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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狱后,她请求狱警帮忙圆谎:告诉我家孩子,我在国外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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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学校的家长会一定要抽空去,别忘了定期检查他们的功课,客厅抽屉里放着几个暑假培训班的资料,挑个好的送他们去……”罪犯杨燕在给丈夫的信里这样写道。

我喘了口粗气,把信件折了回去:“这个杨燕进来之后,几乎给家里寄的每封信都在讲孩子的事。”

“就算变成了罪犯,母亲的身份也不会改变,不在身边只会操更多的心。”一旁的罗警官平淡地回应着我。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信总让我觉得倍感压力,甚至有点窒息。”

我无奈地打开信件登记系统,在杨燕的信件录入编辑栏里敲进了收信地址。登记完信件内容后,再默默地将信封用胶水封上,勉强塞进了满满的寄件箱。

就在这时候,一阵熟悉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腔,让我顿时有了强烈的饥饿感。

“师姐,办公室还有泡面不?”我扭头望向罗警官。

“最后一个在我面前了。”罗警官的第一口食粮僵在半空,片刻后又撂下,“拿个碗来,分你一半吧。”

“你今晚值班呢,半个泡面能顶得住吗?”

“顶不住,但我也不能让你在我面前饿死。”

于是我厚着脸皮,和罗警官瓜分了一碗泡面。

“杨燕在你的专管监舍吗?”罗警官嘬了两口热腾腾的泡面。

“是啊,你知道她?”

“你知道上两个月接收新罪犯的时候,有个装病闹事的罪犯在现场撒泼,还没撒起来,就被人摁住的事吗?”

我想了一会,却没什么印象:“那天我不在,后来好像听其他姐妹说起过。怎么?难道那天撒泼的是杨燕?”

“不,杨燕是把人摁住的那个。”

“哦,那我还放心点。”

“你也别太放心,她到底是习惯见义勇为,还是抱着其他想法,你还是要去摸出底来,一条路稍微走岔了,可就是另一条路了。”

罗警官的职业敏感度让我突然觉得莫名地紧张起来。

于是,半碗泡面匆匆下肚之后,我又回到了办公桌前,开始反复查阅杨燕的入监资料。

杨燕今年35岁,已婚,有一对子女,犯的是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余刑4年1个月。

被捕之前,杨燕当过几年的全职太太,后来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成为了一间表面上是美容保健公司,实际上却是传销组织的管理人员。

这间公司以缴纳会员费获得代理资格的方式吸纳公司会员,逐级组成金字塔式的传销网络,并以发展人员数量作为计酬,不断壮大团队,发展下线一千多人,非法获利三百多万。

在去年的打击传销联合行动中,杨燕所在公司的传销窝点被查获,骗局浮出水面,经公安机关侦查后,杨燕和公司其他相关的管理人员被一举抓获。

我回想起第一次和杨燕谈话的情景。只是几句话,就能感受到她的干练和圆滑,以及很强的防备心。

她告诉我,住进监狱监舍的时候,她仿佛又看到了十多年前毕业之后租的第一间房子。那个时候的她什么都没有,连一床厚点的被子都不舍得买,几平米的屋子里除了一张铁架床,没有其他家具,也没有热水器。

我问她为什么会过得这么拮据。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只有这样才能逼自己更努力些。这种做法听起来有些荒谬,但杨燕说,她就是这么倔的一个人。

十几年之间,杨燕打拼事业、成家生子、退而成为全职主妇、又再次步入职场……她还以为,这辈子不会再住这样的房子。

可如今,时光就像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后来每逢我值班,杨燕都会主动来问计分考核和减刑假释的事情,那本关于考核的手册很快就被她翻出了折角,加分项目一直是她划重点的部分。

某天在工厂接班之后,我看到公示栏里,杨燕被评为上个月劳动能手的公告。

于是我走向她的工位,发现她把齐耳的头发剪成偏男性化的短碎发。

我盯着看了一会,才道:“怎么把头发剪成这样了?”

“长头发麻烦,索性就剪了。”杨燕笑答。

“你们的头发再长也长不过耳垂,怎么会麻烦?”

