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退伍女兵反杀案：凌晨同村青年菜刀砍门，她执刀杀死对方

2019年2月8日，也是大年初四，节日的欢欣氛围仍在持续。

晚上11点左右，家住云南省永胜县三川镇中州村的唐雪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后，由同学驾驶车辆送回家中。她时年25岁，身高170cm，曾是军队的一名通讯兵。唐雪当了五年兵，两年前退伍后，在丽江市一个蛋糕店工作，最近因为过节回到老家。再过两天，她就要回丽江继续工作。

（唐雪）

村中道路狭窄，平日也仅能勉强容纳一辆车和一个人并排通过。载着唐雪的汽车行至一个路口时，前面出现了三个人影和一台车。其中一米九的高个儿是唐雪家一户远方亲戚家的儿子李德湘，车的主人是李德湘的一名发小张某。

李德湘比唐雪大一岁，在童年时也曾是玩伴，只是两人长大后各自外出发展，平时在村里碰面的机会不多，李德湘通常称呼唐雪的父亲为“大爹”。

（李德湘）

张某看到唐雪一行的车开来，主动上车，将车靠边方便他们通过。唐雪所乘的车得以缓缓开走（唐的同学称只有速度只有几码），但李德湘却在此时冲了上来，试图拦车。（对于李德湘当时为何拦车，他的家人和唐雪的朋友说法不一，我们后文一并交代。）他拍打着车辆前机盖，嘴里叫骂着，还往车窗上吐唾沫，唐雪和另一个同学坐在后排，他们觉得李德湘是喝多了，也没有与他纠缠。唐雪提出先下车，步行最后一小段路回家，李德湘追上她，继续叫骂，但唐雪没有理睬。

到了家门口，唐雪发现自己没带钥匙，她家中还有八十多岁的奶奶、母亲、姐姐姐夫及他们两岁的女儿和刚满两个月的儿子，因为时间很晚，可能已经关大门睡下了。

（当天，唐雪与家人拍摄的全家福，右上为唐雪，图源见水印）

唐雪给外出喝酒聊天的父亲唐家勇打电话，让他回来给自己开门。见到唐家勇后，唐雪给父亲讲了刚才李德湘拦车的一幕，唐家勇提出，要带唐雪去找李德湘。

唐家勇后来说，李德湘在村里常拦住别人的车进行恐吓，自己在前一年十月骑着摩托车，也曾经被拦过，李德湘当时拿着酒瓶子摇摇晃晃站在自己面前，看到是自己，说了声“大爹是你啊，对不起啊”就放他走了。

唐家勇回忆，自己之所以带唐雪见李德湘，不是想讨说法，而是考虑到两个孩子可能因为多年未见，比较陌生，所以才有了这段不愉快的插曲，应该让他们熟悉一下。

（唐雪）

唐家勇父女和李德湘见面的场景，有数位亲戚邻里见证。

见到唐家勇父女的李德湘最初态度不错，唐家勇告诉他，“这是你‘妹妹’，你不要‘收拾’她”。李德湘也表示了一定的歉意。

但在唐家勇要带唐雪离开时，李德湘突然高声追问唐家勇，今晚早先的事怎么说。（李德湘的父亲李兆云在此处有不同说法，他虽然当时不在现场，但后来告诉《南风窗》的记者，唐雪在走出四五米远后，回身说：“你算个什么东西，我是当兵的。”）

唐家勇闻言有些生气，他语气不怎么好地回应：“你做错了，你还想怎么说？”

听到唐家勇的话，李德湘向唐家勇跑去，抬起腿踹了这位长辈两脚。唐家勇始料未及，然后把李德湘踹倒了，又把他的双手扭在一起，说道：“我今晚要把你给你爸送去（管教）。”李德湘也不示弱，挣脱后又打了唐家勇两拳。

