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护士杀婴案，医院何以成为犯罪之地？

2023年8月21日，医院护士露西·莱比(Lucy Letby)被判处终身监禁，罪名包括谋杀七名婴儿和谋杀六名婴儿未遂。在2015年到2016年期间，在新生儿科室工作的莱比多次试图谋害她照料的婴儿，包括向婴儿注射空气或胰岛素、强行喂奶或损伤他们的身体。

在2015年莱比首次作案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曾陆续有7名医生发现死亡案例的异常，并向医院高层举报。但医院的内部调查和其他机构的调查都未能确认莱比的罪行。直到2016年，莱比才被调离新生儿病房，但她仍在医院担任文书工作，直到2018年被捕。

目前，案件的调查还在继续。警方正着手调查涉嫌疏忽的医院高层。此外，警方也在追查其他大约4000名婴儿的健康状况，他们在2011到2016年之间，可能在医院与莱比有过接触。

在英国的医院监管体系中，外部调查机构与内部举报制度并存。然而，当显性的规则遭遇隐性“规矩”，魔鬼也就有了栖身之地。

行凶

切斯特（Chester）是一座位于英格兰西北部的小城，隶属于柴郡（Cheshire)。切斯特伯爵夫人医院（Countess of Chester Hospital）就坐落在这座城市偏北一个宁静的街区，毗邻一座以这所医院名字命名的公园。

这所当地的主要医院有超过5千名员工，600多张床位，服务切斯特及其周边的约34万居民。切斯特伯爵夫人医院由国民医疗服务（National Health Service，简称NHS）基金会信托管理。在英国，这是公立医院运作的主要模式：医院资金来自国政府拨款，但运营是独立的，可以与私人企业签订合同来提供医疗服务，并且自行招聘工作人员。

这家医院的新生儿科看上去与英格兰的其他NHS医院并无二致。每间病房里有四个安放婴儿的恒温箱，旁边是精密仪器、显示屏和复杂的管子，窗户上贴着卡通贴纸。面向走廊的透明玻璃让人得以望见房间内走动的护士。

2015年，切斯特伯爵夫人医院的新生儿科遭遇了一场不寻常的危机。

当地时间2020年11月12日，英国柴郡，护士露西·莱比（ Lucy Letby）的工作地点——切斯特伯爵夫人医院（ Countess of Chester Hospital）（图｜视觉中国）

这年6月8日，一名男婴情况急转直下。这个早产六周的孩子出生仅一天。刚刚经历分娩的母亲则坐在轮椅上，哭泣着请求医生挽救孩子的性命。但医生们的努力没有奏效。

这个男婴是龙凤胞胎中的一个。从他去世的当天夜晚开始，父亲和亲戚们轮流值班，守护在幸存的双胞胎女婴的摇篮旁边，直到第二天晚上8点。

然而，女婴病危的警报在第二天午夜后不久响起。医院工作人员注意到，女婴的皮肤出现奇怪的紫白相间的斑块，与前一天男婴的症状相似。幸而这一次，医生们打败了死神。

然而就在这对双胞胎遭遇危机后的14天内，又有两名婴儿出现了相似的皮肤症状，并最终死亡。

这一些系列的病例让当时新生儿病房的首席儿科医生斯蒂芬·布里亚利（Stephen Brearey）感到不安。在切斯特伯爵夫人医院，约有30名护士和7名儿科医生组成的团队为早产儿提供24小时护理。平均每年，有数百名婴儿会被送到这里，其中只有1到3名会不幸死亡。

斯蒂芬·布里亚利审阅了婴儿的护理记录。一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在这些婴儿陷入险境之前，当值护士名单上有同一个名字：露西·莱比。

一头褐发的莱比眉目温和，笑容天真。切斯特警方调查人员妮可拉·伊万斯（Nicola Evan）说，“莱比有正常的朋友圈、正常的家庭、正常的业余生活。是任何人都能想象的一个普通20多岁女孩的样子。”

作为护士，莱比的履历不容置疑。1990年，她出生在英国赫里福德市（Hereford）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从中学开始，她就主动选择了那些能帮她申请护士学校的课程。后来，作为家中第一个上大学的人，她进入切斯特大学（Chester University）学习了三年的护理，并在期间到切斯特伯爵夫人医院实习，要么在儿童病房，要么在新生儿科。

露西·莱比（ Lucy Letby）

“英国护理学校的招生最看重一个人是否是一个‘好人’，是否是足够关怀他人的性格，同时也很看重学生的意愿，必须要是非常想当护士的人才能通过，”西英格兰大学护理系讲师张晓梅告诉我，护理学校的面试和文书筛选十分严格，需要申请者有一定的社区服务经历或行业实践，而不是只看重成绩。在找工作时，护士还要通过背景调查。

莱比通过了所有的关卡。她于2011年9月获得了五级护士资格，然后从2012年1月开始在医院全职工作，直到2015年春季获得了照护重症婴儿的资格。从那时开始，她的工作主要是照顾医院里病情最重的婴儿，还曾指导过五六名学生护士。

