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戚继光同行（1）少年英雄初出茅庐，明军相对倭寇有何劣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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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浅樽酌海

第一次站在生死十字路口的时刻，沈安生六岁（注：本文年龄均为虚岁）。在大明东南沿海某地的密林中，背后有髡首倭寇步步进逼，其人分为前、后两个小队，间隔一、二里地，在九曲羊肠路上踏着催命曲，节奏听来居然胸有成竹；前方是一队明军张弓搭箭、严阵以待，沈安生伏在父亲汗湿的背上，看见明军兵士铁青色的六瓣明盔在浓荫的缝隙间晃动。与安生一家结伴逃难的路人欣喜若狂地冲上前，若不是母亲孟玉英捂着安生的嘴，她必定会激动地叫出声来：“爹爹，我们也快投奔官军啊！”

然而，父母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双双跳进路坎下一块深陷的凹地里。稍停，安生的小舅舅孟学曾也抱紧包袱，咬牙一滚而下。林间无数鸟雀啁啾歌唱，掩盖了他们的动静。沈世泽连忙用宽阔的脊背把沈安生顶到爬满野草的坎壁上，一声痛叫在她细嫩的喉咙里蠢蠢欲动，幸而被母亲的手掌死死地封堵在了牙缝下。
沈世泽、孟学曾匆忙整理头顶的灌木、杂草，让它们差不多恢复一行四人撞击之前的原状。世泽微微侧身，冲女儿缓缓地摆一下头，无声地安抚：“娃娃，忍一忍，你兄弟还在钱塘等我们回家呐！”

沈安生看着父母、舅舅大汗淋漓的脸，咬紧嘴唇，只茫然地仰望半空。“嗖！”一条小小的黑影从她眼前掠过，是一只松鼠顽皮地蹿上了一棵大树。“小松鼠啊，你能飞去把倭子们赶跑吗？”沈安生默默地用目光追问它。说时迟、那时快，那棵粗壮得可容五人连手环抱的大树上却闪出一条手臂，劈头抓住小松鼠，惊得沈安生目瞪口呆！纵使没有母亲的手掌力阻，她也发不出声来——树杈间蹲着一个人！
抓松鼠的少年俯首望向沈安生，轻轻挥动左臂，示意她“保持镇静”。松鼠在少年手中徒劳地挣扎，闹出微弱的声响，展眼埋没在嘈杂的森林交响乐中。少年抬起头，与埋伏在对面树上的家丁喜哥交换过眼神，各自屏息观察倭寇和明军的一举一动。

少年目若朗星，炯炯眸光横扫过一片婆娑的树影，忽然把剑眉微微一挑——左前方约三十步开外，几片隐隐摇曳的树叶背后，似乎散逸出人类的气息。少年凝神窥探片刻，嘴角泛起一抹笃定的微笑：“不是敌寇就好。”凭借与生俱来的军事天赋，少年直觉目前必须以静制动，耐心等待时机。

树下，敌我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心弦与弓弦同步越绷越紧。第一队倭寇经过沈安生一家的藏身处，继续前压。第二队突然放低身姿，匍匐四散，就近寻找适宜的地形隐蔽蹲守。安生看不见路面的情况，只听见父母的心跳“怦、怦”作响。

“咔咔！”猝不及防，两只裹泥披尘、大脚趾与二脚趾间隙畸宽的脚破开沈安生头顶的草木，擦着她的鼻梁踩下来，堪堪地杵在沈世泽和孟学曾之间不过一尺见方的狭窄空地上！安生感到母亲箍住自己嘴唇的手掌开始颤抖。

那个来自东瀛的不速之客却未察觉，飞快地蹲身埋伏，杀气腾腾的视线稍微下探，正撞上沈安生因过度紧张而瞪得溜圆的双眼！

意外状况在东瀛“客”的脑回路里冲击出刹那的空白。沈世泽、孟学曾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生机，猛扑上前，合二人之力将他按倒。十八岁的孟学曾随即用全身力气压住倭寇的脸，阻止其呼喊。那倭寇手持长达五尺的锋利“长刀”（注：即倭刀，明朝人称之为“长刀”），在斯时斯地却无法施展。但他体型短小精悍，力壮如牛，沈世泽为控制他的双腿已竭尽全力，难以分身夺刀。三个男子挤在逼仄的空间里闷声纠缠。

