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万外商的“义乌人生”

巴基斯坦外商阿酷在义乌做理想者。（受访者供图/图）

2023年5月6日见面那天，阿酷开着一辆灰色奥迪、手戴高级腕表，这位巴基斯坦人已在义乌生活了23年。

不过，就算是出席官方会议时，他也会戴墨镜。他说那是2012年回国时，在巴基斯坦与阿富汗边境被突击受了伤，“我同行六个朋友都遇害了”。

在一家1996年开的巴基斯坦餐厅里，阿酷一勺一勺朝南方周末记者的鸡肉米饭上浇羊肉汁，说着“巴基斯坦人爱吃羊肉”。这是他的待客之道。

因为口味正宗，这家餐厅已成为义乌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南亚人士的“食堂”。餐厅最早开在篁园市场的红楼宾馆楼上，如今也随客流搬到了义乌小商品城所在的福田街道。

阿酷在世纪之交来到中国，新冠三年间也仍旧留在义乌。他见证了义乌小商品城从宾王市场、篁园市场扩展到占地640平的“世界超市”。

世界商人偏爱义乌。有人在此逃避战乱、寻求更好的生活；有人像往返于贸易链条上的“候鸟”，将中国的小商品输送至海外；有人则在此安家落户，将贸易越做越大。

“我好想你，你今天想我了吗？”

哥伦比亚人耶赛德有着亚洲面孔，他调侃自己祖父母有东南亚血统，“要不我怎么对中国这么亲切”。

他才来义乌没几年，在小商品城附近的一家巴拿马外贸公司工作。

“这里比中美洲安全多了。”耶赛德突然拧着眉头说，在中美洲帮派是真的会拿枪顶着你的头的。

耶赛德的人生前30年都在中美洲生活。他生于哥伦比亚，长于委内瑞拉，还读了两个与工程技术相关的大学学位。

新冠疫情前，在朋友推举下，他拿到了巴拿马一家知名外贸公司的offer，“薪资比以前高，也是大公司”。

外派到义乌工作后，他的工作和生活都在从头起步。为了更好地适应中国，他学着跟中国朋友吃中国火锅，每周按时去“小联合国”鸡鸣山社区上汉语课……

和许多老一辈外商一样，黎巴嫩人麦克的中文是听歌学来的，他忙着做生意、陪客户，没有额外时间再学一门外语。

“基本够用就行了。”麦克甚至还听得懂“国骂”，只是聊天时会用混“主谓宾”排序。实在想不起中文时，他就切换成英文交流。面对客户，看不懂的中文合同，他就让中国员工远程连入他的电脑，帮他回复。

麦克在义乌更情愿跟中国人交朋友，而不是外国人。一是怕外商间存在竞争关系，二是他想突破“舒适圈”。

小商品城二区是麦克最熟悉的地方。带南方周末记者闲逛时，他总会亲切又淘气地与经营户打招呼，“我好想你，你今天想我了吗？”

麦克眼神灼灼地展现他对中国的喜爱。2012年第一次来中国时，“刚下广州林和西地铁，我就像见到了心爱的人一样激荡”。

他希望有机会能留在中国，而不仅仅是当一个过客。在新冠疫情困在黎巴嫩的一年半里，他无数次因互联网上对中国不友好的言论而心情沮丧。

“在中国，诚信、文化、法律三点特别重要，很少有外国人懂。”阿酷说自己熟悉了中国规则，他在早期引进进口商品时，学着给当地人拎一些伴手礼，“这样就可以参加更多的中国展会，也会吸引一些注意力。”

5月6日，义乌鸡鸣山社区的汉语课。（南方周末记者 顾月冰/图）

血缘、宗亲和国别

许多外商都是商人世家。

最早，麦克在父亲的建材贸易公司工作，线上对接黎巴嫩客户。他的父母经常往返于中国和黎巴嫩之间，是典型的“候鸟商人”。

有次参加完广交会后，麦克便决定要驻扎在中国。他先是与一位黎巴嫩朋友在广州南方大厦做手机零配件的外贸生意，之后，麦克在义乌找到了更好的供应商，便决定常驻义乌，再开一家公司，“义乌更小，生活更方便”。

义乌有着大大小小的外资公司，哪怕是租一间几平米的办公室，平常无人坐班，也能轻易获得审批。麦克的义乌公司也不过三个人，有两个中国员工主要负责盯仓库。

在阿酷的故乡巴基斯坦拉合尔，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当地的珠宝商人，“拉合尔有个市场是专做珠宝的，有几千个店铺”。他的父亲长年从事黄金贸易，经常往返于阿联酋、沙特等国家。