对于家长们来说，莱比表现得值得信任和托付。一位遇害孩子的母亲后来回忆，有一次，她恰巧经过病房，发现孩子正在吐血、尖叫，站在旁边的莱比非常镇定地让她放心：“相信我，我是一个护士。”

大部分家长都曾经对莱比说过“谢谢”，曾经请她抱着孩子留影，甚至曾经把莱比当作亲密无间的朋友。

种种原因让疑窦丛生的斯蒂芬·布里亚利医生否定了自己的判断。“不会是露西，”尽管他向护理主任艾莉森·凯利（Alison Kelly）提到了自己的发现和疑惑，但他还是收回了自己的怀疑，补充道，“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后来警方的调查证实，正是“好人”露西•莱比在2015年的6月，通过静脉导管将空气注入这四名婴儿的血液。

在接下来的10个月里，这位年轻的护士用胰岛素毒死了两名新生儿，向一名婴儿注入了大量空气，给一名婴儿灌奶，还通过移动喂食管损伤了一名婴儿的喉咙。

最后的一场谋杀发生在2016年6月，距离第一次谋杀已经整整过去一年。当时莱比刚刚结束一场旅行，回到工作岗位，被安排照顾三胞胎当中的两兄弟。

2016年6月23日中午，两个男孩出生将近48小时后，一位婴儿的心率上升，肚子鼓胀得像“外星人的肚子”。下午6点，婴儿抢救无效死亡。医生无法解释婴儿死亡的原因。

随后，莱比在下班前，给这个三胞胎中的另一个婴儿胃部注入了空气。这个小男孩在夜里恢复了，但次日当莱比重回岗位之后的90分钟内，他的情况再度急转直下。之后发生的场景与一天前如出一辙。医生们紧急抢救第二个孩子，但于事无补。

在把两个死去的婴儿放进一个要被送去停尸房的摇篮时，莱比哭得“泪如雨下”。“她心都碎了，几乎和我们一样难过。”孩子们的母亲告诉警察。

系统的漏洞

“我几乎要在空中挥上一拳。”当眼前的警察告诉自己，决定对案子发起调查时，儿科医生拉维·贾亚拉姆（Ravi Jayaram）很激动。那是2017年4月，距离第一个婴儿的非正常死亡已将近两年。

在那过去两年里，莱比几乎就要逃脱制裁。她是一个聪明的罪犯。一位分析莱比案件的资深医生表示，莱比精心挑选了她的受害者，这些婴儿要么是脆弱的早产儿，要么有遗传病症，这使死因定性更为困难。

医疗体系中的种种漏洞也为莱比开了绿灯。

布里亚利不是唯一对莱比产生过怀疑的人。医院中从业超过20年的儿科医生，拥有专业知识，也最接近现场，他们本该拥有打破连环谋杀的机会。在莱比持续超过一年的连环谋杀期间，一共7名资深医生推动过3次针对莱比的医学调查。然而，他们拉响的警报一次又一次被医院高层忽视，甚至是化解了。

2015年10月，不明原因原死亡的婴儿上升到5人，他们的医疗记录不约而同的显示莱比在场，布里亚利的疑问越来越大，他和其他几位资深医生请了一位独立医学专家尼米什·苏伯达（Nimish Subhedar）来调查此事，这一次，调查报告直接将疑点指向了莱比。

2016年2月，布里亚利将报告发送给了医院的医疗主任伊恩·哈维（Ian Harvey），并要求召开紧急会议。但直到三个月后，这个会议才召开。这场会议的结果是，医院高层起草了一份两页的文件，文件开头即写道：“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露西·莱比有错，这些事件只是巧合。”

2016年6月，三胞胎中第二个男孩丧生，死亡人数变成7人。新生儿科的约翰·吉布斯（John Gibbs）医生形容事情到了“临界点”。他和其他医生同事意识到必须有所行动。于是，布里亚利在7月初与高管们的一次会议上明确要求将莱比调离新生儿科。在高死亡率的压力下，医院高层方才将莱比调到文职岗位。

医生们并不满意这样的息事宁人。在2016年6月29日，一位与莱比共事的资深医生曾向同事们发出了一封标题为“我们是否应该联络外部调查机构”的电子邮件。他写道：“此时我们都是被怀疑的对象。我认为我们需要来自外部机构的帮助，而唯一能够调查我们所有人的，是警察。”

但医生们并未采取行动联络警方，而是选择继续期待医疗系统内部的调查能够揭露真相。面对这些已经发生的可疑的死亡病例，医院高管最终于2016年7月下令进行了两次外部调查，一次由皇家儿科暨儿童医学院（The Royal College of Paediatrics and Child Health）进行，另一次则由医疗主任伊恩·哈维联系的一位伦敦医生完成。但这两次审查都得出结论：暂时没有明确证据表明莱比有罪，但需要对病例做进一步的法医鉴定。后来，当法庭邀请的医学专家戴维·埃文斯（Dewi Evans）查阅这些调查报告时，他发现 “参考文件没有包含急剧恶化的婴儿的临床记录”，这意味着医院方面提供的资料是不完整的。