“三千烦恼丝,一剪解千愁嘛。”杨燕随口一句带过,转而把注意力移到我身上,“乔警官,今天你的口红颜色挺好看啊。”

“是吗?回头告诉你色号,出去之后再买。”

“乔警官,离我出去还早着呢。”

“保持你现在这个产量,每个月多加点分,你还怕不能早点出去么?”

杨燕忽而停了停手,抬眼望过来,嘴里嘀咕了一句:“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让我再快些出去么?”

话音刚落,我便察觉出了她的用意,便顺势问道:“你觉得还有什么办法?”

“乔警官,我也算是初来乍到,哪懂那么多,还不都得靠你提点提点?”杨燕压着嗓子说道。

“那我告诉你,无论是谁,都只有这一条路,那就是努力改造争取减刑,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捷径。”

她见我神情忽然严肃了不少,便笑着缓了缓和气氛,“知道了,这不跟你开玩笑呢。”

“以后这种玩笑就不要开了,把心思放在该放的地方。”

杨燕抿嘴笑着,仿佛还在期待什么。

那一刻,我觉得罗警官的提醒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杨燕入监那天之所以敢跳出来制止“闹事”的罪犯,图的是立功加分,让自己更快达到减刑条件。

从她之后的改造表现不难看出,她确实迫切地想要出去。但考核分的积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等待的过程,杨燕无疑没有足够的耐心。

晚上安排拨打亲情电话的时候,出于对杨燕情况的好奇,我主动找到了今晚负责安排亲情电话的罗警官,求她和我互相调换了岗位。

罗警官受不了我的软磨硬泡,便只好答应。

杨燕进电话室后,没有第一时间把电话号码递给我,反倒坐下来,淡淡地吐道:“乔警官,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我放下笔,看了看她:“只要不违反规定,你可以提。”

“等会可不可以别说这里是监狱?”

我顿了顿,反问:“为什么?”

杨燕回答:“因为我儿子女儿不知道我进了监狱,他们一直以为我在国外出差。”

我犹豫了片刻,只应道:“监狱的管理不乏人性,并非只有冷冰冰的监规纪律,我可以不强调这里是监狱,但如果出现违反规定的情况,我会按照要求来执行。”

杨燕微微地点了头。

拨通电话之后,那一头先是传来了老人的声音,旁边则有小孩的吵闹。

杨燕用家乡话喊了一句“婆婆”,我抬头用眼神示意她讲普通话,她倒是很快读懂了我的意思,又用普通话重复了一句“婆婆”,老人在电话那头应了声,简单问候了几句,便把杨燕那对儿女喊了过来,然后通话突然陷入了颇为漫长的沉默。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杨燕听到电话那头一直没有声音,有些着急:“喂?听得到吗?说句话。”

“听到了。”一个男孩的声音出现,只是简单回应了一句,又没了动静。

“怎么半天不出声音?妹妹呢?”

男孩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出去玩了。”

“你们知道妈妈今天会打电话回去,也不好好待在家里。”

“我的话她也不听,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说她?”男孩有些恼怒,语气里夹杂着怨怼。

杨燕面露难色,她哪有随时能和儿女对话的自由。

大概是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杨燕停顿片刻后,才低声回道:“好了,不说这个了,你们俩记得要按时去补习班,周末要练琴,马上就考级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男孩没有直面杨燕的嘱咐,反倒质问了一句。

杨燕有些含糊:“快了快了。”

“你每次都说快了……”

“我这里忙得很……先不聊了……”

没等杨燕说完,男孩又接着问道:“你怎么每次打电话讲几分钟就要挂电话?”

“不是跟你说了吗,妈妈很忙。”杨燕似是找不到别的借口,只能反复拿忙碌为自己开脱。

“为什么别人的妈妈都能在家陪他们,你天天都不见人影。”

杨燕一时间没忍住怒气:“你怎么这么跟妈妈说话,这不都是为了你们俩?知不知道妈妈在你们俩身上花了多少心思多少钱?”

男孩的语调随之凌厉起来:“又不是我们让你这么做的!”

