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冀平：两地 • 岁月 • 一排马灯 | 名人面对面

对话 · 何冀平

以下为采访摘要

为创作剧本 考下二级厨师证

对话 何冀平

剧作家何冀平，1988年，她创作的《天下第一楼》名动话剧界，三十余年上演五百余场，被誉为当代现实主义经典。八十年代末，她移居香港，头一次写电影剧本，便写出华语影史经典——《新龙门客栈》。
《明月几时有》、《决胜时刻》、《龙门飞甲》、《新白娘子传奇》一部部经典，见证了香港影视腾飞的时代。1998年，她带着一部《德龄与慈禧》回归戏剧舞台。她的作品抵抗着岁月，写尽了翻覆的遭际，起落的命运。

田川：中国话剧届只有三部戏演了500场以上，《天下第一楼》就是其中之一，您为什么想写《天下第一楼》？
何冀平：当时我父亲好多朋友想来北京看看，他说我女儿在北京读书，你们去找她吧。但是我根本不懂怎么带人去玩儿，我就带他们上长城，吃烤鸭，就这两样。所以《天下第一楼》是这样开始想写的。
当时关于烤鸭的文字很少，根本找不到。我就看到一篇还是外国记者写的文章，说烤鸭师傅站在烤炉前，不亚于演奏巴赫音乐的艺术家。等我真的站到他们面前的时候，我觉得这句话一点没讲错。他们拿起七尺长的烤杆，很长的，上面吊着鸭子。因为是明火，他要晃动才能烤得均匀，于是脚下走的就是十字步，这不就像有音乐一样吗。
为了写《天下第一楼》，我用3年时间，收集素材，体验生活，就去了烤鸭班。一进去，全是小伙子，而且都剃的光头。我就坐在旁边一个小椅子上，也没人理我，后来我跟他们关系搞得很好。特别搞笑，有时候给总统的鸭子，他们把最好吃那片会留给我。我就问他们为什么我刚来的时候都不理我，他们说以为我是北京市委派来检查卫生的。
田川：为了创作《天下第一楼》您还考了二级厨师证，它要考什么？
何冀平：考大厨，不考你做鲍参翅肚，考做炒饭。炒饭是最难的，那我也过关了。

△话剧《天下第一楼》

田川：您创作剧本用了多长时间？
何冀平：应该是一年内完成的。但是完成以后我不满意结尾，大概停了一年，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我看到了一副对联。
田川：就是那副对联，“好一座危楼，谁是主人谁是客。只三间老屋，时宜明月时宜风。”
何冀平：对，最后“没有不散的筵席”是我加的。其实原句是“半宜明月半宜风”，我改成了“时宜明月时宜风”。我觉得我写的是一个烤鸭店，也写的是一个斗转星移的转换。在这种转换中，必然有时这样，有时那样。这副对联一下点醒了我，我就把剧本结构变了。改成第一幕没有楼，是一个非常破败、生意不好的地方，第二幕起了一座非常漂亮的楼，日进百金，第三幕反而是人去楼空，就用这样一条线把剧串起来，然后剧名也有了。而且这个结尾当时可以说感动了所有人。

