上海交通大学经济管理博士后；粤港澳大湾区知识产权人才港专家；北京市知识产权专家库专家；北京市法学会知识产权法学研究会理事，著作权专委会副主任；北京市文化娱乐法学会理事，演出法律专委会副主任；AIPPI（国际保护知识产权协会）中国分会版权专委会成员；INTA（国际商标协会）学术型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