“你们现在不知道妈妈的苦心,以后长大了……”杨燕见状,便试图压抑住情绪,可刚到嘴边的话却随着通话中止被硬生生掐断,神色顿时落寞下来。

由于五分钟的时间还没用完,我便询问她需不需要重拨,她顿时像换了一张脸,只带着笑意说道:“不用,下次再聊吧。”

我合上亲情电话记录本,叫住了准备起身的她:“你还有几年的刑期,这事瞒不了多久的,现在的孩子比你想象得要聪明和敏感。”

“能瞒多久是多久吧,谁叫我没本事早点出去呢?”杨燕话里有话地试探着我。

“有时候太浮躁,做事情反而适得其反了。”

“我没得选,不早点出去,我怕这个家就散了。”

我停了一会,转而问道:“如果做任何事情都只关注结果,不看重过程,那结果也未必会如你所愿。”

杨燕两眼毫无波澜地看着我,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你知道自己进来是为了什么吗?”我指了指监区墙上的服刑改造守则。

她只一眼掠过墙面,便理所当然地回道:“既然进来了,我认栽。但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需要警官每天来提醒我。”

这个对杨燕而言毫无悬念的答案,让我感到颇为无奈。

我起身示意她返回监舍,回了一句:“希望你进来监狱这趟,不会白走。”

她却笑了笑,似乎并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那天下班后,我重新翻了一遍杨燕的档案,结合网上搜出来的信息,才知道杨燕所在公司涉及的那起案件在当时闹出了不小动静,不久之后还作为打击传销专项行动的典型案例,在某一档法制节目播出过。

我在网上找出了那档节目的片段,据参与行动的民警描述,破获这起传销案件的关键点,是一通原以为是恶作剧的报警电话。

在此之前,公安机关已经掌握了一些关于杨燕所在的美容保健公司的资料,而那通电话则让案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由于只是节目片段,我没有看到关于案件的其他具体内容。只记得监狱教育业务科室有不少这类节目的完整视频,平时会安排电教部门定期播放。

于是,我请同事帮忙,抽空在业务科的资源库里搜一搜。

第二天开工后,我开始清点各类劳动工具,罗警官则打开了广播,公布了一则关于监区举办劳动之星比赛的通知,通知之日起三天内罪犯可自行报名参加,以一个月为时限,月底产量前三名可获得监区奖励。

我想到了杨燕。

对她来说,把时间放在生产劳动上,绝对比动那些歪心思要强。

我趁巡查的间隙走到她的工位,准备鼓励她参加比赛:“劳动之星的比赛对你来说应该没难度吧?”

杨燕看起来似乎并不感兴趣,直言道:“不加分的事,我就不浪费时间了。”

“在这里,也并不是每件事情都是为了加分和减刑。”

“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她以很快的速度接上了我的话。

“其实以你的学历和能力,在这里完全可以发挥所长,这才是真正的本事。”

“学历?能力?如果这些不能让我早点出去见儿子女儿,又有什么作用?”杨燕语气平和,又暗藏汹涌。

“乔警官,你说的这些,十年前的我也许会信,但现在,我怎么也不相信只有一条路能达到我的目的。”她动着一边嘴角,发出嗤笑。

“的确,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我更想看到你找到一条正确的路,而不是另一条死胡同。”

杨燕低着眉回道:“但我一点也不羡慕别人找到通往罗马的路,我羡慕一出生就在罗马的人。”

回到执勤岗时,我望着罪犯名册陷入了沉思。

一旁的罗警官叹了口气,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杨燕这人不太安分吧。”

我瞬间收紧了自己的思绪:“确实是,还挺固执。”

说完后,我又扭头看向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从眼神看出来的,你信不?”

“什么眼神?”

“充满野心的眼神啊。这种野心发展下去,就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事情。”

“师父还教你这些了?她怎么没教我呢?”我狐疑地盯着和我师承同一个人的罗警官。

罗警官回过头,无奈地瞪了瞪我:“有些人的性格就写在脸上,尤其是性格特点突出的人。当然,还要结合她的日常表现和生活经历。”

罗警官说,从杨燕入监后登记的个人信息来看,她本科毕业之后的约三年时间里,跳槽过几个公司,最后一份工作才干了六个月,此后便一直处于待业状态。从她儿子女儿的年龄推算,她是在十年前也就是有了孩子之后,便没有再外出工作。

后来她进入传销公司,只用几年的时间就从最低层级上升到组织管理人员,她的判决书上也提到,她可是培训传销团队的核心人员,这样的女人能没有野心吗?再想想她一进来就敢跳出来制住闹事者的样子,有多少初来乍到的罪犯有这个胆量?