△话剧《天下第一楼》

田川：这部戏一演就演了30几年。
何冀平：对，我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反响。当时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等于开了一场我的博士答辩，下边坐了将近200人，演员、舞台美术、道具、音响、布景设计……当时我30多岁，长得又小，个子又不高，说话也没底气，所有问题扑面而来，因为他们觉得我根本不可能写出离我这么远的剧本，但是没有一个问题我没答上来。
田川：您被问了什么问题？
何冀平：最典型的一个是吕中有一段非常长的台词，“勾琉璃芡下明油倒挂出锅，摆在金托金箔四爪金龙钵里，叫做金玉满堂。”就是讲她怎么做金玉满堂，她就问我什么叫勾琉璃芡倒挂出锅。我当然知道琉璃芡是什么，也知道什么叫倒挂出锅，因为我学过。倒挂出锅就是把锅倒起来，菜下去，然后把汁流在菜上边。答辩会完了以后，全北京人艺服了一个小女孩。这是北京人艺的优胜之处，他们不管你多大年龄，资格有多高，他们看的是成品。这些我一生也忘不了。
田川：曹禺先生看完《天下第一楼》后说，这么小的姑娘为什么会有这种沧桑感。
何冀平：这跟我的家世有关系，我从小在香港读幼儿园，后来回北京了，到我上小学的时候歧视感就出现了。每次上学外婆都把我打扮的很干净，周围的小朋友看我跟他们不一样，说她怎么会穿皮鞋，就和一班的小朋友产生了距离感，他们就不太想跟我玩了。所以我就自己在家玩，看书，看莎士比亚根本看不懂，我就看旁边的名字，就是自己和自己玩。后来中学到延安插队，我一直都被看为是另类的。

何冀平出生于一个不平凡的家庭，父亲是李宗仁的幕僚，与民国政治活动家程思远两家是世交。

田川：您小时候是曾经住在李宗仁先生家里一段时间吗？
何冀平：是。他应该是1965年回来的，我公公程思远陪着李宗仁先生一起回来，过程非常的惊险。因为我父亲一直是李宗仁的部下，所以回来后我们就住在李先生家里。我当时在师大女附中上学，早晨他就一定要用他的红旗车送我上学，车离校门还有三五百米的时候，我说再也不能往前开了，我下来自己走过去。

△电影《决胜时刻》 何冀平编剧作品
濮存昕 饰 李宗仁 程治平 饰 程思远

何冀平：《决胜时刻》里，濮存晰演的李宗仁，我先生程治平演他父亲程思远。我也没想到五六十年前的风云人物，几十年后会出现在我的作品里。
田川：他们那辈儿都是二三十年代出生的人，很早就去了香港，他们会跟您聊他们眼中的香港的前世今生吗？
何冀平：我父亲不会，他话不多，不会特意给我讲。他知道我是做创作的，但是我没有见过香港是什么样子，他就带我去了九龙城寨。当时的九龙城寨应该说是三教九流的地方，有点像大mall，都是一些低等的摊档，当然也有嫖、赌，什么都有，我当时最大的冲击就是，还有这样的地方，还有人这样生活。

在香港度过幼年时光后，何冀平来到了北京，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她交给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第一部作品，就是反映香港市井生活的《好运大厦》。

何冀平：《好运大厦》连续演了80场，很有意思的一次创作。我们也没想到卖票的时候挤塌了售票厅。
田川：故事是根据您1977年去香港的经历创作的吗？
何冀平：对，当时没什么人去香港，我记得我出海关看到的全是挑着担子的劳苦大众。我到香港很有意思，全是陌生的，喝第一口可乐真觉得有药味，喝绿豆沙竟然在里面喝出了海带。好多都觉得很奇怪，人与人的关系对我来说就更新奇了。

有人的地方就没有文化沙漠

1988年，何冀平凭借一部《天下第一楼》名动京城，正当她在内地戏剧界名声鹊起的时候，她离开了北京，随着家人来到香港。

何冀平：去香港的时候，我刚写完《天下第一楼》，是创作力最旺盛的时候。但香港只有一个话剧团，是政府的。他们没请我，我就在一家电影机构做编剧，但也没受到重视，给了他们六个构想，一个都没用。我当时很失落，我不知道一个离开自己乡土文化的作家，到了完全陌生的环境还可不可以延续。后来徐克看了《天下第一楼》，连夜找我，说有一个本子，想请你做。
徐克应该是当年香港头一把的导演，很难得的机遇，我不可以说我不会写，但我真不会。我不喜欢武侠，我就用一个礼拜的时间看了一本书，什么是枪，什么是剑，什么是柳叶飞刀，全明白了。知道这些以后我再赋予它精神，那才是我要做的。

△何冀平(左) 徐克(右)

