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人在波斯：孛罗丞相在伊尔汗国的魔幻漂流

孛罗（？－1313年），蒙古朵儿边部（即杜尔伯特部）人，袓父与父亲皆为成吉思汗正妻孛儿帖的管家。根据余大钧先生考证，他从十几岁起就是忽必烈身边的怯薛（侍卫）。

忽必烈画像

从至元七年（1270）开始，先后出任了御史中丞、大司农、御史大夫等职；至元十四年（1277），改任枢密副使，兼任宣徽使及领侍仪司事；至元十七年（1280），兼任中书省丞相（在很多史料中，他被尊称为“孛罗丞相”）。

他不仅全程参与了对阿里不哥、文天祥与权臣阿合马的审理工作，还与刘秉忠一起设立秘书监，统筹负责秘书监事务（奏请收管各种图书、拟定属吏俸钱等工作）（拓展阅读：「蒙古大乱斗」忽必烈兄弟之争：帝国大厦轰然倒塌）。

简而言之，孛罗历仕元朝三大中央机构（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不仅担任过行政、军事、监察领域的领导职务，还统筹负责了农桑水利（大司农司）、朝廷仪制（侍仪司）、宫禁事务（宣徽院）等具体工作，对元朝的典章制度也十分熟悉。

另外，他和入仕元朝的汉族臣僚们一直维持着比较亲密友好的关系。“孛罗善于与当地官员士人共事，在游牧的蒙古征服者和定居地被征服的民族精英之间，成功地起到了协调作用”。

忽必烈即位

至元二十年（1283）四月，孛罗奉旨与爱薛（1227—1308，叙利亚天文学家、医学家，今多译为“伊萨”，基督教聂斯脱里派教徒）等出使伊尔汗国。经过大约1年长途跋涉，孛罗一行觐见了时任伊尔汗阿鲁浑。不过，由于孛罗在归途中受阻，最终留在了伊尔汗国。

拓展阅读：

• 远在波斯的“忠实小弟”伊尔汗国，为什么和元朝关系这么铁？
• 元朝天文学：华夏与波斯文明碰撞出的幻妙火花

那么问题来了，远在波斯的孛罗丞相，在伊尔汗国有着什么样的地位？我查了一些资料，接下来跟大家简单聊聊。

三汗时期（1284—1295）：元朝“特使”和国家顾问

在蒙古语中，“孛罗（bolod）”通常翻译为“钢铁”。在波斯文献中，他被尊称为“孛罗丞相”；在以《史集》为代表的史学著作中，有时也被尊称为“孛罗阿合”。遗憾的是，在中文和波斯文史料中，均未提及他出使的原因。

在《史集》中，只记录了使团觐见阿鲁浑的时间和地点。“（1284年末—1285年初）当阿鲁浑汗来到阿儿兰的撒莱·满速里牙时，孛罗丞相、爱薛o怯里［马］赤及其他急使们从合罕（忽必烈）处来到了。”

中文史料这提到，孛罗和爱薛等人在归国复命途中遭遇变故，彼此失散。爱薛历尽艰险，于两年后顺利回到大都，向忽必烈复命；孛罗则留在了波斯，没有回到中国（元朝）。

伊尔汗国地图

孛罗到达伊尔汗国后，首先参与了稳定起儿漫王朝（1224—1306，即后西辽）政局的活动。

西辽灭亡后，契丹贵族八剌黑·哈只卜逃至波斯的克尔曼地区（伊朗克尔曼省），并于1224建立了“起儿漫王朝”。

窝阔台统治时期，起儿漫王朝沦为蒙古汗国的“藩国”。八剌黑去世后，其子鲁昆丁和侄子忽都不丁，先后被任命为起儿漫算端（苏丹/国王）。旭烈兀建立伊尔汗国后，忽都不丁“主动”奉旭烈兀为主，起儿漫王朝沦为伊尔汗国的“藩国”（拓展阅读：一文概述：辽朝与西域各国的恩怨情仇）

起儿漫王朝的官方货币

起儿漫算端的废立，与伊尔汗的态度息息相关。忽都不丁有两子，分别是木咱法剌丁·哈札只和札兰丁·锁咬儿合忒迷失。忽都不丁去世后，旭烈兀下令木咱法剌丁·哈札只继任算端之位。

不过，考虑到哈札只年幼，旭烈兀委托皇后忽都鲁·秃儿坚哈敦先“代为摄政”。至此，起儿漫王朝的最高权力，牢牢掌控在秃儿坚哈敦的手中。为了巩固权力，秃儿坚哈敦将自己的女儿帕的沙嫁给了二代伊尔汗阿八哈，使得自己的统治延续了长达15年之久。