隐匿在树上的少年见状，迅疾架好弓箭，却也不敢贸然放箭，唯恐误伤无辜。俄顷，一名蹲在不远处持弓箭设伏的蒙面倭寇嗅到一丝反常的空气。因设伏期间须保持默静，同伙之间不能你招我唤，蒙面倭寇便出发往沈安生一家藏身的方向摸索，打算过来察看。树上的少年目击此人的动向，急忙放出小松鼠。

“噗通！”松鼠跃到灌木丛中，如蒙大赦，欢快地朝相反方向蹿去。受这一幕情景误导，蒙面倭寇只当方才异样的气氛是松鼠闹腾所致，放下心来，旋身折回原先的位置埋伏。他背对沈安生一家的藏身处，不再能侦察这一边的情况。

树上的少年注意到，此人身材较高，在倭寇中鹤立鸡群，可是体格细瘦，貌似尚未发育完全，年龄恐怕不会大过自己，难怪沙场经验有所欠缺。“这却是树下那一家四口的大幸！”少年暗暗地吁出一口热气，重新尝试将弓箭瞄准那个正在与沈世泽、孟学曾缠斗的小个子倭寇。恰在此时，孟玉英灵机一动，一面捂紧沈安生的嘴，一面伸腿狠踢倭寇握刀的右手。局面因而更加混乱，少年一时无从下手，只能权且用温润平和的眼神安慰树下惊慌失措的小沈安生。

“她恍惚神似我那登州家中的妹妹啊！”十岁以前的回忆在少年面前一闪而过。他自幼酷好武事，孩提时代经常组织一帮玩伴，用泥巴、竹子、楮纸、瓦砾制作堡垒、旌旗，排兵布阵，演练战法。幼妹拔掉楮旗嬉闹，少年徒手捉蛇，把妹妹吓得哇哇大哭，举手投降……“这个小妹妹原也应当如我那妹妹一般无忧无虑地玩耍嬉戏。”怜惜之意在少年胸中涌动，继而被跃跃欲试的荡寇之志所覆盖。

恐惧惶痛从沈安生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涌出，长而卷曲的睫毛挂上珠帘，越发朦胧了少年的脸。父母讲述过无数次的故事在水雾中若隐若现。她止不住胡思乱想：“藏在树上的小哥哥会像父母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从天而降，化身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吗？”

“那一年是嘉靖七年，我记得很清楚。你外公本是私塾先生，所以我也识文断字。可我家毕竟是寒门小户，女子读书识字好像也没有多大用处？自从你外公去世，家计一日比一日惨淡，得亏你外婆有一手好厨艺，也传授给了我。外婆让我女扮男装，母女俩同去各地厨役市揽活儿，给人家烧菜做饭、置办酒席，拉扯你的舅舅们。

谁知在嘉靖七年春，摊上倭子登陆，我偏又和你外婆跑散了，被倭子抓住。倭子和带路的汉奸看我满脸锅灰，是个脏小子，便未生邪念，只役使我做苦力，与其他被俘丁壮一起塞进倭船，绑架至东瀛——你别以为倭寇掳走男子，会把他们当人看。倭子剃秃我们的头发，不给鞋袜穿，驱使我们当牛做马。我假装哑巴，白日在厨房为奴，夜间在柴房席地而眠，苦熬数月，好容易遇到当地一座寺庙的住持心善，愿意助我返乡。

住持熟识大明勘合贸易船上的一个小伙计。这伙计是我浙江大同乡，经他斡旋，我以无偿帮厨为条件，换得船主应允，搭船归国。不过，船主在商言商，只同意载我至山东济宁大运河边的鲁桥镇，接下来的水路，我若仍想乘船，须得如数支付船资。那一年，我虚岁十六，因担心同船的人图谋不轨，照旧扮作男子，每日不言不语，在灶间忙忙碌碌。替我牵线搭桥的那个小伙计年长我三岁，生得眉清目秀，喜欢吃我做的蔓菁粥，得空就帮忙打下手……”孟玉英每每言及此，总是情不自禁露出羞涩的微笑，“当年闰十月初一（注：公元1528年11月12日），船抵鲁桥码头，船主撵我下船。那小伙计恳求船主捎我到宁波。好说歹说，船主死活不依，说，‘你若执意带他，你也给我滚！’

