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现在坐在这儿跟你说话的，说不定就真是个女人了！”

开封，西湖边

穿着在广西玉林工地上捡来的工衣，洗得干干净净，穿得工工整整，手里捧着一本日语书，和和气气，温文尔雅，问啥说啥，有问必答。猜猜他是干啥的？他身上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

单单看这个画面，我也绝想不到接下来我会听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这也是常常让我感慨的地方：是性格即命运，还是造化之弄人？！

（1）“我父母的老家，在山西长治的武乡县，曾经有很长一段时期，八路军总部都在那里。我生在陕西咸阳，父母在那边工作安的家，我1965年出生，在咸阳长到16岁。我大姨父是老八路，曾经是八路军的交通员，我母亲靠他的关系，把工作调来了开封这里。随后我父亲也跟着调过来了，1981年我们一家人都到了开封。在开封上了半年初中，我就初中毕业了。初中毕业上了个小中专，1982年去了西安，小中专读了4年，学的自动化仪表。1986年中专毕业，把我分到郑州了，中国机械安装总公司，第四安装工程公司。在郑州工作了一年多，1988年调到开封来了，开封市空分厂，搞空气分离的，后来被永煤集团收购了，现在叫空分集团。我这个人算比较老实的吧，在厂里一直做的是计量工作，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一干干了20年，下岗都没轮到我，干到2008年，被小人拱出来了。”

（人在河南，开封）

（2）“我们的一个领导，他让我去动力处，查一个固定资产。这个本来不属于我们计量处管，我心想领导交代的嘛，我就去了，拿到那个固定资产登记表，我就感觉有点莫名其妙。然后厂里就有人说我，说我越权了，怎么怎么样的，就要处理我。我说是那个领导交代的，这时候他不承认了，最后让我去劳资处，等厂里的处理结果。本来要天天去劳资处等着，结果他们又跟我说：你不用在这儿等着，你回去等处理结果。回去等了半个月吧，突然就接到通知了，说你这么多天不来上班，算旷工，然后我就算自动离职了。我跟他们对质，他们又不承认。最后厂里还出了告示，说我是打头儿的，算上我，总共三个人，说我们长期不上班，已经被厂里除名了。我在空分厂干了20年，就这么把工作丢了，没任何补偿，就这么冤枉。2008年发生的事，那一年我43岁，没正式工作了。”

（人在河南，开封）

（3）“出来之后，反而好些。为什么？因为工作之余，我一直在学外语。1984年，还在西安读小中专时，我就在自学日语了。因为从小就接受的教育，日本侵华犯下的种种罪行，我对小日本儿就非常仇视，当时我脑子里有个想法：一个好猎人，要懂得禽兽的语言，所以我就学了日语。当时有个业余外语广播，我就是跟着那个讲座学的。日语我没考过证书，要考的话当时考个二级应该是没问题的。不过工作后我自考了英语，拿到了英语本科学历。在空分厂上班时，我就在外面教书了，我在《大河报》上找的，周末兼职去职业学校教英语，二零零几年，一堂课给30块钱。丢掉工作后，我就去教书了，主要教英语，日语也教过。收入还行，不太稳定，有的学校正规，有的也不太正规。我学的自动化仪表嘛，一直搞计量工作，仪表、电气这块儿我有经验，后来又去做工程监理了2011年。”

（人在河南，开封）

（4）“化工、风电、太阳能，各种工程，都要自动控制要计量，都有仪器仪表啊。我学这个的，一直在搞这个，顺理成章，做了这行。2011年开始做，2014年考了工程监理证，国家注册的，49岁考到的。干这行十多年了，我参与过的工程很多：最早在新疆哈密，化工项目；然后河南鹤壁、陕北靖边、新疆伊犁伊宁、辽宁大连，都是化工项目；2014年在佛山做过太阳能，然后去广州评审地铁合同；2015年我父亲去世，我又回来郑州，郑东新区管委会后面，有个智慧城，8栋楼一个小区，做房建；还有开封市民之家，对面有个小区叫新晋美，在那儿做了个水渠；2020年广西玉林，搞风力发电。现在这家公司，上海一个外资，有工程就出去，搞完了就回来。我老婆是护士，她收入没我高，2008年我被空分厂除名时，我儿子才14岁，他大学毕业，今年都28了，我做工程监理收入还不错，一路供他上完了大学。”