“我看她已经用惯了传销的手段,都把自己送进来了,还想着走什么歪门邪道。”我托着下巴感慨道。

“很多事情都是积累而来,人的性格和经历有关。也许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有人绊了她一脚,也许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有人给她指了条错路……有的人摔痛了会爬起来给自己疗伤,有的人会任由伤口流血腐烂……”

“也许是吧。”我不太确定杨燕是否真的经历了如罗警官所说的事情,但此后,我脑海里经常回忆起罗警官的这段话。

杨燕曾说,十年前的她尚且还会相信我所说的话。按照罗警官推测来看,杨燕的转变,发生在儿女出生之后,她不仅放弃了就业,也改变了原来的生活轨迹。

这倒也不出奇,成为一名母亲,对于普通女性而言本来就是人生的巨大转折。只是这种转折,别人也许并不知道,或者并不在意。

休息日的上午,监区给罪犯安排了一场关于减刑假释方面的集体答疑课,所有监舍的罪犯集中在课室听课。

业务科室的同事讲解完后,课程进入了答疑环节。

不少罪犯争先举手提问,我在现场值岗,大部分注意力都聚焦到了提问者身上。

偶然间,我的视线扫过杨燕,见她安静坐着,一时间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再往前走几步,才突然反应过来,减刑假释是杨燕最在乎的事情,她怎么不借此机会提问呢?

于是我转个身走了回去,才瞥见后排几个罪犯眼神有异。再仔细看时,发现其中一个罪犯恶狠狠地盯了盯前排的杨燕,而杨燕则依旧一脸平静,低头翻着桌前的笔记本。

见我逐渐靠近,她们匆忙将视线转移回讲台,我径直走到杨燕身边,盯着她们看了好一会儿。

“杨燕,你出来。”我开口。

杨燕应了一声,从座位里出了来。

与此同时,她侧后方的一个罪犯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意。

于是我转头补上一句:“等会我再找你。”

那名罪犯顿时拉下了脸。

杨燕在我前面蹲下,规范报告后闷声不响。

“怎么回事?”

“什么事都没有。”杨燕回道。

我察觉出不妥:“有什么事情,大可以跟警官说。”

“真没事。”杨燕语气重了几分,闭口不提刚才的事情。

眼见撬不开杨燕的嘴,我便把监舍组长程瑶叫了过来。

问起杨燕近期的情况,程瑶只说,隔壁监舍有个因为患皮肤病而斑秃的罪犯,上课时经常坐在杨燕身后,大概是看不惯杨燕黑黑亮亮的头发,所以总是趁集体活动的时候扯杨燕的头发。

杨燕不想惹事,后来便把头发给剪了。

至于杨燕为什么隐瞒不报,原因也很简单,她不想冒任何扣分的风险。

回到监舍之后,我把杨燕单独喊到执勤岗前:“你还是没打算告诉我吗?”

杨燕沉默了一会儿,回道:“乔警官,我现在只在乎能不能早点出去,任何有可能影响我减刑的事情,我都不会让它发生。”

“监狱的考核加分扣分,都是有依有据,合理合法进行的,没有你想得这么苛刻和可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只想早点见到儿子女儿,不想把辛辛苦苦加的分给扣回去。”

“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孩子吗?”我想起她写给丈夫信里的话,以及她选择向子女隐瞒自己入狱的事情,猜测很多事情的关键点,大概都在她那对子女身上。

杨燕回答:“那当然。”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为他们付出了很多?”

“乔警官,你还没有孩子吧。”杨燕抬眼看了看我,续道,“怀孕之后,我被公司从原来的岗位上调走。我每天依旧来来回回挤两个小时地铁上班,被人推来攘去的时候,没有人管过我的死活。我怀的是龙凤胎,孩子早产之后身体不好,产假没有休完我就被叫回去上班,我忙的焦头烂额,但下班回到家,等来的只有埋怨和责备。”

她顿了顿,瞬间红了眼:“你问我付出了多少……警官,我可以告诉你,我全部的人生都搭进去了……”

“所以你索性辞了职?”