何冀平：当时徐克的工作室在九龙城，那会儿我刚到香港不到两年，买菜还能听懂，跟徐克一聊天，就懵了，听不懂。然后每次我就拿一个小录音机全录下，回去找我老公帮忙，他广东话好。听他再讲一遍我才知道今天一天徐克说了什么。

△电影《新龙门客栈》

何冀平：港台武侠片一律是青山绿水，《新龙门客栈》最大的改动是我把它放到了大漠荒沙。

田川：这和您的经历也有关系。
何冀平：对，因为我熟悉西北的生活。当时徐克一看，他要的就是这种东西，所以才有了和胡金铨先生不同的一版《新龙门客栈》。
田川：《新龙门客栈》、《天下第一楼》、《好运大厦》主要场景都发生在封闭空间里，这种设定会限制您的创作吗？

何冀平：话剧会有限制，我们叫四堵墙，舞台三面，加观众席是隐形的第四堵墙。但我并没有觉得四堵墙限制了我，我要在这四堵墙中打开我的世界，在这里飞起来。
田川：您的秘诀是什么？
何冀平：其实没什么秘诀，我觉得写作就是我的一个道场，我在里面修炼，每写一个剧本都是心灵的一次净化。在这个道场中，我觉得我已经修炼成丹了。
田川：回过头再看《新龙门客栈》，您觉得它最精髓，最动人的地方是什么？
何冀平：除了场景外，最主要的还是情吧。武打飞刀，漫天荒野，最主要的是情。

△电影《新龙门客栈》

对话 何冀平

很快，何冀平适应了香港速度，几乎一天一集电视剧本，写一张，传真机传一张，剧组马上拍。即便如此，依然质量上乘，她的名字前面也被加上了金牌编剧四个字，多部广受好评的华语影视作品相继诞生。

田川：1997年创作的《德龄与慈禧》，让您再次回归戏剧舞台。您说之前就想做这部剧，但一直找不到重心，直到在香港生活这么多年才拿捏到，香港的生活对您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何冀平：我很早就看过德龄的《御香缥缈录》，就想写个本子出来，但一直找不到重心。1997年香港回归，香港话剧团请我做编剧，希望我提供一个本子。我当时就想到《德龄与慈禧》这个题材，两个女人，一尊一卑，一长一幼，一高一低，相差很远，这里就会有冲突。因为我当时已经在香港写了8年电影电视，8年的香港生活，我感受到了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的冲突和交融，于是就把这部戏的主题定在这里了，这种冲突和交融很像德龄和慈禧的关系。

△话剧《德龄与慈禧》

田川：这次《天下第一楼》在香港一发布售票消息，一天就售罄了。我很好奇，用广东话诠释这个剧，它的味儿还在吗？
何冀平：我在线上听了两次围读，我觉得很好。香港这么多年一直保持着中国的传统经营方式，像镛记、陆羽茶室、莲香楼，都是这种。反而内地变化的比较多，所以香港人对这些东西很熟悉，甚至比内地的年轻人更容易接受。为什么把香港命名为中外文化艺术交流中心，香港不是沙漠，有人的地方就没有文化沙漠。两地的文化滋养了我的创作。

△何冀平

田川：您说您的沧桑从6岁就开始了。
何冀平：对，它停止在我去陕西插队的时候。那里没人歧视我，也不管我的父亲是在海内还是海外。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到人在世间的公平，我拿起笔写剧本也是在那个时候。

我第一次写的剧本是在麦场上演的，农村只有打麦场那块儿地是最平坦的。挂几个灯能有一点点照明看戏，结果演了一半灯被风全吹灭了，老百姓就从家里拿出过年才舍得用的马灯，点亮挂起一排，继续看我的戏。后来我的戏走向世界，去了很多非常辉煌的剧场，但我还是忘不了那一排马灯。

何冀平：写剧本救了我，我们这种人一生当中没有太多顺境，写剧本就是我的宣发。
田川：您说其实人生一直都需要寻找光。
何冀平：说光，其实就是人生的伤疤，我是把它变成光的。

制片人：张燕

编导：周佳榕

编辑：612