（人在河南，开封）

（5）“2005年，我还在空分厂上班，利用周末休息时间，我就去郑州教书了。郑州金马电脑学院，我在那儿教计算机英语，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当时是教学副院长。我们交往不是很多，不过我感觉他那个人还不错。后来他跟我借钱，我在那个学校的代课费，五千，就借给他了。后来我们都离开那个学校了，我就联系不上他了。2013年他又联系我，又来找我借钱了。我这个人，愿意帮助朋友，人家既然来找你开口了，你也不好让人家的脸掉地上吧？谁知道他借一回还不够，越借越多——他老是跟我诉苦嘛，回回你都感觉他快过不下去了，反正他老装穷，我也老相信他。2013、14、15年，那时候我已经在做工程监理了，我儿子在上大学，每个月发了工资，给孩子打两千，剩下的钱，基本上全被他借走了。三年，借给他有30万。后来他就失踪了，人也联系不上了，到现在七八年了，一分钱也没还我。”

（人在河南，开封）

（6）“2014年我在佛山做工程时带的徒弟，升上去了，叫我过去给他干，2018年我就过去跟他干了。公司的一个领导，他说他是我徒弟的老乡，他俩还同姓。他跟我谈工资，一开始谈到一万三，我嫌少，我2014年在佛山当总监代表时月工资就一万三了，过了几年，还给我一万三？可我又拉不下脸，最后还是一万三。我名下挂了三个风电项目，山东、河南、广西玉林。第一次发工资，只发了七千二，我说咋回事儿？他说我先给你发一半儿，剩下的以后给你一块儿。我心想：我要说不行吧，他跟我徒弟看起来关系不一般。每个月工资发一半，一直到现在。一个月就算少发六千吧，一年七万二了。这几年给他干了两年多，就算两年吧，十四万四了。司机、资料员，他也拖欠了。风电都在山上嘛，没司机东西拉不上去，为了把工程干下去，我还给垫了两万三。再加上这几年的差旅费，他拖欠了我有20万了。”

（人在河南，开封）

（7）“他拖欠我工资的事儿，我早就跟我徒弟说了，我徒弟也问过他了，他说每个月没发给我那六千，一千七交社保了，剩下的是证书费，叫我去跟公司要。我去公司问了，人家说没这回事儿。我徒弟也忙，再说人家现在是领导了，我就没好再打扰他。我这个人，脸皮薄，有些事儿我都想拒绝，但又老不好意思拒绝。这些骗子啊，说话都太好听了，让人感觉不能不相信，不相信你都于心不忍。我也知道，这是我的性格缺陷。像我这样的人，出不了头，也落不到好——老是当老好人，但好像到头儿来，对谁都不咋好，谁对我都不满意。我老婆、我孩子，都没少说我：‘你都几十岁的人了，你连是不是朋友你都看不出来啊？你说你帮朋友，善良、实诚，这都没错，但是你连人都看不清啊！’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但可能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忙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落下什么钱。”

（人在河南，开封）

这世界上有没有一种人：

人善，心软，老实，本分。

穿得工工整整，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说话轻声细气，慢斯条理，跟谁都不急，谁急他都不急。

喜欢看书学习，思维清晰，有很好的记忆力，什么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安安静静，与世无争，像只小白兔一样活着，跟谁都和和气气的，从无害人之心，但也无防人之心。

人都一把年纪了，活得还像个孩子一样，简单，单纯。

能力不大，但又好面子，或者也不叫好面子，就是脸皮薄，讨好型人格，不会拒绝别人，也不懂拒绝别人，乐乐呵呵，唯唯诺诺，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人家给他什么，他就接受什么。

吃了亏，吃了也就吃了吧，不长记性，他就没这个意识。

说起来笑笑，兀自讪笑一下，什么也都过去了，好像在讲别人似的。

有，他就是。

他为啥是这个样子，请看接下来的故事：

（8）“我的性格缺陷，跟家庭也有关——我家兄妹三个，我是老大，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分别都差两岁。我从小就很乖，老实，听话。我学习很努力，成绩一直都可以，小学、初中都是班上的学习委员。1979年，咱国家春季生改秋季生，原来过了年是第一学期，那年改到9月份了，所以那年的暑假比较长。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从那个暑假开始，我父母开始打击我的，他们老说我不是学习的料儿，我都不敢犟两句，犟两句他们就生气。初中毕业我要考高中，我想将来考大学，他们坚决不让，非让我去上中专。去西安上中专时，我父母去开封火车站送我，都进站了，我还在说：我不想去上小中专。我父母的脸色，唰一下就变了，我比较孝顺嘛，就没再吭声了。我父母对我就这样打压式教育，感觉他们不希望我将来有出息，所以我后来甚至有点怀疑：我跟我父母到底是啥关系？”