阿八哈去世后（1282），在新任伊尔汗阿合马的母亲忽推哈敦的推动下，札兰丁·锁咬儿合忒迷失取代了“预定”的木咱法剌丁·哈札只，成为了新算端（约1282—1291在位），并尽数收回了秃儿坚哈敦的权力。深受打击的秃儿坚哈敦，不久便“含恨而终”（拓展阅读：伤不起的“败家子”：“太后”忽推哈敦在伊尔汗国的“补锅”实践）。

伊尔汗国主题细密画

继承了母亲政治野心的帕的沙哈敦，旋即与新算端锁咬儿合忒迷失展开了旷日持久的的权力争夺战，起儿漫王朝的统治陷入动荡。根据《世系汇编（1333）》记载，阿鲁浑即位后，为稳定起儿漫政局，派遣孛罗丞相充当中间人进行说和。在孛罗等人的调停下：

• 帕的沙哈敦改嫁给了阿鲁浑之子乞合都；
• 算端锁咬儿合忒迷失迎娶忙哥帖木儿（阿鲁浑的十一叔）之女古儿都臣哈敦为妻；
• 锁咬儿合忒迷失将女儿沙o阿蓝，嫁与阿鲁浑的堂兄拜都。

调停结束后，乞合都携帕的沙哈敦前往鲁木（小亚细亚），锁咬儿合忒迷失携古儿都臣哈敦回到起儿漫，继续自己的统治（ps：迷糊了没？），当地政局逐步稳定。坦诚说，孛罗之所以能够担此重任，无疑与其“忽必烈特使”的身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在《史集》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1289）。蔑力（大臣）札兰丁o西模失宠后，对阿鲁浑口出怨言，其不敬之词被传到阿鲁浑处，阿鲁浑“询问了孛罗，孛罗将情况奏禀了”。于是，阿鲁浑下令处死了札兰丁——这无疑显示了阿鲁浑对孛罗的充分信任。

钤有“辅国安民之宝”方印的致法王腓力四世书（1289）

1291年，阿鲁浑去世，同年七月，乞合都即位。不过，此君在位期间，耽于酒色，滥用无度，广赠泛赐，导致国库空虚，举国上下民怨沸腾。在他在位期间，闹出的“最大动静”，无疑是仿效元朝推行钞法一事（1294）。

当乞合都决定推行钞法时，“命令孛罗丞相说明这方面的情况”。熟悉元朝制度的孛罗，又一次起到了顾问的作用。不过，乞合都主导的这次“金融改革”，差点让国家分崩离析。1295年初，沦为众矢之的的乞合都，被亲穆斯林的蒙古贵族推翻，最终以一种“不流血”的方式被弓弦勒死。

土耳其影视作品中的乞合都（演员是乌兹别克人）

乞合都死后，拜都被推举为新的伊尔汗。但在发动政变的贵族们看来，拜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容易控制”的统治者。不久，合赞以“拜都汗谋杀乞合都”的名义，向拜都发起了进攻。根据《史集》记载，拜都曾“派遣孛罗丞相到合赞处［去说］，让他沿着前来的原路返回去”。简单地说，在拜都与合赞之争中，孛罗又一次成为调停人。

简而言之，在阿鲁浑、乞合都和拜都三朝，孛罗作为忽必烈的特使，时常在各种重要关头承担着“调停人”的作用，有着很高的地位。不过在这一阶段，他并未掌握什么实际权力。

合赞汗时期（1295—1304）：国家顾问+掌握了一定实权

或许是因为孛罗能够一直保持不偏不倚的客观立场，因此在合赞掌权后，他不仅得到了充分重用，甚至还拥有了一定的实际军政权力。

汉文篆印“王府定国理民之宝”，见于梵蒂冈档案馆藏之1302年第七代伊尔汗合赞致教宗卜尼法斯八世的信件之上

因为熟悉蒙古历史和元朝的各项制度，孛罗在伊尔汗国的知识阶层备受尊敬。《史集》称颂他是“统帅伊朗、土兰军旅的大异密、世界各国的领导者….［在通晓］各种技艺、熟悉突厥诸部落起源及其历史、尤其是蒙古［史］方面，是举世无双的”。

拉施特在撰写《史集》的过程中，得到了孛罗的倾囊相助。如书中关于南宋人口和税收等状况的介绍，主要依据就是孛罗的口述。“….在所有蒙古人中，除了孛罗丞相以外，谁也不及他（合赞汗）知道的那么多（蒙古历史）….”（拓展阅读：读书笔记：“文武全能”的合赞汗，究竟是怎么样炼成的？）

《史集》中文版封面

除了担任“国家顾问”之外，孛罗还拥有了一定的军权。据《史集》记载，合赞汗即位后，“把流散各地的蒙古青少年用现金赎回，由他们组成怯薛军在君王（合赞汗）身边效劳…..派孛罗丞相担任他们的万夫长，并委派自己的亲信担任千夫长和百夫长，聚集了一万人左右”。