唐雪看到父亲和李德湘扭打在一起，着急起来，冲上去和李德湘撕扯，在他脖子上留下了一些抓痕。

围观的亲友们此时围上来拉开了李德湘，他的情绪依然很激动，到唐家勇邻居家拍门（原因不详），还把对方的玻璃砸碎了。

回到家的唐家勇在房门口给李德湘的父亲李兆云打了一个电话，说了此事。约12点左右，李兆云带着李德湘来到唐家门口，给唐家父女道歉。他们身边依然聚集了一波围观的亲友。

后来，澎湃新闻的记者上门采访后提到，李家的房子气派、崭新，一共三层，都贴着瓷砖，看起来就像城市里的花园洋房。

（李家大门，图源《澎湃新闻》）

而唐家只与李家相距300米，但比起四周邻居，房子低矮、陈旧，唐雪当时在家所住的三间平房，还是两年前政府扶贫时帮他们建的。虽然两家家境悬殊，唐家勇和李兆云仍是经常一起喝茶聊天的朋友。所以这次冲突，父辈都想要息事宁人，两个小辈却在见面时仍然剑拔弩张。

李德湘在对唐家父女道歉后，又提出，自己刚才被唐家父女打了，也需要一个说法。李兆云叫儿子回家，不要再纠缠了，李德湘不听，李兆云就当众给了儿子一个耳光，自己先回家了。李德湘在唐家门口撂下狠话，说：“我要在这里，出来一个杀一个，我要把他们全家人都杀了。”唐雪听得气急，也跟李德湘吵了几句。

围观的人群再次把两方拉开，把李德湘拉回了家。风波再次解除。

到凌晨一点多，唐家大门前突然传来了砍砸铁门的声音。又是李德湘。

在李德湘跟随父亲和朋友们回到家后，众人都聚在他家客厅泡茶聊天，顺便看着他。李德湘去了一次洗手间，然后去厨房洗了一把手，说要去院子里打个电话，就没再回客厅。他悄悄拿走一把家里的菜刀，回到了唐家门口。

在朋友杨某发现情况有异，追上李德湘时，他已经站在唐家开始砸门（唐家门前还有试图翻墙的痕迹，疑似李德湘想翻墙进入唐家）。杨某夺下了李德湘手里的菜刀，另外两个朋友也冲上来，拖着李德湘让他回家。

（唐家大门，图源《南风窗》）

（唐家大门上被刀砍的痕迹，图源见水印）

唐雪先听到了门外砍砸的声音，她的房间离大门最近，她没来得及换衣服，穿着短袖睡衣和八分睡裤和家里的棉拖鞋，从厨房拿了两把刀揣在兜里往外走，那是一把红色削皮刀和一把黑色水果刀。

（红色削皮刀）

唐雪打开了大门，李德湘一看到她，就挣脱了朋友的拖拽，冲回来踢了她的小腹一脚，唐雪先执削皮刀反抗，李德湘又挥拳打中唐雪的脸，削皮刀掉落。

唐家勇正披上衣服，抓起一根木棍往外走，他走到门口，看见女儿唐雪已经跟李德湘扭打在一起。他则被和李德湘一起赶来的几人围住，不让他出去。

唐雪此时又掏出水果刀反手挥刺，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的过程很短暂，大约一两分钟，而且两边都有人拦着，因为已是深夜，没人看清他们打斗的过程。

有一个村民告诉记者：“当时天黑，而且巷子深，打架的时间短，在场的人都没有看清楚打架时唐雪拿着刀。”

（唐家巷子，图源《南风窗》）

直到李德湘回身往巷子外跑去后，这名村民才看到唐雪手里的刀，还对她说，“你不要把刀拿着了，万一把自己划伤了不好。”而李德湘边跑边喊“把刀拿来”，但马上，他就倒下了。等到大家蜂拥而上，才发现他被唐雪刺中了前胸，此时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

唐雪一家在李德湘跑离后，就关门回到了家里，一时没弄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唐家勇看到女儿的脸、嘴唇和膝盖都被李德湘打肿了，家人给她上了云南白药。因为被李德湘踢中腹部，唐雪后来还便血，据唐家勇说，她后来有五个月都没有来月经。

另一边，李德湘被送往医院，抢救无效后死亡，死因系被他人用锐器刺伤右胸部，伤及升主动脉，导致急性失血性休克死亡。

唐李两方一共经过了四次交锋，我们梳理一下案件过程中的主要疑点和两人背景。

一、李德湘为何拦车？

李德湘的父亲李兆云在事后主要有两种说法，一是李德湘的尸检结果显示，他的小腿有淤青，应该是被唐雪所乘坐的车磕碰所致。二是他后来说，现场目击者告诉他，那天李德湘拦住唐雪方的车，是想提醒他们车开慢一点，因为村道比较窄，村里老人孩子比较多，可能李德湘劝告的声音比较大。但这两种说法都没有得到证实，和李德湘一起在当时现场、他的朋友们，在接受采访时，也没有提到李德湘被车磕碰。