（人在河南，开封）

（9）“我母亲更荒唐，从小就想让我改性——改性！不是改姓儿！通过改性手术，改变我的性别——本来我是个男孩儿嘛，她想把我变成女孩儿！哎呀，我这个人，一辈子浑浑噩噩的，好多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都没细想过。我是啥时候想明白这件事儿的吧？2012年，47岁那年，在陕北靖边，当时在那儿施工，在住处休息，我看着那个天，从小到大经历的那些事儿，就像过电影一样，在我眼前一幕幕经过，突然我就联系起来了——从我14岁，上初一开始，我母亲就老给我穿女孩子穿的衣服，还让我穿到学校去，有时一天还换两次，早上出去一身，中午回家吃饭，再给我换一身，都是那种带花的衣服，花花绿绿，半男不女。我不换，我说身上这身衣服才穿了半天，干干净净的，谁天天换两身衣服啊？她不吭声，把着那门，你不换，就不让你出去。所以我那时候不光穿女孩子的衣服，还一天换两身儿！”

（人在河南，开封）

有的人，老实本分，家庭怎么塑造的他，他是很难改变过来的，就像一个模具，倒出来是什么样子，就一直是那个样子，即便他成年长大，也很难再成长进化。这点令人难过，看客引以为戒。

（10）“我母亲是护士，后来考了医生，那些衣服哪儿来的吧？我后来才知道的啊——她从医院同事那儿借来的，她一边借还一边说：‘唉，家门不幸啊！’那意思就是说，是我自己要改性的。我后来想想，她这是在宣传造势啊！因为啥？她想让我到她们医院去做改性手术嘛，她得先让大家伙儿有个思想准备啊！我那时候小孩儿，哪想得了这些，我也不在意穿衣服那些，所以压根儿没注意到这些细节。本身我这个人也老实，老实巴交的，大人叫干啥就干啥，也没觉得有啥不对。女孩子衣服穿了一年，到初二她不再让我穿了，改成说我了。说我啥？说我从后面看像个女的，她说了我好几次：‘你咋一跑步腿就往两边撇嘞，看着跟个女娃子似的！’我这个人头脑简单，那时候心思都在学习上面，总是在憧憬自己的未来。但听她这样说，老是这样说，说不在意吧，怎么可能呢？”

（人在河南，开封）

（11）“尤其是一上体育课，就想起她说的话了，我还专门跟人求证过，我跟关系好的同学说：‘我跑起来，你看一下，看看我的腿是不是老往两边撇？’我同学看了，说不是。我当时很生气：明明没有往两边撇，你咋老跟我不说实话呢？后来我才想明白：她那是在心理暗示我，让我自己觉得自己女里女气的，这样再去给我做改性手术，我不就更容易接受了吗？然后，初二的一天，我在家写作业，她到我跟前说：‘你从小就像个女娃子，妈去给你做个改性手术吧？’说完她还叹了口气：‘唉！妈也不愿意给你这样，你愿意做就给你做吧！’我当时咋接她话儿？我就没接那个茬儿，我感觉莫名其妙，竟然开这种玩笑！后来好多次，她都这样说：‘你瞧瞧你，不让你做，你非要做！求爷爷告奶奶，好容易跟医院说成了，你咋又不去了？一个手术室的人都在那儿等你呢，走啊！’”

（人在河南，开封）

（12）“我那时候傻乎乎的，一直以为她在开玩笑。我感觉很烦，像电视连续剧一样，剧情还不断向前发展，开了一集又一集，开不完了还？！我觉得可没意思，后来不管她说啥，就由她说去吧，我就当没听见。不过也就初一到初二那两年，后来她就没再提这个事儿了。我爸没参与这些事儿，他天天忙工作，他不管这些。这都是我妈主导的，我后来才意识到，她说我的那些话，原来都背着我爸。2012年在陕北靖边那次，我还想到了更小时候的事——1972年，我才7岁，我妈老是给我换鞋，就山西老家那种布鞋，手工纳的那种鞋底儿，但是尖尖的，一双比一双小。为啥？我咋知道啊？！后来我想她是为啥吧？估计她是看我脚长大了，她想给我裹小脚儿，更像女孩儿一点儿。也就是说，她不是等到我上初中了才想这么干的，我刚上小学刚一生长发育，她就想把我变成女孩儿了！”