“我能怎么办?我放弃了一切,但他们还是不满意。”杨燕冷冷地望向一边。

听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杨燕有些可悲。

但我更怕这种可悲会长出藤蔓,缠住另一些人。

“为谁搭上整个人生”这样的话,更像是能压垮一个人的“巨额债务”,没有丝毫的幸福感。

时间过去将近一个月,劳动之星比赛结束,杨燕虽然没有参加,却依旧保持着高产的劳动能力,为自己争取固定加分。

由于杨燕对工序流程比较熟悉,在生产线上表现突出,监区提出将杨燕列为新的生产线小组长的人选。在例会讨论时,我作为杨燕专管警察,如实报告了杨燕平时的思想状态和改造情况。

而不出所料,监区在充分考虑罪犯思想、心理和能力等因素之后,选定了更适合的罪犯人选。

几天后,新的生产线小组长人选公布,杨燕和其他罪犯一起涌到公告栏前,只是站了一会,就回到了工位。但没坐下多久,杨燕便主动报告,要找我谈话。

我大概能猜出她的意图,便让她过了来。

“是不是想问小组长的事?”我先开了口。

杨燕点头,直接抛出了疑问:“乔警官,线长这个位置,难道不该安排一个劳动能手来担任吗?”

我放下了手里的事,反问道:“你觉得劳动能力强,就能担任生产线的小组长吗?”

“难道不是吗?”

“除了能力,沉稳正直的个性和积极正面的改造态度同样重要。”

杨燕一脸的嗤之以鼻:“都是罪犯,谁又能比谁高尚?”

“虽然都是罪犯,但有的人真心悔改,有的人却屡戒不悛,跟高不高尚无关。”

她看了看我,声音沉沉地出了来:“我倒觉得,你说的理由都不是理由,真正的原因,是别人比我更懂这背地里的操作。”

显然,对于自己没有当上生产线小组长这件事,杨燕不但没有反思自己存在的问题,反而把问题归咎到“暗箱操作”。

“你是不是已经习惯了这种思考模式?”我反问道,“凡是没有达到你期望的事情,都不公平?都有猫腻?”

杨燕回道:“难道不是吗,我只是看得比别人透彻。”

“那你真的看透自己了吗?你见识过社会的黑暗,承受过家人的苛待,那些委屈让你觉得问题都在他们,不在自己。有了孩子之后,你的全部重心就转移到他们身上,你期待他们去替你实现之前求而不得的期望,你觉得你的付出必须有回报,一旦没有,你就觉得是他们辜负了你。

“你就是这样一路走到现在的,对吗?”

杨燕按捺着自己的情绪,不安的神色又逐渐缓和:“无论怎么样,我认定的路,就一定会坚持走下去。”

谈话结束之后,我让杨燕回到了工位,她不是那种撒泼耍滑的罪犯,但绝对比我想象中更为固执。

晚上,我在亲情电话室门口,留意着杨燕这个月的通话情况。毕竟现在,家庭和孩子是唯一能左右她的因素。

但意外的是,几次拨打电话后,都是无人接通。

杨燕显得很焦虑,时间所剩不多,值岗警官看电话不通,便让杨燕再试着拨一次,如果依旧没通,只能作罢。

她一时恍惚,指尖似乎有些钝感,只能缓慢而生硬地按下一个个数字键。

而后,电话终于开始接通。

看似漫长的几秒钟后,杨燕的婆婆如往常一样接起了电话。不同的是,老人家正在电话那头叨叨地训着话。

杨燕似乎依旧悬着心,急匆匆地开了口:“怎么这么晚才接电话?”

“你儿子把电话藏起来了,我找了老半天……”

“你说……他们俩把电话藏起来?”杨燕的眉心紧蹙,有些不知所措。

刚想开口追问具体原因,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句男孩扯着嗓子喊出来的话:“你就是个骗子!”

杨燕身体颤了颤,连带着声音也在发颤,话筒紧紧攒在手里:“谁跟你说的?你怎么能这样说妈妈?”

“你根本不是在国外,你一直就是在撒谎!”男孩的声音愈发刺耳,身旁隐约还有小女孩抽泣的声音。

杨燕愣在原处。

“你一直都在骗我们,在家的时候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谁跟你说的?你不能这样说妈妈,无论妈妈做什么,也都是为了你们!”