另外，李兆云驳斥了唐家勇关于李德湘平时在村里会拦车的说法，他质问，“根据唐家的说法，外界把我儿子评论成痞子、流氓、混混、村霸了，我想问的是如果之前喝了酒闹事，胡乱拦截车辆，为什么没有人报警，为什么派出所没有抓过？”（信源：澎湃新闻）

因第一次风波时，现场除了唐雪，就是车上她的几个同学，所以唐雪一方就这个问题主要接受过采访的，是当时和唐雪一起坐在后排、她的同学陈某，他认为李德湘明显是喝多了，错车后，当时和李德湘在一起的其他人没有反应，只有李德湘追上叫骂，他们看到是醉汉，也就忍让了，唐雪当时也没有反击。开车的纪某也说，他对于被突然拦车，“感到莫名其妙”。

网上还有传闻，说当日是唐雪酒驾。陈某称，开车的人是唐雪的同学纪某，车上只有自己喝了一点酒，唐雪和纪某都未饮酒。

二、李德湘和唐雪两人分别是什么性格、身份？

唐雪的退伍证显示，她在军队的职务是话务员，她做过班长，但是一名通讯兵，属于文职，并非网传的特种兵。

（图源见水印）

退伍后，唐雪在广州学过烘焙，后来回到丽江一家知名面包店当技师，还带了徒弟，未来，她想自己开一家蛋糕店。唐雪之前月工资3000元，唐家勇说，因为表现出色，老板希望年后唐雪继续上班，给她开出了5000元工资。

唐雪也购置好了烘焙机等工具，为将来开店做准备。她在部队有一名男友，计划于案发当年跟男友结婚。

对于唐雪的性格，家里人的评价是文静、善良，案发后，唐雪被警方带走，她告诉姐姐要照顾好一家人，不要担心自己，姐姐说：“她说她知道李德湘死了后，说宁愿出事的是她，她太善良了。”（信源：澎湃新闻）

同学陈某说唐雪性格非常好，几乎没有跟她处不来的人。

李德湘则是刚从云南师范大学文理学院体育教育专业毕业，在一家建筑公司上班。李德湘也交了女朋友，同样计划当年结婚。

（李德湘在学校活动上，图源不详）

李兆云认为儿子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只有跟熟悉的人话稍多一些。他说唐家人提到自己的儿子是村霸子虚乌有，他建议记者去村子里走走问问，看看大家对李德湘的评价。

红星新闻的记者曾走访村民，多名村民称，李德湘身高一米九，“村里人人都怕他”，但提到具体恶行，村民们又表示“说不上来”。村委会称，李德湘主要在外地工作，也很少回村。

在李德湘去世后，他的朋友在朋友圈写道：从小我们一起长大，你一直是个讨人喜欢的弟弟，你什么都好，就是喝了酒就不听话，爱闹事，说了你多少次了，没用的！……

三、唐雪的武器

案发后，警方从唐家拿走了6把刀具，但经鉴定，都不是刺伤李德湘的那把，后来凶器始终未被找到。这也成为很多人争论的焦点。

因为在起诉书中提到，唐雪是在裤兜里装着两把刀出门的，一些人据此分析，如果是很大的刀具，不可能装进裤兜。

警察曾问过唐家勇，唐雪有没有把军用刺刀带回家，唐家勇表示这绝不可能。

李兆云在接受采访时，曾在身上比划过儿子受伤的轨迹，他说这个刀口直径有4.4cm，而且从前胸贯穿后背，“差0.9公分就刺穿了”。

（李兆云以手势比出李德湘伤口的长度）

我个人认为，唐雪平日并不在老家生活，事发突然，过程也就短短两三小时（当天11点多到第二天凌晨1点），她特地准备一把管制刀具的可能性不大。但唐雪使用的刀具到底去哪儿了，是什么样子的，事后也未被说明。（澎湃新闻曾在案发后向权威部门求证，但未获回复。）