（人在河南，开封）

（13）“7岁的小男孩儿，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哪穿得住那种鞋啊？！我喜欢到处跑，那小鞋儿太裹脚，我就老把它脱下来，拎在手上。我妈看见了，很生气，非叫我穿上，我就不愿穿。这样反复了几次，她就跟我爸说，说我精神不对劲儿，然后熬那个中药给我喝。她是护士嘛，我爸听她的，我不喝，她就让我爸用筷子支到我嘴里，俩人一起灌我。因为我老不配合，她还把我送回去山西老家过，说我有精神病，送我回去养病。哎呀，想起从小到大这些经历，我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弟弟妹妹都没被他们这样对待过，所以我才怀疑我是不是他们亲生的。尤其我妈，老让我穿女孩子的衣服去学校，你就是再迟钝，也能感觉到别人对你的态度啊，别人看你的眼光，都让你感觉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在陕西靖边那次，我还想到我的名字，我妈给起的，一敏，你听听，是不是个女人的名？”

（人在河南，开封）

偏执，有妄想症、躁郁症，可能来自婚姻或某种经历，更可能就来自于她的原生家庭，这是我对他母亲的分析。他就是这样给我倒着讲的，充满悬疑，有点惊悚，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到底是他疯，还是他母亲疯？听到最后我确定：他没疯，他母亲疯。因为他思维清晰，记忆准确，前后不矛盾，可以相互佐证。

（14）“她说我有精神病，我还觉得她有精神病呢！当然，这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就2012年，在陕西靖边，把这些事儿串起来之后，我觉得不对劲儿嘛，后来我就去问我妈，问她有没有说过让我去做改性手术的话。她不承认了，死不承认，还发誓说：‘谁要说过那话，谁就是狗！是畜生，不是人！’2015年我父亲去世前，我也问过他，他啥也没说。我妈现在还在，我跟她住在一起，为了方便照顾她。你现在再问她，她更不耐烦了，咦——！就这表情，还长吁短叹的，就不接你的话。可能她觉得过去了，但我还没走出来呢，我啥感觉啊？就很庆幸吧！幸亏我人很迟钝，一直都没当真——自始至终，我都以为她在开玩笑呢，所以压根儿就没接她那茬儿。我要是接了就坏了，为啥？说来说去的，不就当真了，我又那么听话，可能就真去做了。那现在坐在这儿跟你说话的，说不定就真是个女人了！”

（人在河南，开封）

“我要是接了就坏了，为啥？说来说去的，不就当真了，我又那么听话，可能就真去做了。那现在坐在这儿跟你说话的，说不定就真是个女人了！”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but it is. 这段话，特别能说明他的个性，听话，乖，过得是一个被动的人生。不要做听话的孩子，更不要教育你的孩子听话。你同意吗？

（15/15）“我穿的是工作服，建筑工人穿的，2020年在广西玉林做监理时，我在工地上捡的。那些工人，浪费得很！别看他们工资不高，他们其实很浪费的，一有钱就挥霍，买个手机吧，非要买那最好的。这么崭新的衣服，工程一干完就扔了，我把它捡回来洗洗，穿着不也挺好的？我要不捡的话，它不也污染环境吗？我看的是日语书，大专院校，日语专业，本科的教材，1986年出版的，我以前自学日语时看的。今天不是出来逛逛嘛，我心想时间别浪费了，就再复习复习，学过的别忘记。我今年57岁了，再3年就能拿退休金了，到时不干工程监理的话，我想再去干点别的。所以我现在也要把身体锻炼好，我最近开始跑步。以前我上学时还挺有跑步天赋的，不怎么使劲儿，跑得就比别人快。但是最近一跑，我发现不行了——以前顺其自然，跑得挺轻松的，现在刻意去跑，反而跑不动了。”

（人在河南，开封）

充满悬疑，有点惊悚，很少会有一个故事，听得我起一身鸡皮疙瘩。

家庭，会以怎样的方式和力度，影响甚至塑造一个人？

当我们为人父母了，我们应该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