小伙计二话不说，收拾起简陋的行装，就要陪护我下船。正乱着，岸上突然传来人声，一位年过半百的大叔问我们发生了何事？深更半夜，起初，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发问倒吓了我一大跳！问明情由，大叔命随行的小厮回府取钱，替我偿付船资。小厮有些踌躇，嗫嚅道，‘家计不宽裕，南堂奶奶（注：“南堂”是戚家人对戚继光生母、戚景通侧室王氏的日常称呼，“奶奶”是明朝仆人对女主人的敬称之一）即将临盆，您坐卧不宁、彻夜难眠，特地出门散心，眼瞅着添丁进口，开销当省则省……’大叔正色驳斥，说自家‘世受国恩，不能对倭寇进犯有所作为、保护百姓免遭残害，已然问心有愧，岂能坐视不管？’终究还是资助我乘船回乡了……

船靠宁波象山港，那个小伙计的姐姐、姐夫前来给弟弟接风，他拜托姐姐送我回家。临别，这小伙计悄悄地对我说，他早看出我是女子……又过了二年，他与我完婚——他就是你们的爹爹。我同他齐心协力、走南闯北，小日子慢慢红火起来……”孟玉英告诉小安生，她和沈世泽曾重返鲁桥镇，寻找为自己垫付船资的恩公，很快获悉恩公的真实身份，吃惊不小——恩公竟然是世袭正四品登州卫指挥佥事、江南漕运把总，姓“戚”，讳“景通”，字“世显”。

“倘若戚将军在此，必定一刀吓退倭子！”沈安生想象“戚将军”的风采，原本在全身血脉中左冲右突的恐慌竟有些许退潮。

“呃……”忽然，误入沈安生一家藏身处的小个子倭寇发出一声喑哑短促的低吟，身体略微抽搐，颓然停止了所有的搏斗与挣扎。沈安生看到，一枝来路不明的箭矢狠狠地扎入倭寇的背心。沈世泽、孟玉英和孟学曾不约而同吁出一口长气，汗珠纷乱如雨下。

“是‘他’放的箭！”树上的少年大惊，依循方位判断，立刻锁定了左前方，“原以为‘他’当为身手矫健、善于攀爬的百姓上树避险，看来不止于此……”的确，从“他”的角度，更容易捕捉杀敌救人的良机。

地面上，明军开始沉不住气，“咻～咻～”向逐渐迫近的倭寇前队乱箭齐发，瞬间命中数名目标。倭寇立即撤退，几个伤员也随之逃跑。但出人意料的是，负伤倭寇虽沿途滴洒鲜血，行动速度却基本未受箭伤拖累。“不好！”树上的少年不由地握紧拳头，“倭寇的后队也有数人配备弓箭，而着意分散设伏——谨防有诈！”

不等少年设法警告明军，倭寇的箭簇果然从不同的隐蔽点射出，势大力沉，近距离射中明军的先锋和指挥官。一位刚才投入明军阵地寻求庇护的百姓心慌意乱，晕晕乎乎地跑反了方向，也不幸中箭仆地。亲友撕心裂肺的哭喊由近及远，霎时把已紧绷至极点的空气撑得支离破碎。沈安生感觉口唇阵阵冰凉，母亲的手掌沁出一股新的冷汗。小安生懵懵懂懂，倒有些明白见多识广的父母没有选择奔向明军的原因了。

倭寇头目移动到少年藏身的大树下，得意地叫嚷着什么，跳上一块巨石，背朝明军，嚣张地拍了拍臀部。“他在奚落我大明的弓箭是绣花枕头！”树上的少年气愤得往树干轻擂一拳。与倭寇的弓箭相比，明军的弓箭射程较远而箭矢偏轻、弓偏软，加之江南地区的气候影响，弦胶容易融化，削弱了明军弓箭的杀伤力。

从少年或神秘人物“他”各自所在的大树到沈安生一家藏身地的距离上，居高临下放箭，尚能将毫无防备的倭寇一击致命；一旦射程进一步拉大，则威力锐减，效能明显逊色于尺寸长大、力道强劲的倭弓。少年的父亲于正德年间参与平定刘六、刘七之乱，立有军功，但无缘迎战倭寇，没有现成的经验传授于他。此番南下游学期间与倭寇狭路相逢，少年得以亲眼把明军的劣势看得一清二楚，“何况倭寇大多身经百战、诡计多端，而我承平日久，军士武艺荒疏，怪道倭乱日益猖獗！”

好在，倭寇头目已鬼使神差地进入少年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我，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戚将军之子——戚继光，是时候挺身而出了！”少年对家丁喜哥使个眼色，猛地腾空跃起……（欲知后事，下周同一时间继续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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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作者简介：浅樽酌海，又名细雨丝竹，毕业于南京大学，金融从业者、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史控、推理迷、言情痴、考据癖，热爱“用文字画画”，创作的唐代历史背景小说《神探王妃》1-4册已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