他还作为汗国“大札鲁忽（大审判团）”成员之一，处理了起儿漫王朝的纷争问题（没错，又双叒叕纷争了）。

根据《至尊者的高贵珠链：起儿漫哈剌契丹史（成书于1315—1320）》的记载，忽都不丁之孙摩诃末沙（1295—1301在位）统治时期，忽都不丁的外孙（权臣捏兀鲁思的女婿）苏裕克沙不服，双方围绕最高权力展开了争夺，起儿漫政局再次陷入混乱。

为此，合赞汗下令由忽都鲁沙、撒塔勒迷失、孛罗丞相、那儿该o札鲁忽赤和莎勒坛o牙撒兀勒5人组成“大札鲁忽”，对摩诃末沙和苏裕克沙两人进行审问（审判结果是“摩诃末沙无罪获释，重回起儿漫执政”）。

（疑似）皈依伊斯兰教的合赞汗

组成大札鲁忽的5人，无一例外，均为合赞汗朝中的重臣。

• 忽都鲁沙是阿鲁浑旧部，先后迎娶了阿鲁浑之女完者帖木儿（合赞汗同父异母姐妹）和乞合都之女亦里o忽都鲁为妻，地位显赫，一直居于“诸异密之首”；
• 撒塔勒迷失在合赞掌权前就跟随其左右，屡立战功，地位卓然。起儿漫算端札兰丁o锁咬儿合忒迷失去世后，他迎娶了锁咬儿合忒迷的寡妻古儿都臣哈敦为妻；
• 那儿该o札鲁忽赤一直是阿鲁浑身边的心腹之臣，曾统筹负责了审讯前任伊尔汗阿合马的事宜；
• 莎勒坛o牙撒兀勒，曾两度跟随合赞出征叙利亚，并在完者都时期与孛罗结为姻亲。

一言概之，孛罗与上述4位成员一样，均是深受合赞汗信赖的重臣。在今天看来，他之所以能成为大札鲁忽成员，除了位高权重之外，大概率也与其早年参与讯问阿里不哥党羽以及阿合马被杀案的经历有关。不过，《史集》中尽管记录了他在元廷的两次审案经历，却没有记载他参与大札鲁忽审判一事。

合赞汗的陵墓

完者都时期（1304—1313）：权力顶峰

1304年，合赞汗去世，三弟完者都（1304—1316在位）成为新的伊尔汗。在完者都统治时期，孛罗获得了此前从未有过的荣耀和权力。关于1304年举行的新汗登基大典，《瓦萨夫史o完者都传》如是记录道：

….宗室亲族坐于右侧，诸哈敦坐于左侧，所有大异密，包括忽都鲁沙、出班、孛罗、忽辛、小云石、也先o忽都鲁以及其他众异密则恭立于前三天欢宴之后，完者都颁布诏令：沿用合赞汗诸律法不变，忽都鲁沙仍居诸异密之首，出班、孛罗、忽辛、小云石、也先o忽都鲁等人均听其号令….

根据记录可知，位于众人之首的是忽都鲁沙，第二位是出班，第三位是孛罗，第四位忽辛，第五位是小云石。

完者都汗致腓力四世的国书

《拉施特史集续编》中，则记载了一件有关兴建新都孙丹尼牙（今伊朗苏丹尼耶）的奇事：“一天，君王完者都端坐，众异密及朝臣随侍左右，包括异密忽都鲁沙、出班、孛罗丞相、忽辛、小云石、也先o忽都鲁，还有其他各位大异密和著名维即儿，一起谈论历代君王的品行以及他们留下的遗迹。”——位于众人之首”的是忽都鲁沙，第二位是出班，第三位是孛罗，第四位忽辛，第五位是小云石，第六位是也先o忽都鲁。

在以上两条记载中，孛罗均在诸异密中位列第三，地位颇为显赫。1306年，忽都鲁沙战死，孛罗上升至“诸异密次席”。《世系汇编》记载：“算端完者都o摩诃末政权的核心人物是5位异密，他们的名字都写在诏敕里，分别是：出班、孛罗、忽辛、小云石、也先o忽都鲁。”

伊尔汗国的蒙古贵族形象

另一个能说明孛罗尊贵地位的事例，是他在完者都婚礼上所担任的角色。《完者都史》如是写道：“［伊斯兰历704年］8月21日［1305年3月23日］，异密亦邻真之女忽都鲁沙哈敦嫁与世界算端完者都，原怯列门哈敦的大斡耳朵也归于她。孛罗丞相是算端方面的代理人，火者拉施特医生则是哈敦的代理人，证婚人是哈的［法官］不鲁罕o丁o麻里兀。”