话音到此,电话那头在陷入一阵沉寂后,又忽而出现了成年男人的声音:“你哪里是为了孩子,你就是财迷心窍。以后没什么事,就别往家里打电话了。”

“是不是你跟他们乱说了什么?”杨燕无疑是听出了声音,转而问道。

男人回道:“他们不傻,你以为你那些事能瞒多久?”

“如果不是你成天说我游手好闲只会张口要钱,我会这样吗?”

男人的语气凉薄,甚至不留情面:“你不觉得你做事情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吗?把正经工作辞了也就算了,在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跑去加入什么传销组织,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好好的日子?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保姆,甚至连保姆都不如。”

男人依旧喋喋不休:“是我让你辞职的吗?是你受不了外面的苦,又耐不住待在家里的寂寞!”

“你还有良心吗?我只是想让两个孩子生活得更好,我做错什么了?”

杨燕有些心灰意冷,可电话那头已经没了回应。

她愣了一会才放下话筒,像丢了魂似的,走出了亲情电话室。

晚上,我在监控室值岗。

寂静的午夜,监控视频一遍又一遍地自动轮巡,每回转到杨燕的监舍,我总会多看几眼,但监控底下的她很平静,平静得让我更觉得忐忑。

人在囹圄,最怕信念坍塌。而信念坍塌的人,最怕情绪无法宣泄。

杨燕一直小心翼翼地向子女隐瞒入狱的事实,把尽早出狱当作服刑的唯一动力,甚至多次试图寻找捷径……

无论谎言是被如何揭穿、被谁揭穿,孩子在电话里的“控诉”,必定让杨燕彻夜难眠了。

凌晨三点,下一班的同事接岗,我交接了几项工作,便返回值班室休息。

然而躺下之后,我心里总有值班电话会随时响起的预感,而这种预感,也同样让我难以入睡。

果不其然,将近四点的时候,一声急促刺耳的电话铃声响彻了值班室。

监控室的值岗同事通知我,杨燕在起床上厕所的时候,和下铺床的罪犯起了争执。

我连忙披上外套,小跑着赶到了监舍门口。

组长程瑶已经被扰醒,在我赶过去的同时,正试图劝住杨燕。

询问之下,才知道是杨燕从上铺床起身下地时,动静过大,下铺床的罪犯被吵醒后没忍住火气,夹着睡意,嚼了几句不好听的话。

结果杨燕便突然变了脸色,把下铺床罪犯的被子掀翻在地上。

听完之后,我瞥向一脸木然的杨燕,她也没有辩解,只是低头不语。

这些事如果放在平时,她多半会忍过去的,又怎么会挑起事端?

“杨燕,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我问向她。

“没有。”她也不多言。

“全都回去睡觉,明天再处理。”见杨燕的状态不对劲,我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

小事化了之后,我让她们各自回了床位,没再激化矛盾。

第二天早上,杨燕如往常一样开工,但不难看出,她少了以往的勤快利索,也不跟其他罪犯交流,就像短暂地把自己和外界隔绝了起来。

我知道她还在想昨天的事情,便特地走到她一旁,轻声说了一句:“小孩子的话虽然耿直,但也没有恶意,有机会再和他们好好沟通。”

她怔怔地望过来,神色中有几分错愕,仿佛被一语道破了心事:“一定是我老公跟他们说了不该说的话。”

“也许你丈夫确实不理解操持家务照顾老小的难处,也许他认为只有在职场打拼的人才算得上辛苦,也许你觉得他对你不公平……”

“但你真的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吗?”我进而问道。

“我有什么错?这几年我送两个孩子到国外游学,请最好的老师教他们钢琴和书法,四处找关系才把他们送进更好的学校……我给他们最好的东西,我有什么错,每个父母都应该是这样。”

“但你触犯了法律,你给他们再好的教育,都不如以身作则。”

杨燕对此似乎不以为意:“警官,像你们这样的工作,一个月能拿多少钱?难道你不想多买几只口红?不想获得更多的尊重和认可?”

我缓缓问了一句:“你觉得,钱能带来尊重和认可?”