15岁那年，阿酷跟做五金的同学飞到乌鲁木齐，想淘点廉价货。后来经人推举到了义乌。之后，阿酷便将一家主做五金的小公司，逐步做成了进出口的大生意。

经商的基因刻在了他们的血脉里。阿酷家中兄弟五人，他排行老三。2007年，在阿酷的引荐下，他定居欧洲的哥哥将当地橄榄油、奶粉出口到中国；之后，阿酷又引导两个弟弟到义乌做外贸生意，“一个负责巴基斯坦市场，一个负责非洲市场”。

在义乌外商的贸易链上，血缘、宗族和国别是最强力的链接纽带。

由于父亲在首尔开木材厂，韩国人朴明镇最早开拓市场时，也将出口产品放在了小商品城的木质手工艺品。“我当时问了问朋友圈里的韩国人，就联系上了头一批客户。”朴明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朴明镇是义乌外商圈里较为知名的韩国人，他为人谦逊，看着十分儒雅，会不停地为聊天的人添茶。

2004年朴明镇从武汉大学毕业，与中国女子结婚。在首尔工作了两年后，朴明镇还是决定来中国进展。

2010年时，他联系到了一名韩国同学的姐姐，“她在美国做饰品行业，他们当时嫌日本的货不好，正在找新的供应商。”朴明镇便开始从义乌出口玩具、饰品至美国洛杉矶。

彼时，跨境电商平台尚未成熟，朴明镇都是通过社交媒体KakooTalk、MSN与采购商完成一个又一个的订单，“美国出口每次都是600箱，数量很大”。

再往后，美国采购商又推举了墨西哥和阿根廷的采购商。

麦克最早的一批客户资源也是父亲传下来的。他的外贸公司主要做非洲、南美市场，“他们大多数是在当地的黎巴嫩人，或者是有黎巴嫩生活经验的当地人”。

很多非洲本地客户并不会接触麦克的公司，他们会挑选与自己国家的外贸公司合作，或者单独来采购。“性格有点凶，我们很难对接”。

他做事细致，在共享文档里，他给每个客户建了一个文件夹，实时上传订单制作、海运情况。麦克说，“很少有外贸人做到我这么细致的。”

冲击与转型

回想来义乌的原因，朴明镇仍旧记得，那时义乌银行到处都是拎着大包现金的人，“市场极其活跃”。因此他放弃了地理距离更近的青岛，挑选来义乌做小商品生意。

做了十余年生意后，朴明镇不再满足于单一的进出口贸易。他开始拓展自己的业务版图：为前来义乌的韩国采购商提供对接服务；与中国物流公司进行海运合作；将韩国国民红参品牌正官义引入义乌。

“也多亏其他的物流生意，让我在新冠期间保住了本。”朴明镇向南方周末记者感慨。

他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说起了做外贸踩过的坑。一次，熟人介绍给朴明镇一家打底裤工厂，下了一大笔资金的订单。“拿到手的打底裤一点弹性都没有，完全不能穿”。后来朴明镇得知，工厂老板因为赌球欠债，就拿着货款跑了。

“后来，市场不好，客户连货也不要了。”朴明镇一纸诉状打官司把工厂老板告上法庭，但三天两头要往地方法院跑，车程近三小时。后来他因为这事儿垫了一百多万。

疫情三年里，朴明镇一直在观望外贸伙伴的电商转型，可“一旦平台出现销售爆款，就会扰乱制作、仓储和物流全链条”，当爆款过去，产品供过于求，就很容易赔本。他发觉，“十个商家里几乎只有一个成功”。

朴明镇接下来决定入驻韩国电商平台，主要的产品是圣诞用品，“因为韩国进口小商品不需要开电器证明”。这与他的老客户不存在产品的冲突，且方便过海关，他打算再试试水。

新冠疫情期间，阿酷也是忙到乱了阵脚，“甚至长了白头发”。

在他的外贸版图里，非洲红木一度是进口主力。当时他尝试进口了一次红木，不过由于疫情，“拆货时发觉红木都被消毒水喷湿了，结果木头全都废了”。

“为了保住公司的营收，联系到江苏南通纺织品公司的老板，一起向美国3M公司出口制作口罩的无纺布。”阿酷说，他当时找了美国的关系，开出了进口准入证明。

在未来，他决定从外贸商人转型为专业投资人。

南方周末记者 顾月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