在这里简单说一下这场婚礼。1304年1月，合赞汗妻子怯列门哈敦去世，合赞汗便迎娶忽都鲁沙哈敦为王后。遗憾的是，几个月后（1304年5月）合赞本人也去世了。于是，新即位的完者都，便纳娶忽都鲁沙哈敦为妻（游牧民族“收继婚”传统的体现）（拓展阅读：一文概述：突厥人的文化生活和宗教信仰）。

伊尔汗国主题细密画

值得一提的是，“原怯列门哈敦的大斡耳朵”，与另一位奉忽必烈之命来到伊尔汗国的阔阔真公主颇有渊源。

前面提到的“大斡耳朵”，一开始属于旭烈兀的“第一皇后”脱忽思哈敦（？—1265）。脱忽思哈敦去世后，大斡耳朵”传给了旭烈兀的另一个妃子秃黑塔尼（？—1292，脱忽思的侄女/妹妹）。

秃黑塔尼去世后，“那一帐殿转归了阔阔赤（阔阔真）哈敦….她是伊斯兰君王（指合赞汗）的王后…. （阔阔真去世后）那一帐殿转归了….怯列门哈敦。….如今伊斯兰君王（合赞汗）在她之后继娶了….忽都鲁沙哈敦为王后”，孛罗的地位可见一斑。

伊尔汗国主题细密画

完者都不仅像兄长合赞汗一样对孛罗委以重任，还委派他率兵镇守边关。1307年，完者都出征吉兰，“任命孛罗丞相镇守奥鲁（大本营），他自己则率领数不清的大军从孙丹尼牙前往吉兰”，足见其深受完者都的倚重和信任。

1312年10月，完者都征讨叙利亚时，委派孛罗率兵守卫北方重镇打耳班隘口、阿儿兰和古尔河岸一带，防范金帐汗国的南下入侵（拓展阅读：作为“兄弟之国”的金帐汗国和伊尔汗国，为什么总是打来打去？）。

一言概之，随着孛罗在伊尔汗国居住时日的增长，他的身份和地位呈现出了“线性递增”的态势。到了完者都统治时期，权力和地位达到了顶峰。

金帐汗国的军队

“圆满”谢幕

1313年，孛罗在伊尔汗国去世，《完者都史》记载：“（伊斯兰历712年）12月28日（ 1313年4月26日）….孛罗丞相在阿儿兰牧场的冬营地去世。”作为一个领兵异密，死于镇戍的营地上，完全配得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根据《史集》记载，孛罗的妻子是二代伊尔汗阿八哈的妃子失邻额格赤，“失邻额格赤，现在是孛罗阿合的哈敦”。在《贵显世系》所记载的阿八哈后妃表中，失邻额格赤排名第十二，有着较高的地位。

骑马者即阿八哈，幼童为合赞，怀抱幼童者为阿鲁浑（阿八哈之子）

孛罗在伊朗所生的后人中，有一人见于《完者都史》。在孛罗去世后的第二年（1314），“拉马丹月（9月）15日，孛罗丞相之子皮儿o哈密德与莎勒坛o牙撒兀勒之女沙o蔑力乞订婚，聘金为丝绸地毯6千曼”。

新娘的父亲莎勒坛o牙撒兀勒，即前文提到的“大札鲁忽”5成员之一。在完者都统治时期，他被任命为呼罗珊地区的异密长。简言之，孛罗与莎勒坛o牙撒兀勒家的联姻，无疑是门当户对的“强强联合”。

有趣的是，孛罗奉旨出使伊尔汗国一去不返后，忽必烈本人一度颇为“感伤”。此后，关于孛罗的汉文记录几乎“尽数消失了”。直至仁宗（ 1311—1320在位）即位后，孛罗的名字才又被提起。

皇庆元年（1312），仁宗“封枢密臣孛罗为泽国公”；次年（即孛罗去世的同一年），仁宗特派遣使臣前往伊尔汗国“以金印赐丞相孛罗”，以示告慰。

拓展阅读：

• 读书笔记：“南坡之变”，将元朝的“逆袭之路”毁于一旦
• 读书笔记：为什么元朝后宫中，有那么多的高丽妃子？
• 一文概述：元朝的外交心态和中外文化交流
• 中原汉人的魔幻漂流：维系伊尔汗国的“东方力量”

元仁宗孛儿只斤·爱育黎拔力八达（1285—1320）

一言概之，在伊尔汗国做出卓绝贡献的孛罗，同样得到了“宗主国”或“母国”元朝的总体认可。虽然金印颁赐时孛罗已经去世，但也算是为他在伊尔汗国度过的后半生，画上了一个比较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