“错了,是只有钱才能带来尊重和认可。这是我需要的,也是两个孩子所需要的。”她斩钉截铁地应道。

“你好好想想,真的是他们需要,还是你想通过他们来证明什么?”

看杨燕复杂难堪的神情,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如果她真的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又怎么会选择隐瞒自己入狱的事实。

多少母亲的初衷都是为了孩子,可时间长了,有些人会在无意间将孩子变成自己满足私心的工具,变成自己虚荣心的一部分。

说到底,杨燕是放不下在丈夫面前的自尊,放不下在孩子面前的母爱光辉。她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害怕。

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教育业务科室的回复,那集关于打击传销专项行动的节目录播视频找到了。

我从邮箱接收了视频文件,完整地看完了关于破获案件的过程。

其中,参与行动的公安民警提到,当时接到了一个小男孩打来的报警电话,声称他妈妈天天不回家,还骗他要出去工作,所以打电话来请警察帮忙。

原以为只是恶作剧,但公安民警总觉得哪里不妥,便立刻安排了出警,这才意外找到了杨燕所涉及传销团队的最大窝点。

这个破案细节,让我突然想起了杨燕儿子在电话里说的话。

我开始猜测,那通报警电话,会不会正是杨燕儿子打过去的?但显然,这已经是无从考究的事情。

试想,如果真的是杨燕儿子报的警,那杨燕就是被孩子的无心之举间接送进了监狱,这样的结果只会让她更难受罢了。

反过来说,如果杨燕儿子知道是自己把母亲送进了监狱,他又是否能承受这样的结果?

更重要的是,即便不是杨燕,也可能是另一个母亲,总有一个家庭会为此买单。

后来,杨燕真的没有再往家里打电话。

虽然寄出的信件并没有回音,但她依旧保持隔一段时间往家里写一封信的频率,也依旧在信里嘱咐丈夫同样的事情,以及让他们继续在孩子面前谎称自己在国外工作。

而杨燕自己则很快恢复到了之前的改造状态,无论是教育成绩还是劳动产量都没有落下,仿佛那通电话对她没有丝毫影响。

周末晚上,杨燕把这个月准备寄出的第一封信交到我手里,我接过,顺势一问:“还是决定继续骗下去是吗?”

“如果可以,这辈子我都不想告诉他们。”

“你也知道被欺骗的感受,他们并不是你传销团伙的受害者。”

“我知道,我太知道了。我刚出来工作的时候,就被骗进过传销组织,我永远都记得那种感觉。”

“你受过传销组织的诱骗,为什么最后还主动加入传销组织?难道你不痛恨那些罪犯吗?”

她轻描淡写:“痛恨过,因为他们骗走了我那时候浑身上下仅有的积蓄。”

“你刚毕业时之所以生活这么拮据,就是因为所有积蓄被骗走了?”我想起杨燕入监时讲过自己在出租屋的生活经历。

杨燕眨了眨眼,恍如隔世:“是……我恨自己的愚蠢无知,所以我拼了命地工作……”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道:“但这件事情也让我明白了,这世上有不需要成本还来钱快的方法。”

“但是你不能否认,你也曾经实实在在地做过自己,那样的你不好吗?”

“曾经……”杨燕无奈一笑,“有了孩子以后,人生就不再是自己的了……”

“但如果你连自己都做不好,又怎么做母亲?”我接过杨燕的话。

“我会让他们明白,我是个好母亲,谁也不能质疑……”她闭了闭眼,像放弃挣扎的风筝,一下子被卷进了骤雨疾风。

下午录入杨燕信件的时候,罗警官恰巧路过,见我不太热情,便主动过来搭话。

我把杨燕的情况告诉了她,她倒也见惯,只是淡淡说道:“工作太忙,被人诟病不顾家。全职在家,被人责备不养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不可能面面俱到,也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作为母亲,确实很难,但不能什么都拿孩子当借口,因为孩子更没有选择……”

“希望杨燕有一天会明白吧。”

罗警官的语气突然沉了下来:“就怕出去之后,一无所有的她会产生更强烈的牺牲感,这种牺牲感足以吞噬她自己,还有她的儿子女儿。”

我想,这也许就是杨燕能这么快振作起来的原因。

她说过,只要是认定的路,就会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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