案发后的2月10日，唐雪被永胜县公安局刑事拘留，25日，她以涉嫌故意伤害被批准逮捕。

这桩案件曾被两次退回警方，因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进行了补充调查。

2019年8月7日，永胜县人民检察院以唐雪涉嫌故意伤害罪向永胜县人民法院提起公诉。“唐雪是正当防卫还是防卫过当”这一话题开始被舆论广泛关注。

2019年8月29日，唐家勇在微博发文，诘问道：“对于我女儿一个弱女子而言，在那种情形下，我想问一下，我女儿怎样才能保护自己？怎样才不过当？”

由于正当防卫主要有两个标准，即是否超过了必要限度，以及是否造成了重大损害。针对这两点，舆论分成两派。

一部分人认为，凌晨时分，唐雪在自家遭到李德湘用菜刀砍门，不能在此时要求她以“客观冷静的严苛标准”做出“准确”判断，再去实施防卫。唐雪没有主观上杀死李德湘的意图。所以她属于正当防卫。

唐雪的律师对红星新闻的记者说，“唐雪已经意料到对方持有工具，所以其携带刀具不应成为防卫过当之理由。此外，虽然有人夺过受害人的菜刀，但此消息唐雪并不掌握，待唐雪开门并未出门时，受害人挣脱他人劝阻，脚踢唐雪腹部，并相继对唐雪实施殴打，最终导致唐雪便血、嘴唇、左脸、左膝部肿胀淤青，此时唐雪持刀行为完全具备防卫必要性。而且待受害人逃脱后，并未追击。这样来看，唐雪之行为完全属于正当防卫。”

另一部分人认为，在跟唐雪缠斗时，李德湘手上已经没有菜刀了，唐雪持刀反杀，属于防卫失当。她大可以关好院门报警，拿刀出门理论极不明智。

甚至有人认为，以唐雪曾经入伍的素养，她有能力杀死李德湘，猜测她或许在当日的连续几次交锋后，已经起了杀心。

此案发生在农历年后，到2019年12月30日，终于迎来结果。云南省人民检察院发布通报，称唐雪的行为系正当防卫，依法不负刑事责任，永胜县人民检察院也对唐雪作出不起诉决定。

对于唐雪是正当防卫的疑问，云南省人民检察院的有关负责人是这样对记者解答的：唐雪持刀出门，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家人安全，并无不当；李德湘对唐雪家人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存在持续性、严重且现实的不法侵害；两人被拉开后，李德湘跑开，唐雪也没有实施追击。

李德湘和唐雪的身高体型悬殊，唐雪在厮打过程中，因不能有效制止对方的侵害行为，所以才持水果刀挥刺，这是被殴打后恐惧和激愤的防卫行为。

李兆云曾在案发后表示，如果裁定唐雪是正当防卫，那自己也将不再起诉，但后续，在他接收到检察院的不起诉决定后，又表示自己要继续申诉（后续其是否申诉未找到相关报道）。

唐家在案发后凑了6万元给李家，最初李兆云没有接收，后来通过李德湘的姑父转交成功。但原本还算亲厚的两家人彻底反目，据唐家人说，一次在别人家喜宴碰到时，李兆云还打过唐家勇。

为了避风头，唐家已经举家搬离了老家，去重庆生活。

2020年5月21日，唐雪向永胜县检察院申请国家赔偿共计18万余元，包括侵犯人身自由赔偿金12万余元（她被关押了324天），精神损害抚慰金6.1万元。她表示，之所以在一年后才提起赔偿，是考虑到李家的心情。但自己和家人都因本案背负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她常梦到自己戴着手铐脚镣回去指认现场，而母亲则坐在门口哭泣。

唐雪在发布在抖音的视频中自我介绍为“我是丽江反杀案正当防卫当事人唐雪”，她说，“时隔一年多，正式提交（赔偿申请），是我对我的案子的一份注解。过去的一年多时间，我其实过得并不是很好，但是我也在慢慢学会去接受，现在我在一家甜品店工作，未来的我希望成为一名很好的甜品师，生活很美好，希望大家能好好生活，热爱生活。”

（唐雪的抖音头像）

2021年10月，永胜县人民检察院出具了《刑事赔偿决定书》，赔偿唐雪18万余元，并由检察长对唐雪进行当面道歉。

事件暂时尘埃落定，但两家人的生活在2019年的那个春节，都被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