医院外部的检察系统也没有做出应有的反应。在英国，NHS医院外部最主要的监督主体是护理质量委员会（CQC）。作为一家英国卫生部资助的独立公营机构，委员会负责监督、视察和规范医疗服务机构。委员会对各家医院进行常规视察，有时这些视察会提前告知医院，有时则会突击检查。视察不仅包含对物品、文件的调查，也包含对大量医护人员、病人的访谈。除了调查，委员会还具有对医院采取强制措施的权力。

2016年，在CQC公布的调查报告中，该医院得到了“有待提高”的综合评分。报告指出，该医院存在护士不足的问题，院内加班和雇用临时护士的现象十分普遍，而且人员短缺问题在夜间更为突出。委员会也注意到了新生儿病房存在的特殊风险。“新生儿病房上的护士配置水平没有达到英国围产期医学协会（BAPM）建议的标准。”

医生梅利（化名）2021年毕业后加入了英国北部的NHS医院实习。她告诉我，“一般一个病房内至少会有两名护士。夜间值班的人数会少一些，但也没有听说过一间病房只有一名护士的情况。”然而在莱比的案子里，莱比总是在能在夜班时，轻而易举获得与婴儿独处的机会。

报告还提到，该医院新生儿病房“病人的医疗记录没有被安全存放”。在法庭调查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一份婴儿血液检测数据，布里亚利医生在2018年才在一间病房内发现。这份证据在之前的两年中都未曾受到关注。

CQC也注意到了医院病人死亡率“略微高于全国平均水平”。但报告认为，医院“进行了讨论死亡案例的会议”，“对所有病例进行了审查并采取了适当的措施以提高患者的安全，关键的信息已适当地传达给了员工以便学习。”

医院内部心照不宣的办公室文化也在阻碍真相浮出水面。

莱比显然对自己的处境有所估计。在调离岗位后，她甚至对医院提起了一项申诉，声称自己受到了不公平对待。

作为医院内的年轻医生，梅利（化名）感受到了在医院内部提出意见的艰难。这种艰难并非来自硬性制度，而是来自医院内部人员之间的不平等关系。

梅利告诉我，按照医生从业的规则，工作后，她要在不同医院和科室之间轮换，每个科室做四个月，持续两年，然后选择从事哪一个专科。由于还没有定下专科方向，结束实习的她，今年在不同医院灵活出诊。

梅利曾经在工作中受到护士歧视性的言语冒犯，还会因为一些着装细节受到指摘，她向护理主任反映了这些问题，但并没有得到解决。“医院知道很多年轻医生总会离开，到别的医院去，因此更重视维护和那些长期稳定员工的关系。宁愿牺牲基层医生也要保全护士。”与需要在不同医院轮岗和培训的医生不同，护士往往在一家医院稳定工作的时间更长。梅利说，她只能小心维系着自己和身边同事的关系，以期望护士可以在工作中让自己好过一些。

“在NHS医院里，护士权力很大，病房的管理人员大部分都是护士，护士长就是一间病房的主管，掌管床位和病人的出入院，连主任医生也要给他们面子。在对病人情况的判断中，医生也要考量护士的意见。”梅利说，在医疗案例的判别上，护士长的意见十分关键。不过，他们并不会事无巨细地监督手下护士的行动。问题的识别，有时需要依赖护士们的自觉。

梅利还提到，由于NHS医疗系统中，基层医护人员普遍有着对薪水、压力、工作时长的抱怨，他们是否有动力去关注自身以外的问题，乃至像莱比案这样复杂极端的案件，也是一个疑问。

莱比被捕后，莱比在职时期的护理主任艾莉森·凯利因为忽视来自医生的多次针对莱比的怀疑、没有进一步追究，而被停职并正在接受调查。

2017年1月，切斯特伯爵夫人医院医学总监哈维和首席执行官钱伯斯与高级医生举行会议。他在会上宣布，莱比已经被证明是无辜的，并将返回新生儿科。同时，他们要求举报的医生向莱比道歉，否则将受到纪律处分。包括布里亚利和贾亚拉姆在内的医生团队不得不写了一封道歉信，信上写着：“我们为你在过去的一年中所经历的压力和痛苦感到非常抱歉”。

三个月后，莱比即将重返新生儿科。布里亚利和他的同事终于拨打了柴郡警察局的电话。

后来，贾亚拉姆医生向媒体谈及了医院高管为调查过程设置的阻力，以及对举报人的持续施压。他在社交媒体上发布声明，称NHS长期以来存在着“举报者问题”。“（举报者）不仅仅是被忽视，而且还被描绘成问题本身，有时甚至连职业生涯都被摧毁。”他写道：“这里发生的事情是历史重演。只是这一次，被忽视的问题严重性超出了NHS以前试图掩盖的任何事。”

在英格兰的另一端，伯明翰儿童医院（Birmingham Children's Hospital）的一名护士也正在接受调查，她涉嫌毒杀三名婴儿。医院已于2022年5月将她停职，并把证据移交警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